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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一章 玉簪   大雨砸在两人的竹篾斗笠上,啪啪作响。   陈平安沉声道:“这根簪子很普通,只是普通的玉材。”   阿良盯着一本正经的少年,好像听到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,龇牙咧嘴,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,“你说了不算。”  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,但是很快就被溅在脸上的雨水冲刷掉,看着那个男人,问道:“那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   阿良笑问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死了?”   陈平安在这一刻,突然感到很绝望。   因为阮师傅来过,又走了。   而眼前这个男人还站在自己眼前。   阿良还是那个笑眯眯的阿良,斜挎着那把绿色竹刀。   这个男人笑望着少年,不高的个子,单薄的衣衫,结实的草鞋,当然还有那根画龙点睛的碧玉簪子。   如果他没有记错,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个小字。   陈平安嘴唇铁青,颤声问道:“你能不能放过他们?”   阿良不说话。   陈平安在临行前一夜点灯熬夜,就尽可能想象所有困境,他不是没有想过,此次前往山崖书院求学,路上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坎,因为光是他的仇家,明面上就有云霞山、老龙城和正阳山三方,无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,却都跟他有生死大仇,所以陈平安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,连累到红棉袄小姑娘的求学之路。   那天跟李宝瓶说起自己小时候进山的坎坷难熬,并非少年想要诉苦,想要摆小师叔的威风架子,而是陈平安想告诉小姑娘一件事情,就是他们去那座已经搬去大隋的书院,路程肯定比他当年进山采药更远。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,没办法陪在她身边,而李宝瓶又希望去那里读书,只是因为她对自己没信心,那么陈平安希望她能够像当年那次进山,多走几步,走着走着,说不定就走到了。   只不过当时这些话跑到嘴边,陈平安突然觉得两个人才起步远游,说这种话实在太晦气,不吉利,所以只说了一半,就把另一半咽回肚子,改成希望她能够成为第一个小夫子,女先生。既是讨吉利,也确实陈平安对小姑娘的期望。   阿良笑道:“退一万步说,那根簪子是寻常的文人饰物,也不属于你。退一百步说,我不相信齐静春郑重其事保存这么多年的簪子,会没有暗藏玄机,例如它其实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小洞天,或是一块拥有成为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。如果只退一步说,那就更厉害了,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脉薪火相传的信物,就像道教三大主脉的掌教信物,一块桃符、一件羽衣和一顶道冠。如果属实,簪子真是齐静春的先生信物,陈平安,你觉得戴在你头顶,合适吗?”   陈平安答非所问道:“阿良,你能不能放过李宝瓶李槐他们?”   阿良笑问道:“你怎么确定我答应了你,事后不会反悔?”   陈平安的脚尖微动。   阿良双手环胸,笑道:“少侠别冲动啊,咱们这不是正在讲道理嘛,等到道理讲不通了,再动手不迟。”   陈平安默不作声,脸色苍白。   阿良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,“还真有点像。”   阿良收敛玩笑意味,伸出手,“交出簪子,我不杀他们。”   陈平安手指颤抖。   阿良缓缓说道:“这是齐静春的先生遗物,这也算是齐静春的遗物。”   陈平安抬起手臂,伸向头顶。   阿良笑道:“你亲手折断簪子,我不杀你。我从不骗人。”  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,深呼吸一口气,一脚后撤,如搏杀起手式。   阿良问道:“你是觉得反正自己死了,我也会放过李宝瓶他们,所以你哪怕死,也要试试看,能否凭本事护住这根簪子?”   陈平安一言不发,两步重重踏地,就冲到了阿良身前,一拳挥出。   下一刻,陈平安突然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了阿良的身影。   陈平安身体僵硬地转过身,果不其然,那斗笠男人就站在那里,只是手里多了一根簪子。   阿良叹了口气,似乎对那根簪子根本没有太大兴趣,伸出手递给少年,“拿回去。”   陈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数步,从他接过那根碧玉簪子,刹那间少年只觉得头顶一沉,原来是斗笠男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头上,两人肩并肩站立,只不过两人朝向相反。一直以吊儿郎当面孔示人的男人叹了口气,“陈平安,以后别做傻事了,天底下哪有死物,比人的性命还重要?一定要活下去,哪怕没办法好好活着,也要活着,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。”   斗笠男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脑袋,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,他笑道:“你要知道,不管这根簪子到底有多值钱,意义有多大,齐静春既然愿意交给你,就一定是相信你,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,一定要选生,不可选死。壮壮烈烈而死,慷慨激昂赴死,风流写意去死,可死了就是死了啊。”   斗笠男人收回手,“齐静春对这个世界很失望,那是他的事情,你陈平安就是你,别学他,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好和不好。人生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,那是他们读书人的事,我阿良不是读书人,你陈平安暂时也不是,所以……”   男人最后也没有说出“所以”之后的原本内容,只是轻声道:“陈平安,相信我的眼光,你将来可以走很远的路,甚至能够比齐静春更远。”   少年轻声问道,“为什么?”   男人手心轻轻摩挲竹刀刀柄,笑道:“因为我是阿良啊。”   两人最终一起沉默走下山顶。   陈平安问道:“那边山坡的两个人?”   阿良想了想,“死人?”   陈平安欲言又止,想了想,还是不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,换了个话题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拿走簪子?”   阿良嘴角抽搐,哀叹道:“簪子拿到手后,才知道比我设想最坏也只是退了一万步,更不像话,简直是退了几万步,它真的就只是一根破簪子,那我要它做什么?”   少年说不出话来。   阿良摇头道:“真正的读书人都穷,你以后就会明白了。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,按照道德林那老头子的脾气,和齐静春的性子,传下来这么根普通簪子才是正常。”   阿良突然笑着转头,“知道吗,你拿走了我一样以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,你知道我为此走了多少的冤枉路吗?”   斗笠一头雨水,少年一头雾水。   阿良气哼哼道:“我甚至已经在某个地方,刻下了一个字,但是到头来,等我屁颠屁颠跑来,结果是这么个惨淡光景,所以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啊。”   阿良自顾自说道:“你要是以后没本事在那里刻下两三个字,看我不削你。”   陈平安无奈道:“阿良,你能不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话?”   “可以啊。”   阿良哈哈笑道:“我叫阿良,善良的良。”   陈平安帮他说完下一句话,“我是一名剑客。”   这一刻,阿良嘴角翘起,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,“那就这么说定了!”   陈平安更加纳闷,“嗯?”   阿良已经撇开话题,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,我会送你们到大骊边境后离开,相信到了那个时候,你们这帮孩子也能够清清爽爽远游求学了,暂时不会再有乌烟瘴气的事情,所以在那之后,你就要自求多福了,能不能带着他们走到大隋山崖书院,之后能不能活着回到大骊龙泉县,全看你自己本事。”   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谢谢。”   从初次相逢,直到现在,少年才开始彻底信任这个自称阿良的男人。   阿良摇头道:“没事,我只是在弥补自己的亏欠,跟你关系不大。”   很多年前,曾经有一位姓齐的少年读书郎,读书读烦了之后,说想要跟他一起闯荡江湖,那次名叫阿良的剑客,没有点头答应。   男人觉得如果当时自己稍微多点耐心,那个少年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   阿良最后说道:“陈平安,你知道吗?”   少年说道:“什么?”   阿良语重心长道:“以后对我这种绝世高手,要发自肺腑的尊重啊。”   少年好奇问道:“你打得过朱河?”   阿良有些头疼。   觉得这家伙比当年的齐静春更惹人厌。
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  水深无声,雨大皆短。   这场暴雨在陈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树下没多久,就已经变成淅沥沥小雨,雨珠不断从树叶上滴落,红棉袄小姑娘在陈平安回到树下的时候,满脸隐忧,陈平安灿烂一笑,揉了揉她的小脑袋,轻声说没事了。小姑娘脸色呼啦一下蓦然灿烂起来,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后彩虹,干净得让人心颤。这一刻,陈平安突然有些愧疚,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,许多言语堵在心里头,便只好默默练习剑炉立桩。   阿良看到这一幕后,会心一笑,但是李槐一句话很快打消了阿良的不错心情,阿良阿良,听陈平安说你是去山上拉屎了,因为这样可以不用擦屁股。阿良笑呵呵问道,真的是陈平安说的?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,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陈平安当面对质,也学着阿良的语气呵呵一笑,说陈平安虽然没有说出来,但我觉得他肯定是这么想的,我当然觉得阿良你不是这样的人啊,我还专门给朱鹿姐姐解释过,拍胸脯保证你阿良不是这样的。阿良轻轻扯住李槐的耳朵,低头笑问道,哦?李槐痛心疾首道,阿良,都怪陈平安,太不是个东西了,要不要我替你骂他?阿良使劲拧转这个小王八蛋的耳朵,当我阿良好骗是吧?李槐鬼叫起来,只可惜没有人愿意理睬,李槐立即见风转舵,阿良阿良,我有个姐姐,叫李柳,名字是难听了一点,人可漂亮了,这个绝对不骗你,林守一和董水井两个色胚,就都偷偷喜欢我姐姐,董水井有事没事就去我们家蹭饭,每次见到我姐,恁大一个人了,还脸红,真是恶心。阿良,我觉得你比董水井强多了,人帅脾气好,骑得起驴子喝得起酒,要不要以后帮你和我姐,认识认识?   阿良赶紧松开李槐耳朵,双手轻轻放在李槐肩膀上,往下一按,笑道咱们蹲下来慢慢聊。   陈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,问道:“朱河叔叔,能不能聊一下?”   汉子咧嘴笑道:“等你这句话很久了。那我们随便走走,反正雨已经很小。”   两人并肩走出那棵树荫大如峰峦的不知名大树,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,朱河自己就自报家门和根脚了,“陈平安,小镇之前发生那么多奇怪事情,你既然能够在正阳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来,还与那位外乡少女成为结伴盟友,估计很多事情你都已经知晓,那么我也不藏掖什么了,毕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,我们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,就是世世代代作为杂役奴婢,在主人李家讨一口饭碗吃,虽然听着很可怜,其实没你想的那么惨,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的老祖宗,到家主,再到我们这位宝瓶小姐,没谁把我们父女当下人看待,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闺女,其实她俩关系不比寻常人家的亲姐妹差了。”   说到这里的时候,中年男人转头看了眼站在大树底下远望别处的女儿,正是少女身段抽条的时分,尚未真正长开,大概再过一年就会是真正的大姑娘了,他觉得自己女儿不会比大骊京城的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逊色,他对此一直很自豪,坚信女儿朱鹿以后一定会在大骊大放异彩。   需知大骊素来尊重女子,不仅女子投身沙场奋勇杀敌,大骊先帝甚至专门下令礼部为女子武人、修士,设置了一整套武勋称号,开一洲之先河,曾经被观湖书院为首的士子文人,大肆抨击,掀起过一场大乱战,矛头直指北方蛮夷大骊王朝,若非身为山崖书院山主的齐静春力排众议,可能当时的年轻皇帝就要迫于朝野清议舆论,就要因此收回圣旨。   朱河笑道:当年发现我有习武的根骨天赋之后,二话不说就花费重金栽培我朱河,所以我才有现在的身手,女儿朱鹿也是差不多,如果不是她自己不争气,在武道第二境功亏一篑,以后成就比我这个当爹的,只高不低,老祖宗在发现朱鹿是习武的一颗好苗子后,亲口对我说过,朱鹿有希望走到传说中的武人第七境,我朱河不过才堪堪第五境而已。”   说到这里,朱河心情有些失落,武人升境,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敌厮杀,没有命悬一线的生死磨砺,只靠天资是注定走不长远的,而且一旦错失良机,无法一鼓作气往上攀登,就会越来越消磨意气,再而衰三而竭,彻底断了登顶之路。   朱河压下心中阴霾,继续说道:“这次由我们护送小姐离开大骊,一来是我们离得最近,身手还算凑合,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,不敢说本事有多高,最少忠心。二来小姐第一次出远门,需要细心的人照顾饮食起居,朱鹿就是合适的人选。第三嘛,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辈,其实原本这次真正护送小姐远游的人,不是别人,正是老祖宗自己亲自出马。只是阮师的风雪庙同门,那个阿良出现后,老祖宗就返回小镇了,因为如今小镇没了禁制,可以毫无顾忌地收纳天地灵气,等于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,老祖宗破境在即,机不可失时不再来,反正有阿良担任贴身扈从,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。”   朱河略作思量,解释道:“我们老祖宗眼光独到且心胸宽广,虽然打心眼疼爱宠溺小姐,可是在小姐远游求学一事上,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强行挽留在身边,庇护在羽翼下,反而明言小丫头不但要去山崖书院,而且后半段路程,就由她自己去走,李家子孙,本就该有这样的气魄。”   朱河突然笑出声,“只不过说到这里,老祖宗又是一脸愁肠百转的模样了,碎碎念叨着可是咱们家小宝瓶,才不到十岁啊,气魄啥的,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再说啊。最后老祖宗下定决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随的时候,一步三回头,跟老小孩似的,破天荒第一回。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说,老祖宗对小姐,是真好。”   朱河心怀感激道:“小姐对我家朱鹿,也好,小姐从小就喜欢跟朱鹿聊天,看朱鹿练武,朱鹿能够走到今天,事实上小姐功莫大焉。”   陈平安松了口气,“朱河叔叔,有你们在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小镇那边,除了齐先生,陈平安信不过任何人。   哪怕是阮师傅,就像陈平安对李宝瓶所说,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圣人的承诺,是齐先生曾经遵守的某些规矩,而不是阮师傅本人。  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,可以说是天生的,但更多还是熬出来的,就像草鞋少年给那位宁姑娘煎的药。   之前对阿良,对朱河,皆是如此,更不例外。   陈平安不是衣食无忧,没吃过苦,所以傻乎乎对谁都好。生活的艰辛,人心的丑陋,贫穷的磨难,孤苦无依的少年,早就铭刻在自己骨头上。   朱河拍了拍少年的纤细肩膀,只是一拍之下,骨头之结实坚韧,稍稍超出这位五境武人的意料,但是很快释然,若非如此,能够正面硬扛搬山猿?他朱河就绝无这样的胆识能耐,只是一想到这里,朱河更是难免唏嘘,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啊,就已经雄心壮志消磨殆尽了吗,竟然比不得一个刚刚在武道上蹒跚而行的少年。   朱河也有些好奇,笑问道:“虽然我不曾走出过小镇,不晓得外边江湖的规矩,但是老祖宗曾经闲聊时说起,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,有这样那样的众多忌讳,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寿,还有就是可问师门,不可问武学路数。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,你是如何从搬山猿手下逃脱的,你们小镇那场追杀,我只是事后听老祖宗说起。”  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,“其实就是一直在逃命,从泥瓶巷一直逃到山里,如果不是宁姑娘,我早就死了。”   朱河犹豫了一下,然后轻声提醒道:“要珍惜这些善缘,和那位宁姑娘的,还有和阮师……阮师傅的,一定要小心维持稳固,千万别断了。”   陈平安有些疑惑。   朱河感慨道:“我们只是骊珠洞天的井底之蛙,大家差距有限,就像你我,武学修为,撑死了就是五境之差,至于身份,我一个家生子,难道还有资格瞧不起身世清白的你?可是在井外的天地,会大不一样,你以后走得越远,在外边混得越久,就会理解得更透彻。”   陈平安诚恳道:“我没想那么远。”   朱河大笑道:“可以好好想一想了。”   陈平安点点头。   对于别人的善意,陈平安一向很珍惜。   对于别人的恶意,若是暂时没办法跟那些人说清楚道理,那就且放心头,绝不忘记。   毕竟路还很长。   ……   大树底下,刚刚把姐姐李柳给卖了的李槐,现在他在阿良面前腰杆子特别粗,大大咧咧说道:“阿良,回头我让陈平安给你做个酒葫芦,你把腰间那个小葫芦送给我吧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绝不亏待你,反正你这个看着就显旧,配不上我妹夫的身份!”   阿良神神秘秘道:“你懂个屁,这葫芦叫养剑葫,是全天下少有的好东西,看着不起眼,值钱得很,你有几个姐姐?反正一个打死也不够!”   看到阿良难得用这么硬气的言语跟自己说话,小屁孩有些心里打鼓,眼馋地瞅着那只小葫芦,恋恋不舍地抬起头,试探性问道:“要不然我让爹娘多生几个姐姐?这事好商量啊,对不对?”   阿良伸手捂住额头。   没来由想起之前跟陈平安一起走下山坡,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并论,阿良松开手,哀叹一声,随手捡起一干枯枝丫在地上划来划去。   李槐探过头一看,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字,写得真心不如自己这个蒙童好看,更比不上连齐先生也说不俗气的林守一了。   李槐越看越觉得丢人现眼,看一下阿良的字,再看一下他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,一番天人交战之后,李槐说道:“阿良,你写字这么丑,我决定还是不要你做姐夫了,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后嫁给读书人的。”   阿良缓缓抬起头,满脸匪夷所思,“很难看吗?”   李槐心情沉重,使劲点头。   小孩觉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抢东西吃,非要骂她没良心,自己可是为了她连那啥养剑葫都不要了。   阿良一脸你年纪小你不懂事的神色,笑呵呵道:“怎么可能,不是我跟你吹牛,在一个离这个很远的地方,不知道多少人看到这个字后,都纷纷竖起大拇指。”   李槐疑惑道:“当真?”   阿良干笑道:“听说,听说。”   李槐说道:“我就说嘛,谁有那脸皮跟你当面说写得好,我就拜他为师,估计连我娘也骂不过他。”   阿良讥笑道:“你拜人家为师,人家就收你为徒啊?”   李槐一本正经道:“不收?他眼瞎啊?”   阿良再一次捂住额头,因为那家伙还真是个瞎子。   阿良想着自己还是少跟这个小王八蛋说话,抬起头环顾四周,左看右看,最后看到少女朱鹿,笑道:“朱鹿,想不想学习剑术啊?我现在有一些出剑的兴致了……”   不远处,朱鹿正在担心自家小姐。   红棉袄小姑娘双手托着腮帮,望着小师叔离去的方向,眉头紧皱。   听到阿良这句话后,少女愤懑道:“一边凉快去!”   阿良眼神无辜且茫然:“刚下过这么一场大雨啊,你看我都浑身湿透了。”   少女察觉到自己的失误,可仍是冷笑道:“吊儿郎当,不学无术,不是好人!”   阿良气恼道:“小宝瓶,李槐,林守一,我是不是好人?!”   李槐落井下石,“只是像好人。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芦,就是好人。”   林守一冷淡道:“以后别骗我喝酒了,先生早就说过,文人斗酒诗百篇,全是假的。”   只有红棉袄小姑娘对阿良偷偷一笑,阿良顿时心里暖洋洋的,朝她伸出大拇指,把其余两个家伙的冷嘲热讽当做了耳边风。   阿良的江湖,终究不是白混的。   等到陈平安和朱河走回,一行人重新上路。   当原本东南方向的龙尾溪绕向正南方,成为大骊地方县志上崭新朱批的铁符河,顿时河水滔滔,水势大涨。   河面之宽,河水之深,远胜之前的小溪气象。   在陈平安的提议下,稍作休整,在这里煮米做饭,吃过午饭之后再赶路。   李槐站在河边,叉腰啧啧道:“阿良,你以前见识过这么大的水吗?”   牵着白色驴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处,又看了眼身后,最后对李槐笑道:“我见过的大江大河,比你吃过的饭粒还多。”   李槐顿时不乐意了,“阿良,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?!”   阿良置若罔闻,走到搭建简易灶台的少年身边,轻声道:“走,河边走走,有些话要跟你说。”   陈平安愣了愣,就请李家婢女朱鹿帮忙,李宝瓶一路行来,其实已经能够帮上很多忙,甚至连帮助阿良喂养白驴也熟练得很,所以手脚利索地帮着朱鹿姐姐一起煮饭,让她的小师叔只管去河边散步,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样。   这些日子里,小姑娘始终坚持自己背着背篓,尽力自己打理一切。   少年每次打拳走桩的时候,她往往都会默默陪在身边,有样学样,娇憨可爱。   两人走到河边,然后沿着河水向下游行去。   阿良坦诚相见道:“我很喜欢宝瓶这个小丫头,当然,你只会比我更喜欢。”   陈平安回头望去,小姑娘在那边忙来忙去,又是车轱辘似的双腿,对比说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万事不动手的李槐,虽然李宝瓶年纪还小,但是生机勃勃,哪怕只是看着她,就像看到一个美好的春季。   陈平安点了点头。   阿良又说道:“但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,是不是?”   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自从上次跟我聊了关于武学的事情后,一口气说了很多,可是在那之后,好像她不太爱说话了。”   阿良问道:“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期望的话语,比如说你希望她以后可以成为怎么样的人?”   陈平安猛然转头,满脸震惊。   阿良大概也是不想无意间言语伤人,难得小心酝酿措辞,干脆停下脚步,蹲在河边,轻轻丢掷石子,在少年蹲在自己身边后,阿良轻声道:“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,一般人自然没资格套用这两个说法,但是李宝瓶不一样,虽然现在还小,第一点当然是没影的事情,可第二点,她是已经适用了,她将你陈平安当做了依靠,所以你的一句无心之语,一件无心之举,都会让小姑娘深深放在心里,话语这东西,很奇怪,是会一个一个字一句一句话,落在心头堆积起来的,可能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比较像半桶水的老学究、酸秀才,可道理还真就是这个道理。”  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,“是我的错,我当时怕她没信心走到山崖书院,就说了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位女先生,小夫子。”   阿良笑了笑,“‘是我的错’?陈平安,你错了。”   少年疑惑不解。   阿良不看少年,只是懒洋洋望向平静无澜的河面,“你只是没有做得更好,而不是做错了。”   少年更加纳闷,这两者说法不同而已,可造成的结果,不还是一样的吗?   阿良终于转头,似乎一眼看穿少年的心思,摇头道:“很不一样。知道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人,一个比一个做得憋屈吗?比如齐静春,你们认识的齐先生,明明可以做事更痛快,可到最后的结果,就只是那么窝囊憋屈?等到你环顾四周,好像那些个坏人,却又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快活,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两个仇家,正阳山护山猿,老龙城苻少城主,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后,确实会过得很舒心,一个地位崇高,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敬,一个野心勃勃,志在北方。”   阿良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,洒然笑道:“所以啊,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,你千万不能做了好人,没有得到回报,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,就觉得自己做错了,更不能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当好人了。这样……是不对的!”   阿良脸色严肃,加重语气,重复最后一句话:“这样是不对的!”   阿良笑了起来,重新变成那个万事不挂心头的浪荡子,“当然,李宝瓶好得很,小姑娘只是以她独有的方式在回报你,你可别想岔了。”  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:“没有没有。”   阿良点点头,“所以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些。”  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,横放竹刀在双膝,“要知道,我很少跟人讲道理的,我的道理……”   阿良略作停顿,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绿色竹刀,“以前在剑,如今暂时在这刀。”   阿良哪怕不下雨,日头不大,也会戴着那顶不起眼的竹篾斗笠,他随手扶了扶斗笠,“如果你的性格不对我的胃口,哪怕那根簪子意义跟我之前想象那般重大,哪怕你是齐静春挑中的人,我也不会跟你唠叨这些话,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骊,心情好的话,直接把你丢到大隋就是了,对我来说,有什么难的?”   这个嬉皮笑脸的汉子认真起来,别有风范,双手轻轻拍打竹刀,“对我阿良来说,人生于天地间,路要自己走,话要自己说,人要自己做。我觉得你陈平安,也该这样,不一定全部像我,但要腰杆够直,拳头够大,骨头够硬,更要剑术够高!”   阿良哈哈大笑起来,“别忘了,最重要的是活得够久!”  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:“阿良,虽然有些听明白了,有些还不是很懂,但我都会记在心里,以后遇到什么事情,都会拿出来好好想一想。”   阿良点点头,欣慰道:“这就很够了。”   阿良率先站起身,走出去几步,突然转头说道:“陈平安,我带的干粮吃完啦。”   说完之后,阿良就快步离去,走向李宝瓶朱鹿那边,嚷嚷道:“开饭没,开饭没?!”   留下一个没回过神的少年。   说来说去,绕这么大一个圈子,这家伙就是为了光明正大的蹭吃蹭喝?   陈平安笑着跟上。   ……——   有一天黄昏,一行人远远经过一片绿意葱葱的山间竹林,红棉袄小姑娘扯了扯陈平安袖子,伸手指向那边,小声问道:“小师叔,竹林哦,好看吧?”   忙着赶路的少年嗯了一声,继续埋头赶路,因为他们马上就要见到阿良所谓的驿路了,大骊朝廷的官道。   小姑娘默不作声,颠了颠身后的背篓,仍然紧紧跟在少年身后。   夜里睡在朱鹿搭起的狭窄牛皮小帐篷里,小姑娘想起一事,撅了撅嘴,有些委屈,最后告诉自己小师叔已经很好啦很好啦。然后沉沉睡去。   第二天清晨,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不敢贪睡,怕耽误了小师叔的既定行程,自己迅速穿好衣裳,穿上那双小师叔帮她做的草鞋,结果小姑娘刚钻出帐篷,整个人就呆住了。   就在帐篷外,放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绿竹小书箱。   小姑娘愣了很久,然后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来。   忙了一晚上的少年正在远处昏睡,被哭声惊醒后,赶紧起身跑过去,站在小姑娘身前,陈平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,摸着脑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,本以为小丫头天一亮看到小竹箱后,会高兴呢。   看到李宝瓶这么伤心,陈平安真是心疼得厉害。   小姑娘闭着眼睛哭了很久,睁眼看到陈平安之后,一下子止住哭声,快步跑到他身前,狠狠抱住陈平安,哽咽道:“小师叔,对不起!”   陈平安只好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脑袋,“不哭不哭。”   小姑娘只是哭,伤心坏了。   陈平安柔声道:“不喜欢小竹箱?是小师叔做得不好看?没事没事,下次可以改样子,没办法,小师叔以前只见过一次小书箱,以后到了外边的热闹地方,再见着了好看的书箱,你告诉小师叔……”   小姑娘抬起头,满脸泪水,“喜欢!没有比这个更喜欢了!”   可似乎越是喜欢,小姑娘就越觉得自己没良心,越对自己的小师叔心怀愧疚,蹲在地上抽泣起来,不敢看小师叔。   陈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语,一下子想明白了,蹲下身,摸着小姑娘的脑袋,轻声道:“李宝瓶,知道吗?小师叔能够陪你一起远游求学,真的很高兴,只是以前没有跟你说过,所以现在小师叔跟你说了,如果你还能喜欢这个不值钱的小竹子书箱,那小师叔就更开心了,真的,不骗你。”   小姑娘缓缓抬起头,但是双手还是蒙住脸,她只敢露出指缝,悄悄露出那双灵气盎然的眼眸,怯生生抽泣道:“小师叔不骗人?”   少年眼神清澈,点头道:“小师叔也会骗人,但是不骗李宝瓶。”   小姑娘迅速拿开手,笑容灿烂。   又是少年印象里的那个无忧无虑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。   所以少年也很笑容灿烂。   有些人心如花木,皆向阳而生。   小师叔和小姑娘尤为如此。
第九十三章 墙上有个字   一座高不过十多丈的小山坡,分散站着二十余个人,穿着衣饰并无定数,但是脸色、眼神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   一名魁梧男子单膝跪地,正在仔细查探身躯僵硬的两具尸体,他用手指撑开一具尸体的眼皮,露出冰裂纹瓷片一样的眼珠子。   一名换上一身市井妇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,缓缓走上山坡,身后跟着捧剑女子和白脸老人。   她没有靠近那两具尸体,捂住鼻子,用浓重的鼻音问道:“王毅甫,怎么说?”   王毅甫叹息道:“两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毙命,不伤身体,但是经脉皆碎,五脏六腑都烂透了。”   妇人脸色阴沉不定,“我们大骊出现了这么强大的武道宗师,而且还是两位同行,咱们那位藩王殿下,号称一向负责边关监视,难道偏偏这次就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抓到,总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网之鱼吧?”   王毅甫有些犹豫,“娘娘,如果我没有看错,是一人所为。”   妇人骤然眯眼,气势凌人,“你说什么?!”   王毅甫指了指两人的脖颈,出现一缕细微的红线,“两名死者之间的这条线,气势衔接紧密,分明是一人以刀横抹。”  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,竭力让自己的怒气杀机不要太明显外露,讥笑道:“风雪庙什么时候这么天下无敌了?随便跑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,就能杀人跟杀鸡一样简单?这两个人是谁,你王毅甫不知道,徐浑然知道,来,说说看,让我们王大将军如雷贯耳一下。”   徐浑然脸色尴尬,硬着头皮解释道:“一位是刚刚跻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师,精通拳法,擅长近身厮杀,一位是八楼修士,兼修飞剑和道家符箓,二十年间,两人联手刺杀六次,从未失手过,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。”   妇人愤怒至极,只是一直在苦苦压抑而已,此时便迁怒这位大骊第一剑师,尖声道:“徐浑然!报上他们的名字!死人也有名字!”   老人心中悚然,微微低头道:“武人名叫李侯,修士名为胡英麟,都曾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,为我大骊立下汗马功劳。”   妇人这才神色微微转好,只是很快满脸颓然,有气无力道:“对,李侯和胡英麟,当年你们卢氏王朝的边关砥柱叶庆,就是这两人杀掉的。没死在敌国境内,没有死在沙场上,而是死在了我们大骊自己疆土上。”   妇人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会让王毅甫看笑话,就拿这位武将曾经效忠的卢氏开刀,“说来可笑,开始我们觉得叶庆这么一号重要人物,身边肯定会有数名大练气士暗中保护,为了除掉他,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联手。哪里想得到,从渗透边境,潜入杀人,再到功成身退,卢氏王朝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。他叶庆不过是惹恼了几股边境仙家势力而已,至于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这一步?卢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吗?为何最后愿意陪你们卢氏殉葬的仙家宗门,就只有一家而已?”   说完这些,妇人有些神清气爽,心里痛快多了。果然是吃苦不怕,只要身边有人更苦,享福可以,但是不可以身边有人享福更多。   这恐怕就是她愿意将其中一个孩子交给国师崔瀺,而不是山崖书院齐静春的理由了。   省心省力,不怕长大之后被人欺负得只会哭着找爹娘。   王毅甫脸色闪过一抹黯然。   大将军叶庆,国之忠良,国之栋梁。为卢氏王朝镇守边关三十年,硬生生挡住大骊边军的三次大型攻势。当年宋长镜有次差点战死战阵之中,不知道多少回大骂叶庆是冥顽不化的老匹夫。但是到最后,叶庆死后,卢氏朝廷竟然连追封谥号一事,就争吵了一旬之久,关键是哪怕这样,也没给太高的美谥,以至于犹有一战之力的六万精锐边军,军心慢慢散尽。   宋长镜挥师而过,如入无人之境。第一件事情,就是亲自去此人坟头敬酒上香,事后大骊礼部非议,被宋长镜一份折子就打得满脸肿,“岂是唯我大骊有豪杰?”   大骊皇帝接连批阅三个大大的好字,大笑不已。龙颜大悦的皇帝,不过最后对身边宦官笑着说,这句话是皇弟的心里话,至于这几个字嘛,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劳的。   妇人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位亡国猛将的脸色。妇人暗暗点头。虽未因此就对他彻底放心。   若是连人之常情都失去了,必是怀有坚忍不拔之志。做什么?除了复国能够做什么?   那么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。   若是王毅甫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夫,能够心思细腻到演戏到如此境界,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。   不过她一样不怕。   老剑师徐浑然疑惑问道:“娘娘分明已经跟阮师打过招呼,答应不会在龙泉县境内动手,咱们也传信给李侯胡英麟,让他们近期不要轻举妄动,一切等走到大骊边境再说。照理说阮师怎么都该卖娘娘这个面子才对,总不至于是那风雪庙的人,连娘娘和阮师的面子都不在乎吧?”   王毅甫问道:“那名佩刀男子的详细身份,依然没有查出来?”   捧剑女子摇头道:“尚未有结果,这种事情,我们不好找上门去问阮师,更不好去找那拨风雪庙兵家修士,只能靠大骊自己的谍报机构寻找蛛丝马迹,而边境谍报事务,娘娘不方便插手……”   说到这里就停下,年轻女子不再说话。   这涉及到了大骊朝政最高层的暗流涌动。   王毅甫问道:“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朱河的李家扈从,其实深藏不露?”   妇人嗤笑道:“那个不过武夫五境的家伙,不值一提。李家更没有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。”   老剑师叹了口气,“这就有点难办了。”   妇人妩媚一笑,“难办?好办得很,立即回京!我跟皇帝陛下哭去。”   这件事,终究是别人先坏了大骊的规矩,那么皇帝陛下是愿意为她出头的。   ……——   李宝瓶有了崭新的小书箱,背篓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窝,一大一小两人借此机会,在休息的时候,找了个远离李槐等人的僻静地方,偷偷摸摸清点家当,以防遗失或是损坏。   陈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篓。   一把老槐木剑,猜测是齐先生赠送,因为当时陈平安头顶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。陈平安和李宝瓶都觉得应该是齐先生故意所为,陈平安平时都把槐木剑斜放在背篓里,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拿出来放在膝盖上,少年的心境就会祥和安宁。   一颗黄色的蛇胆石,放在阳光照射下,就会映照出一丝丝黄金色的漂亮筋脉。   其余十二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,则已经褪去原本鲜艳色彩,但是质地细腻,依然不俗。   李宝瓶对这些小玩意儿爱不释手,手心托着那颗黄色蛇胆石,说道:“小师叔,这颗千万别卖,其它十二颗石头,以后就算要卖,也一定要找识货的买家,要不然咱们肯定亏死了。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那当然。”   背篓里还有一块一尺长短的黑色长条石,看着很像斩龙台,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,记得宁姑娘说过,想要分开斩龙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剑石,不但需要什么剑仙出手,还需要折损一把很值钱的兵器,当然对于少年目前来说,很厉害或者是很珍贵的兵器、物件,都可以直接与值钱挂钩。   就像对于那位重返故乡的姑娘来说,对手的战力,都可以跟多少个陈平安直接挂钩。   陈平安知道这绝对不会是阮师傅赠送给他的,是齐先生一并送了槐木剑和磨剑石?还是那位白衣飘飘的神仙女子,使出了神通术法?又或者难道是阮姑娘私藏的体己之物?   陈平安有些头疼。   阮姑娘之前在李宝瓶背篓里,留下了金锭一颗,银锭两颗,一袋子普通铜钱。有次李宝瓶无意间打开钱袋子,陈平安才惊骇发现里边竟然夹杂有一颗金精铜钱。   这颗压胜钱,绝对是阮秀偷偷留下的。   这让陈平安吓了一大跳,当时就满头大汗。如果一直粗心大意,没能发现真相,然后不小心把这颗铜钱当做普通铜钱花出去,一想到这个后果,陈平安就恨不得先给自己两耳光。   大大小小的物件,陈平安一样样收拾齐整妥帖,就像是精打细算惯了的妇人,在打理一个小家似的。   每次李宝瓶看到这一幕都想笑,心想小师叔也太会过日子了。   那么以后得多优秀的姑娘,才配得上自己小师叔啊?   小姑娘觉得好难找到,于是她有些小小的忧伤。   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偷摸过来,被李宝瓶发现后,他看着她脚边那只小书箱,对陈平安说道:“陈平安,你要是给我也做一个小竹箱子,要比李宝瓶那只更大更好看,我就喊你小师叔,咋样?”  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,不说话。   李槐有些急了,决定退让一步,“那跟李宝瓶那小书箱一样大就行,这总行了吧?”  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李槐的靴子,已经破烂不堪,露出了脚指,说道:“回头给你做两双草鞋。”   李槐大怒,跳脚道:“我稀罕那破草鞋,我要的是书箱!用来装圣贤典籍的书箱!我李槐也是齐先生的弟子!”  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,“一边去。”   李槐愕然,仔细打量着陈平安的脸色,两人对视后,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虚,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,破天荒没有还嘴骂人,悻悻然离开,只是跑出去几步,转头理直气壮道:“草鞋别忘了啊,要两双,可以换着穿。”   陈平安点了点头。   等到李槐跑远,小姑娘满脸崇拜道:“小师叔,你真厉害,你是不知道,李槐这个家伙,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气,吵架是不行的,就算是齐先生跟他说道理,李槐也不太爱听。”  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小姑娘脑袋,背起背篓,“准备动身,再走两天,咱们马上就可以看到大骊驿路了。”   小姑娘背起小书箱。   小姑娘,红棉袄,绿竹箱。   其实阿良憋得很辛苦,很想告诉这一大一小,如果不是咱们小宝瓶足够可爱,就这颜色装扮,能够让人笑话死。   李宝瓶突然说道:“这个李槐,有点像小师叔你们泥瓶巷的那个鼻涕虫啊。”   陈平安愣了一下,好像从来没有把两个字放在一起比较过,仔细想了想,摇头道:“不像的,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顾粲,你就会明白了。”   小姑娘哦了一声,反正也只是随口一提,很快就去想象大骊驿路到底是如何的。   陈平安其实跟李宝瓶一样,起先也有些觉得鼻涕虫顾粲和李槐有些像,但是相处久了,就会发现两者差别很大。   李槐跟顾粲看着差不多的性格,嘴里跟长了一窝蜈蚣蝎子似的,毒的很,能够一句话把人气得够呛,在陈平安眼中,其实大不一样,同样是没心没肺,同样穷苦出身,顾粲看似贼兮兮,转起眼珠子来比谁都快,但顾粲身上那股超乎年纪的精明,更多是一种自保,李槐则是纯粹的小刺猬一个,逮着谁都要刺一下,这是因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,上边还有个姐姐,心性其实不复杂,而且上过学塾读过书,身边的同窗蒙童是李宝瓶,林守一,石春嘉这些稍大的孩子,大体上李槐是没吃过大苦头的。   顾粲不一样,一手拉扯他长大的娘亲,有些时候不得不说也连累了他,使得小小岁数,便尝过了人情冷暖,陈平安就曾经亲眼看到,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骂骂咧咧走出泥瓶巷,看到玩耍回家的顾粲,什么也没说,走过去就狠狠踹了顾粲肚子一脚,顾粲倒地后,还狠狠踩了他脑袋一脚,那么点大孩子抱着肚子蜷缩在墙根,哭都哭不出来。   如果不是陈平安凑巧出门碰到,飞奔过去,一拳打得那汉子踉跄后退,然后赶紧背起顾粲去了趟杨家铺子,天晓得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。   也更加记仇,心里头有个小账本,一笔笔账,记得很清楚,谁今天泼妇骂街骂过了他娘亲,哪家不要脸的汉子嘴花花调戏了他娘亲,他全记得,可能随着岁数增长,有些事情和细节已经忘了,但是对某个人的憎恶印象,顾粲肯定不会忘。当然,那个给了他两脚的汉子,顾粲记得死死的,叫什么名字,住什么巷弄,家里有谁,顾粲全部一清二楚,私底下跟陈平安独处的时候,总是嚷嚷着要把那人的祖坟给刨了,还说那人有个女儿,等她长大了,一定要睡她,往死里欺负她。   大概那个时候的孩子,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很多婆姨汉子喜欢“开玩笑”,与他娘亲相关的言语,妇人说偷人二字,汉子则往往都带着个睡字。   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,孩子不过四岁多,那张稚嫩的小脸,脸庞狰狞,满是凶光,眼神狠厉。   陈平安有些担心,他当然希望顾粲在外边过得比谁都好,但同时打心底不希望顾粲成为蔡金简、苻南华那样的神仙人物。  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师叔,李宝瓶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陈平安若是以前,就会说没事,但是现在开门见山说出了心里话,“我怕下一次见到鼻涕虫,会变得不认识他了。”   李宝瓶疑惑道:“小孩子个子窜得快,如果过个四五年七八年才见面,你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啊。”   陈平安咧嘴一笑,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:“我相信顾粲,一直会是那个泥瓶巷的鼻涕虫。”   至于认不认得自己,没关系。只要那孩子过得好,比什么都好。   ……   铁符河的河床出现断层石崖,下跌迅猛,下游水势顿时暴涨。   陈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练拳,来来回回都是那走桩六步。   阿良不知道何时站在石崖边缘。   水花四溅,水声滔滔,水雾弥漫,好在暮春时节,寒气已降,并不显得寒意刺骨。   阿良大声说道:“你练这个拳,没太大意思。这走桩,是个很入门的小架,随便哪个江湖门派都有,倒是那个立桩,还算马虎,最少能够帮你勉强活命,像是吊命用的药材,不名贵,但好在对症下药。”   少年听在耳中,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   因为姚老头说过,练拳之时,切忌泄气。   阿良点点头,“但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,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。你这么练拳,问题不大。武道一途,本就是实打实的滴水穿石,靠的就是水磨工夫。”   陈平安练拳完毕,擦了擦额头汗水,问道:“阿良,你不是那个什么神仙台魏晋吧?”   阿良笑道:“当然不是,他念诗那是一套一套的,酒品奇差无比,一喝高了就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,比李槐还不如。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。”   陈平安愣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阿良这么直截了当,“那毛驴和酒葫芦?”   阿良白眼道:“自然都是魏晋的。我可没他这么穷讲究,喝酒倒是喜欢,骑驴看山河什么的,真做不来,慢腾腾的,能把我急死。”  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:“他不会是死了吧?”   阿良笑意玩味,“我杀他干嘛,杀人夺宝啊?”   陈平安看着阿良,摇摇头,“我相信你不会杀他。”   阿良拿起本该用来养剑的酒葫芦喝了口酒,“这只养剑小葫芦是他送给我的,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剑术,那小子茅塞顿开,终于打破了瓶颈,所以闭关去了。作为酬劳,他就把葫芦送给了我。别觉得是我占便宜,是他赚大发了。我只是帮着照看这头毛驴而已。”   风雪庙兵家剑修的十楼,想要破开,难得很。   不过这种话,阿良不想跟陈平安解释得太清楚。   路是要一步步走的。   陈平安有些奇怪,问道:“阮师傅为何没有认出你来?”   阿良找了个地方坐下,晃了晃银白色的小葫芦,“葫芦里的本命剑气犹在,且无残缺,这意味着主人尚存,神魂体魄皆全。你们东宝瓶洲是个小地方,阮邛不觉得在这里有太过吓人的高手,能够瞬间斩杀魏晋不说,还能够快到连魏晋的本命飞剑都来不及联系。”   陈平安惊讶道:“小地方?有人说我们东宝瓶洲王朝有千百个,我们到现在还没走到大骊边境呢。”   阿良扭头把酒壶丢给身边站着的少年,“你也知道是‘走‘的啊,来来来,喝口酒,男人不会喝酒,就是白走一遭了。”   “不喝酒。朱河说过练武之人,不能喝酒。”陈平安小心接过酒葫芦,坐在阿良身边,递还给他,阿良却没接,陈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怀里,望着河水,轻声感慨道:“也是,我见过踩在剑上飞来飞去的神仙,从咱们小镇头顶上飞过去,很多。”   阿良现在一听到朱河就有些烦,偏偏身边这家伙喜欢拿自己跟朱河比较。   陈平安笑问道:“阿良,你真能教魏晋剑术?那你岂不是要比朱河还要厉害?”   又来了。   阿良叹了口气,“我也就是脾气好,不跟你一般见识。”   陈平安是真的很好奇这件事,打破砂锅问到底,“难道还要厉害很多?”   阿良一把抢过酒葫芦,仰头灌了一口酒,满脸嫌弃道:“滚滚滚。”   陈平安哈哈大笑,转头看着一脸郁闷的斗笠汉子,眨眨眼,嘿嘿道:“其实我知道你比朱河厉害很多。”   阿良总算好受一些。   陈平安马上补了一句,语气诚恳道:“我觉得两个朱河都未必打得过你。”   阿良无奈道:“你如果真想拍马屁,有点诚意行不行,好歹把‘未必’两个字去掉啊。”   陈平安默不作声,嘴角翘起,望着那条声势浩荡的青色瀑布,突然说道:“阿良,谢谢你。”   阿良一口一口喝着酒,随口问道:“嗯?谢我做什么,既没有教你练拳,也没有教你练剑。”   陈平安盘腿而坐,习惯性双手十指在胸口,练习剑炉拳桩,“遇到你之后,觉得外边的世界,没那么让人觉得害怕了。因为我发现原来外边,也是有好人的,不都是谁都本事高就随意欺负人。一路上李槐朱鹿那么说你,也从不生气。”   阿良笑着喝了一口酒,慢了一些,“这一番表扬,来得让人措手不及,让我喝口酒压压惊。不过你小子也会害怕?敢小巷杀年纪轻轻的神仙人物,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?敢二话不说就带着小宝瓶出来远游大隋?你胆子真不小。”   陈平安轻声道:“有些事情做了,是因为必须要做,不代表我就一点不害怕啊。我就是一个烧瓷的窑工学徒,胆子能大到哪里去?”   阿良点点头,“是这个理。”   两两无言,唯有水声。  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,问道:“如果在一个很出名的地方,你做了一件很出风头的事情,然后你可以刻下一个传承千秋万年的大字,你会挑选哪个字?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“应该是我的姓氏吧,我爹娘都姓陈,刻下陈这个字,多好。”   阿良摇头叹息,“真俗气,不像我。”   阿良很快自顾自解释道:“正常正常,像我这样的奇男子,毕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,牛羊成群于平地,猛虎独行于深山。寂寞啊。”   斗笠汉子兴许是自己把自己给说感动了,赶紧狠狠灌了一大口酒。   草鞋少年突然咧嘴笑起来,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嘴,像是也想到很开心的事情。   这绝对是稀罕事。   于是阿良问道:“想什么呢,傻乐呵?”   少年有些脸红,赧颜道:“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话,那我就在那堵墙上,写下心爱姑娘的名字。”   阿良龇牙咧嘴,啧啧道:“那你多烧香,祈求你未来媳妇的名字只有两个字,如果是三个字,四个字,呵呵。”   陈平安愣了一下,“难道还有人的名字是四个字?那不是很怪吗?”   阿良拍拍少年肩膀,“陈平安,以后多读书。”  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。   阿良猛然惊醒,“陈平安,你有喜欢的姑娘了?!谁谁谁,赶紧说出来,让我乐呵乐呵!”   陈平安笑眯起眼,摇头道:“没呢。”   阿良伸手指了指少年,“一开始就知道你不老实。”   陈平安小声问道:“阿良,你现在还是打光棍吧?”   阿良:“闭嘴!”   陈平安还以颜色,“一开始我就知道了。”   阿良伸出大拇指,指着自己,道:“知道在别的几处地方,多少女侠仙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阿良吗?”   陈平安一本正经回答道:“我当然不知道啊。”   阿良吃瘪后,默默喝酒。   陈平安问道:“对了阿良,你刻了个什么字?可以说吗?”   阿良立即神采焕发,得意洋洋,“那可了不得,我那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天下无双不说,关键是那个字很有味道!朗朗上口,气势如虹,比起什么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,要好上太多了。你是不知道,为了拦阻我刻下这么个字,好些老乌龟王八蛋的脸都黑了,没法子,就怕货比货,其中有几个辈分挺高的家伙,气得吹胡子瞪眼睛,差点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干架,我才懒得理睬他们,你们几个不要脸皮合伙打我一个,我不跑?我傻啊,对吧?当然了,我是刻完字再跑的。”   陈平安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。   阿良一脸“你快问是哪个字”的表情。   陈平安轻轻转头,重新望向河水,打死也不开口说话。   阿良呆若木鸡。   斗笠汉子轻轻塞好香气四溢的酒葫芦,显然是连喝酒的兴致也没了。   就在此时,陈平安蓦然瞪大眼睛,发现铁符河下游的河面上,竟然有四五人联袂踏水而行,有白发苍苍的蓑衣老人高歌“自古名山待圣人”,有衣裳艳丽的妖娆女子娇笑连连,还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,老气横秋。   陈平安瞪大眼睛,喃喃道:“神仙?”   阿良连正眼也没瞧一下。   朱河手持一串红色铃铛,急促响动,往陈平安和阿良这边飞奔而来,脸色沉重道:“这是老祖宗留给我的震妖铃,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铃铛百丈之内,便会无风自响,阿良前辈,陈平安,我们最好小心一些,先离开这河畔石崖,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。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就要起身。  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边的奇异景象,拔出酒塞子,对两人晃了晃,笑道:“我喝过这口酒就走,很快的。”   朱河有些焦急,“阿良前辈,咱们大骊朝廷对于山野妖魅的管束,一向极为宽松,只要不闹出人命,一般是从来不插手的……”   阿良啊了一声,说着这样啊,赶紧起身,就要跟他们一起离开石崖,给那拨不速之客让路。   但是河面之上,那五位神异非凡的家伙,各自的境界修为,高下立判,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第一个像是被天雷劈在脑门上,止住身形,一动不动,之后四位皆是如出一辙。再然后,又是满身仙气的老叟第一个掉头,撒腿狂奔,这次可顾不上什么神仙风采了,恨不得手脚并用,之后四人仍是如此。   阿良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,还带着坏笑。   朱河咽了口唾沫。   手中铃铛已经寂静不动。   他试探性问道:“阿良前辈,这是?”   阿良系好那只银色小葫芦,揉了揉下巴,“难道是我杀气太重?”   陈平安小声问道:“阿良,是那些家伙认出了你的这只养剑葫芦?”   阿良爽朗大笑,搂着少年的肩膀,走下石崖,“有可能有可能,养剑葫芦里大有玄机嘛。一般人我不告诉他。”   阿良突然松开手,让陈平安先回去。   草鞋少年小跑离去。   阿良仍然跟朱河勾肩搭背,低声问道:“朱河,你是武夫第五境,对吧?你是怎么含蓄得让陈平安觉得你是高手的?不如教教我,否则我费了这么大力气,白白摆了那么多高手架子,那小子也照样睁眼瞎啊。”   朱河身体僵硬,忐忑不安道:“阿良前辈,这个我真不知道啊。”   阿良怒道:“这就没劲了啊。”   朱河哭丧着脸,“阿良前辈,我真不知道。”   前边,少年转身倒退着小跑,面朝阿良,大声笑问道:“阿良,那个字到底是啥?”   阿良顿时神采飞扬,咳嗽一声,一手扶了扶斗笠,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,“猛!”   少年跟河面上那五个家伙一样,如遭雷击,然后默默转身,飞奔离去,嘀咕道:“你大爷的!”
第九十四章 秀色可餐   铁匠铺子那边总计挖出七口水井,井水甘甜,冷气森森。   传言那个曾经在骑龙巷住过一段时间的阮师傅,是会铸剑的神仙,连朝廷也敬重得很。礼部官老爷和小吴大人,都曾经亲自去拜访过。所以阮师傅的身份不简单,绝对假不了。很多人都想着把孩子塞进铁匠铺子,只可惜已经不招人了,不过阮师傅倒是有次去镇上买酒,挑中了两个孩子做学徒,第二天酒铺子就人满为患,全是大人长辈拎着自家孩子,问题在于也没人真正买酒,全眼巴巴等着阮师傅能够看中谁,孩子可不管什么前程不前程,撒腿闹得欢,鸡飞狗跳吵翻天。   小镇其实在县令吴鸢出现之前,只知道自己是大骊子民,龙窑是为大骊皇帝家里烧制瓷器,仅此而已,其余一概不知,小镇人员流通极少,根本不存在什么拜访亲戚、出门游学、远嫁他乡,书上不教,老辈不说,世世代代皆是如此,四姓十族当中知道一些内幕的人物,更不敢泄露天机。  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运儿,能够走出去欣赏外边的大好河山,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,根本没有衣锦还乡的机会,这是小镇四方圣人早年订立的规矩之一。   如今按照县衙张贴的告示和识字之人的讲解,才知道以前是因为龙泉县的山路,太过险峻,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气才开通道路,是为了开山一事,要把那些山头送给某些相中此地风水的大人物,与此同时,县衙礼房吏员为首的一拨人,开始为辖境百姓讲解各种规矩,应该如何与外乡人相处,比如不可胡乱对着外乡人指指点点,稚童不可冲撞街道行人,绝对不许擅自触碰外乡人的坐骑等等,如果一旦出现任何争执,百姓则必须如实向龙泉县衙禀报,不可自作主张,官府会秉公处理。   四姓十族对此并未展露出太过热情,更没有帮着县衙出面做点力所能及的意思,更多还是冷眼旁观,至于是不是等着看县衙闹笑话,就只有吴鸢和那帮老狐狸肚子里清楚了。   小镇的巨大变化,对自幼在兵家祖庭风雪庙长大的阮秀而言,感触不深,或者说也不在意。   她自从遇到某个矮冬瓜之后,就心情郁郁。   那蛮横妇人大摇大摆去了陈平安家的宅子不说,还把院门和屋门铜锁都给弄坏了,她之前跑去给两栋宅子打扫的时候,刚好撞到那拨前去换锁的人,阮秀气得柳眉倒竖,跑上去讲道理,那几人仿佛知晓她的身份,毕恭毕敬道歉赔礼,但是幕后罪魁祸首到底是谁,摆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们也不敢说的无赖架势,这也就罢了,阮秀要他们交出旧锁和崭新钥匙,回到铁匠铺子,就碰到那个矮冬瓜,她竟敢还有脸笑眯眯说是自己不小心,才打坏了铜锁。   阮秀还依照约定,雇人修缮泥瓶巷一栋无人居住的破败宅子,屋顶塌陷出一个大洞,房梁腐朽,红漆剥落。阮秀要那些小镇出身的砖瓦匠,仔细修补,小心添砖加瓦,最后实在不放心,还专门盯着他们做事大半天功夫。   再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,都挂名在了陈平安名下,两间老字号铺子的老伙计,走得七七八八,只得另外雇佣伙计,她不敢挑选一些油滑之辈,便让自家剑铺的人,推荐了些性情本分却手脚伶俐的妇人少女,帮忙打理生意。   压岁铺子继续贩卖各式糕点吃食,草头铺子则继续兜售杂项物件,文玩清供、古琴字画,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有。   阮秀只要剑铺没事的时候,就会趴在某一间铺子柜台上,怔怔出神,很多时候大半天时光就这么悠悠然流逝。反正不用她招徕生意,她也不擅长跟人讨价还价,事实上这两家铺子都属于陈平安的家底,青衣少女恨不得一块糕点卖出几两银子的天价,只不过终究是心性淳朴的少女,没好意思这么做,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帮他找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,帮着铺子多赚些钱,但是她又怕那样的人,他回到家乡的时候,会不喜欢。   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。   就连糕点也没那么馋嘴贪吃的少女,所以原本圆圆润润的下巴,逐渐有些尖尖的了。   如小荷露出尖尖角,清新动人。   阮邛倒是几次提起,要是她觉得小镇这边闷得慌,可以去神秀山横槊峰那边走走看看,山水风光还不错。只是少女一直提不起这个劲儿,一直拖拖拉拉,阮邛也就作罢。但少女越是这么浑浑噩噩,打铁铸剑的时候,反而越是聚精会神,神意充沛,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进,这才让阮邛放下心来,既然于修行是好事,他就不会去指手画脚。   因为一个凡夫俗子的坟头,早已青草葱葱,甚至子孙也已白发,可是曾经同龄的修行有成之人,却依然还是女子貌美的光景。   阮秀这两天更加心烦,因为每次她来到铺子发呆,都会有人来打搅。   是一个腰间别有一支朱红色长笛的年轻人,锦衣玉带,头戴紫金冠,很趾高气昂的作态,可是这个人的样子,她倒是忘了,或者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。   因为阮秀自从年幼记事起,就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。因为她爹是阮邛,不但是风雪庙大修士,更是东宝瓶洲首屈一指的铸剑师。   不过到了这里后,阮邛跟她说过,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,在甲子之内,大骊不可以对外大肆宣扬,用他阮邛这块金字招牌来谋划什么。一旦被他阮邛发现,商量是可以商量,但是结果如何,阮邛不会保证。在阮邛在洞天下坠沦为大骊版图之后,那场厮杀,不但杀得周围修士肝胆欲裂,其实连大骊朝廷和更远的山上势力,都已领教过圣人阮师的脾气,没人愿意拿性命来跟阮邛讲道理,敢这么做的人,要么被阮师在自己地盘上名正言顺地打死,要么被扯进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。   都不用阮邛直说,大骊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,其实心知肚明,这位从风雪庙脱离出来自立门户的圣人,真正的逆鳞所在,是他那个公认天资卓绝的女儿。若非阮秀的缘故,阮邛当初绝对不会从风雪庙离开,从齐静春手里接手骊珠洞天,因为当时没有谁会将坐镇这座小洞天视为美差,那意味着一身修为和境界受到天道压制,能够维持境界不跌落、体魄不朽坏,已是极致。   当然,齐静春是例外,很大的一个意外。   既然阮邛的命脉是他女儿,所以如今大骊刻意帮忙保密,绝不敢轻易对外提及阮秀的名字。   于是就有不明就里的家伙,无意间逛荡到小镇骑龙巷的草头铺子,见到那位马尾辫少女后,立即惊为天人,心想一间铺子的少女罢了,身份撑死了也高不到哪里去,以他的容貌谈吐和身世背景,还不是手到擒来,让她对自己一见钟情,心甘情愿做那红袖添香的奴婢,素手研磨的丫鬟?   不过他到底是身负家族使命,来这里买山头,而且小镇如今藏龙卧虎,不说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气暴躁的兵家圣人,大骊礼部和钦天监的人都在,据说连县令都是大骊国师的得意门生,所以这位公子哥谨守父辈的叮嘱,到了小镇,夹起尾巴做人,真要闯了祸,家族连收尸也不会做。所以他绝不敢像在自家辖境内那么敢胡作非为,再说了,强抢民女什么的,他做起来虽然熟门熟路,可真的很无趣。   这位自诩风流的年轻公子哥,估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,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懒少女,竟然姓阮。   他今天又跨过门槛,装着在一排排百宝架上挑选心仪物件,然后装着跟一位妇人砍价,最后笑着开口,跟那位像是小掌柜的青衣姑娘打招呼,轻轻扬起手中那块挺有眼缘的书案清供石,一手高,却是云头雨脚美人腰的模样,定价三十两银子,他问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,三十两银子实在太贵了些。   实则对他来说,三十两黄金又算什么?   阮秀头也没抬,淡然道:“不能。”   男子故作潇洒地耸耸肩,说这石头他买了,最后他又挑了两样物件,又问那少女买了这么多东西,总该便宜一些吧?而且他要在小镇常住,肯定是回头客的,所以会经常光顾生意……总之啰里啰嗦一大堆,柜台那边阮秀听得心烦,还是不抬头,淡然道:“东西可以买,照着价格付钱便是,话少说。”   那年轻公子哥不怒反笑,呦呵,看不出来,还是一匹性情贞烈的胭脂马?   他还真不生气,只觉得激起了自己的求胜心,本来买山一事就板上钉钉了,他不过为财大气粗的家族露个脸画个押而已,为何不找点无伤大雅的乐子?于是他让妇人将三件东西打包后,离去之前,笑道:“这位姑娘,我明天还会来的。”   阮秀终于抬起头,第一次正视他,“你以后别来了。”   年轻男人饶有兴致地凝视少女,真是一张越看越喜欢的脸庞,绝对不是家里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,所以他笑眯眯道:“为什么?”   阮秀脸色平静,“这家铺子是我……朋友开的,所以我可以决定欢迎哪些客人进门,不欢迎哪些客人来碍眼。”   那人指着自己鼻子,笑容更浓,“我碍眼?姑娘这话从何说起。”   阮秀重新趴在柜台桌面上,挥挥手,“你走吧,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。”   铺子外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健硕男子,满脸不悦和戾气,冷冷看着那个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。   年轻男人笑着朝那名扈从摆摆手,眼神示意他别吓着自己的盘中餐,付完账后,他走向门口,不忘回头说道:“明天见啊。”   阮秀叹了口气,站起身,绕过柜台,对那个刚刚跨出门槛后转身站定的家伙,说道:“我劝你以后多听听别人说话。”   年轻男子看着少女那令人惊艳的婀娜身姿,感慨自己这趟真是艳福不浅。   至于少女说了什么,他自然听见了,只是没有上心,更不会当真。   那名扈从骤然间身体紧绷,头皮发麻,如芒在背,正要有所动作,只见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冲向了骑龙巷对面的墙壁。   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额头,最后整个人的头颅和后背,全部嵌入那堵墙壁之内。   年轻公子哥瞬间失去知觉,七窍流血,他背后墙壁被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。   少女对着翻白眼晕死过去的男人说道:“以后要听劝,听明白了吗?嗯?还是不听?”   少女高高抬起一腿,又是一脚迅猛踢出。   本就可怜至极的公子哥连身躯带墙壁,一同凹陷下去,很是惨不忍睹。   少女收回腿,转身走向铺子,对那个丝毫不敢动弹的高大扈从说道:“人抬走,记得修好墙壁。”   那武夫第五境的扈从,咽了咽口水,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。   他只是明面上的贴身护卫,真正的顶梁柱,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,如今还跟诸多势力一般无二,去了山里,跟随在大骊礼部侍郎和钦天监青乌先生屁股后头,既是与大骊朝廷联络感情,也是象征性查看那两座重金购得的山头。   不是第五境武人烂大街,谁都可以欺负,而是这位马尾辫小姑娘的出手,太过恐怖了。   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跻身第四楼,虽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纵奇才,可只要最终能够跻身第五楼,那就等于拥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资质,毕竟在武人辈出的大骊版图上,练气士比起武人,要吃香太多。所以那两座山头,会是自家公子的龙兴之地。   这位第五境武人顾不得自报家门,震慑那个出手狠辣的少女,赶紧飞掠到巷子对面的墙下,片刻之后,眼眶通红的男人猛然转身,脸色铁青,大骂道:“小贱货!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烂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?!”   阮秀已经走入铺子,闻言停步却没转身,只是扭头道:“知道啊,我故意不杀他留着受罪。”   那武人几乎要疯了,这小丫头不会是个脑子坏掉的疯子吧?   少女笑了笑,“你骂我,我不跟你计较,因为我会跟你家族算账。按照你们的套路,一般是打了小的跑来老的,所以你大可以喊那个家伙的长辈朋友之类,让他们过来找我的麻烦,放心,我就在这里等你们,什么地方都不去。如果你们既没人来寻仇,也没有人来道歉,事先说好,别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。”   少女想了想,“如果你们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,真能打败我,那我也会把我爹搬出来,没办法,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。”   少女突然莫名其妙就开心起来,笑得需要抿起嘴,才能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开心。   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个朋友,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。   那武人瞠目结舌看着少女的“诡谲”笑意,可以确定她真是疯子了。   他不敢过多逗留,当务之急是尽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为,背起自家公子,在骑龙巷飞奔而走,能够成为重要人物的贴身护卫,终究不是蠢人,他跑出一段距离后,立即对着某处大声吼道:“我家公子是丰城楚家,是你们大骊贵客!我家老祖更是摇铃山副宗主!”   但是并无任何反应。   这位武人瞬间透心凉,遍体生寒。   那些潜伏暗处的大骊谍子,选择了见死不救!   这绝对不合常理,不合规矩!   武人如丧考妣,难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钉子?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说过,除去先后两位圣人不提,世代盘踞小镇的那些地头蛇,并无太大成就吗?怎么小小一间铺子的少女,武力就如此惊人?   远处,一个年轻人悄然坐在视野遮蔽的墙头,单手托着腮帮,打了个哈欠后,冷笑道:“真当我大骊怕你一个丰城楚家啊。”   最后他收回视线,望向那间铺子,已经看不到柜台后的少女身影,轻声笑道:“不愧是传说中风雪庙第一好说话的姑娘。”   他很快收起笑意,继续监视四周动静,一有风吹草动,他有权力调动附近所有大骊死士,出手杀人,可以不计代价和不计后果,无论对方是谁。   但是同时他也猜得出来,这桩风波,不会到此为止,说不定就会牵扯到皇帝陛下,当然还有圣人阮邛。因为丰城楚家可以拿这件事上纲上线,大做文章,以形势舆论压迫大骊朝廷。大骊如今国势鼎盛,什么都不怕,唯独对于文人清议,一向极为重视,先帝与当今陛下皆是如此,十分厚待和容忍读书人。   铺子内的几位妇人少女,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,大气不敢喘。哪里想得到平时这么好脾气的秀秀姑娘,有这么一面?一出手就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?   少女趴在柜台上,继续发呆。   她突然想起什么,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块小石头,放在桌面,然后少女换了一个姿势,脸颊贴在桌面上,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那颗石头,看着它滚来滚去。   秀秀姑娘,秀色可餐。
第九十五章 小庙   龙泉县西南边境地带,落魄山山势宛如独树一帜,格外瞩目。   一行人按照规矩,临近龙泉地界后,便选择脚踏实地地行走至此,并未御风凌空或是御剑飞掠,之后他们就要入山,去勘探那座出产斩龙台的龙脊山,那将是东宝瓶洲最大的一块磨剑石,哪怕一分为三,单独拎出一块,亦是如此。   对于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,徒步行走山岳湖泽,算不得什么苦事,毕竟风雪庙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炼体魄,这本身就是在砥砺修为,既是修力也修心。   当四人看到远处阮师的身影,纷纷加快脚步,主动向这位宗门前辈抱拳行礼。阮邛在风雪庙辈分算不得太高,但是口碑极好,开辟出那座蜚声南北的长距剑炉后,先后为同门铸剑十余把,结下了许多善缘和香火情。   但真正让阮邛获得风雪庙六脉势力的共同认可,是一桩大风波,东宝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,大墨山庄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,有一位天资卓绝的年轻老祖,刚刚破境升为陆地剑仙,缺少一把趁手兵器,听闻阮邛铸剑之术登峰造极,亲自登门风雪庙绿水潭,向阮邛求剑,许诺了一份天大好处,可当时阮邛答应为一位文清峰晚辈铸剑,需要耗时数年,不管那名生性桀骜的剑仙如何劝说,阮邛只说是自己铸剑只讲先来后到,他可以为大墨山庄免费打造一把剑,但只能是当下那把剑出炉之后,为此年轻剑仙觉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,一怒之下大打出手,阮邛当时只是九楼修士,拼着重伤也不曾低头,一战成名。   大墨山庄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价,除去那名陆地剑仙被拘押在风雪庙受罚五十年,短短六年之间,风雪庙六脉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庄挑战,打得大墨山庄从水符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,掉落到二流势力垫底,至今尚未缓过来。   阮邛笑着向四人抱拳还礼,风雪庙并无繁文缛节,便是晚辈面对那些修为通天的老祖,礼仪仍是如此简单。   阮邛与他们说过了一些龙脊山事宜,以及大骊朝廷在龙泉县的大略部署,然后随口问道:““神仙台魏晋,此次是不是与你们同行北上?”   一位白衣负剑老人笑道:“宗门中途有传递过飞剑讯息,魏师伯这次确实北上了,只是却没有与我们同行,好像听说贺仙子此次作为道家代言人,进入了这座骊珠洞天,师伯这才愿意赶来凑热闹。如果没有意外的话,应该已经见过了那位南归宗门的贺仙子。”   阮邛问道:“你们有人见过魏晋吗?”   四人皆摇头,“不曾见过真容。”   负剑老人问道:“阮师有此问,可是有事发生?”   阮邛笑着摆手道:“只是好奇而已,如果我没有记错,魏晋堪堪四十岁,就已经坐稳十楼境界,神仙台也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,挑起刘老祖一脉的大梁。”  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静山路上,负剑老人辈分和修为都最高,其余三人则该称呼魏晋为魏师伯祖,老人与阮师并肩而行,风雪庙六脉,以神仙台最为香火单薄,几乎沦为俗世王朝数代单传的惨淡景象,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对风雪庙贡献最大,所以阮师曾经所在的绿水潭,老剑修所在的大鲵沟,都对神仙台报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,哪怕风雪庙内部六座山头各有争执,但是如果门风严谨、传承有序的神仙台彻底消逝,那么不管对风雪庙哪一脉,注定都不是好事。   老人闻言后抚须笑道:“魏师伯天纵奇才,神龙见首不见尾,在江湖上也赢得偌大名声,说不定下次见面,就是咱们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楼的大修士了。”   阮邛轻声道:“树大招风,越是如此,越要小心啊。”   老剑师转头看着阮师凝重神色,顿时了然,沉声道:“等这次事了,返回风雪庙,我就会跟宗主建言,争取将魏师伯召回宗门,魏师伯不管如何,最好等到成功跻身上五楼之后,再行走江湖。”   阮邛点头道:“这是老成之见,理当如此。相信魏晋在江湖闯荡多年,也见识过人心险恶,能够理解宗门的苦心。”   老人欲言又止。   阮邛摇头道:“最后魏晋愿不愿意回到风雪庙修行,那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了。”   阮邛突然望向小镇那边,抱拳道:“我家秀秀出了点事情,我得去看看,就不与诸位同行了。”   负剑老人一挑眉头,已是满身杀气,“阮师,若是不方便出手,打声招呼,交由我来。谁敢欺负咱们秀秀,活腻歪了不是?!”   阮邛会心一笑,道:“小事而已。”  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,转瞬即逝。   风雪庙其余三人有些诧异,不晓得老人何时如此喜爱宠溺阮秀了,要知道这十多年老人多仗剑远游,不曾待在山上,与那位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,甚至远远不如他们三个。倒是大鲵沟秦老祖,确实很早就对小姑娘刮目相看。   老剑师脸色平静,缓缓前行,只是脑海不断浮现出自己这一脉秦老祖的私下言语,“风雪庙的庙太小,容不下阮秀的。”   草头铺子,阮邛走入铺子,犹豫了一下,没有直接用东宝瓶洲雅言与自己闺女说话,那些小镇妇人少女虽然为了店铺生意,暂时只学了一些与外乡人打交道的简单雅言,可保不齐会有意外,阮邛便用手指轻轻敲打柜台,少女茫然抬头,疑惑道:“爹,你怎么来了,今天不是不打铁吗?”   阮邛柔声道:“出来说话。”   父女二人离开铺子,走在行人稀少的骑龙巷,在阮邛出现后,那拨大骊谍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。   这是在对一位兵家圣人传达一种无声的敬意。   阮邛对此暗暗点头,见微知著,心想大骊能够有今日强盛国力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   阮秀有些恼火,问道:“是那个丰城楚家跑去跟你告状了?事先说好,我出手之前,警告过那人很多次了。”   阮邛笑道:“多借给丰城楚家几个胆子,也不敢拿这种破烂事去烦爹,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携重礼登门道歉了。”   阮秀嘀咕道:“那家伙看着就让人恶心,跟那个矮冬瓜一个德行,满身业障因果,只不过是厚薄之差而已,这种人跻身中五楼后,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。如果不是担心给爹惹麻烦,我当时就一掌打死他了,省得将来造孽。”   阮邛深呼吸一口气,额头渗出汗水,幸好自己方才驱使阴神出窍,气息将整条骑龙巷笼罩住,已经无人可以探查此地动静,要不然阮秀这席话落入有心人耳朵里,就真是遗祸无穷了。世间练气士百家争鸣,诸子百家中又以阴阳家,最擅长查探人之气运、业障,但那些本事能耐,几乎全是后天修行而成,所行神通,往往亦是顺势而为,如同抽丝剥茧,小心翼翼,佛家对此更是讳莫如深,只恨避之不及。唯有兵家,最是肆无忌惮,一副谁也敢杀、谁都可杀的架势,但这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,可是自家这个闺女,不一样,很不一样。   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,看到他们的七情六欲和因果报应,随着修为增加,她甚至能够直接斩断因果,一旦杀人,后果更是匪夷所思。   这绝不是天生火神之体能够解释一切的。   阮邛只知道在女儿的眼中,这个世界的色彩,与别人不一样。   阮邛为此翻遍风雪庙珍藏典籍,只有一个失传已久的古老说法,勉强能够解释缘由。   天生神灵,应运而生。   所以阮邛之前才会主动要求贬谪到骊珠洞天,试图在阮秀真正成长起来之前,为她赢取六十年遮蔽天机的时间。
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  铁符河水面上那些个已经化为人形、稳固魂魄的大妖,不知为何要仓皇撤退,朱河手中铜铃的铃声自然而然随之停歇,只是朱河担心那些光天化日就敢行走人间的大妖,使了什么障眼法,便让阿良前辈暂时不急于沿着河水南下,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朴的铜铃,在铁符河下游方向,不断反复跨越河面,大踏步四处游荡,以防妖魅隐匿在暗处伺机害人。   于是陈平安一行人就这么收拾好行李后,全部待在原地,眼睁睁看着朱河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李槐乐不可支,林守一是满怀好奇心,而朱鹿则觉得丢人现眼,恨不得把爹拽回来,别再这么瞎折腾给人笑话了,到底是脸皮子薄的少女。  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阿良神色平静,丝毫没有像以往那般调侃打趣朱河,看到陈平安的视线后,阿良摘下酒葫芦,笑问道:“真不喝?”   陈平安摇摇头,阿良便转头问林守一,“小子,遇见了不常见的妖怪唉,而且还不是一两个,很难得的,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?”   林守一不知为何,估计是生平第一次遇到传说中的妖物,大开眼界,少年心中有些意动,破天荒点头道:“喝一口试试看。”   阿良斜瞥一眼陈平安,总算恢复玩世不恭的常态,“看看人家,有口福了,你小子就没躺着享福的命。”   林守一接过银色小葫芦,仰头轻轻抿了一口,瞬间满脸通红,养尊处优的少年本就皮肤白皙,愈发红光满面,少年赶紧用手心捂住嘴巴,免得一口喷出来,喉咙滚烫,入肚后,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燃烧,整个人都在打颤,第一次喝酒就来了个下马威,少年狼狈不堪,眼见着李槐捧腹大笑,自尊心极强的林守一咬咬牙,就要再喝一口,不曾想阿良已经伸手拿回小葫芦,一手轻轻按住少年肩膀,笑眯眯道:“喝酒不贪杯才有乐趣,以后每天给你喝一口,保证这世上从此多出一个逍遥忘忧人。”   李槐人小鬼精,笑着拆穿阿良,“不舍得给林守一多喝就直说。”   阿良从林守一肩膀上缩回手,叹了口气,“能不心疼嘛,我这酒来历极大,价格极贵,关键是有价无市。林守一是撞了大运。”   李槐试探性问道:“给我喝一口?”   阿良赶紧在腰间别好酒葫芦,“年纪太小,气府尚未成形,不宜喝烈酒,否则会坏了你的根骨。”   李槐愣了愣,随即跳脚破口大骂:“阿良!干你娘!我前年的年夜饭,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,那可是咱们小镇最厉害的烧酒,连我爹都说我酒量随他,谁不知道我爹是小镇喝酒最凶的汉子,再说了,我从去年春开始,每个月就要被我爹丢在药酒桶里泡着,低头就能喝到酒,你现在跟我说这个?”   阿良哎呦一声,随即瞥了眼气势汹汹的小屁孩,心想难怪,小小年纪就能够跟上大队伍的脚步,脚底板连个水泡也没长过,身体明显比林守一还要强上不少,应该就是这药酒打熬体魄的缘故了。   阿良头一回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起李槐,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,竟然是被人以相当不俗的武学神通,故意遮掩了孩子的体内气象,如今阿良想要看,自然便没了那些迷障,于是在斗笠汉子的视野中,便呈现出一副玄妙另类的山水形势图,去其皮肉,只看全身窍穴景象和气血游走,隐约有淡紫气升腾,山脉雄健且牢固,水势汹涌且平稳,最终在一座窍穴内百川汇流,气蒸大泽,不容小觑。   阿良啧啧称奇道:“真没想到我路边随便认了个老丈人,还挺不一般啊,李槐,你爹姓甚名甚,说不定我这边的朋友认得。”   李槐突然沉默下来,病恹恹独自走远,不愿意搭理阿良。   林守一低声解释道:“李槐他爹名叫李二,是小镇出了名的酒鬼混子,一年到头不务正业,以前在学塾,李槐没少因为他爹被人嘲笑,一开始李槐也跟人吵架,好像还打过几次,后来估摸着是觉得他爹是真没出息,久而久之,就无所谓了。”   阿良忍俊不禁道:“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。”   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林守一默默记下。   约莫半个时辰后,朱河终于返回,笑道:“方圆十里之内,铜铃没有异样,咱们可以动身了。”   李宝瓶递过去一只水壶,笑道:“朱叔叔辛苦了。”   朱河接过水壶,大大咧咧回复一句,“小姐,这本就是分内事。”   朱鹿看在眼中,眼神晦暗,转过头,望向铁符河的瀑布大水,她咬着嘴唇,默不作声。   少女心思情怀,如山风如水雾,不可捉摸。   陈平安目不转睛看着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铃。   除了宁姑娘那把能够自己飞来飞去的剑,朱河手中的铜铃,是陈平安近距离亲眼见过的第二样法宝,所以就看得格外专注。   朱河不是小气人,大大方方就将那只铜铃交给少年,解释道:“是出门前老祖宗赏赐下来的宝贝,老祖宗说此物在仙家法宝当中,品秩算不得高,只是每有幻化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,铃铛便会无风自响,震荡出阵阵清音,使人不受魅惑,也有警戒提醒的功效,老祖宗还笑称那阵阵铃声,有凝神清心之效,如果胆子大一点的修行之人,大可以与妖物相邻而居,借此铃声修养心性,当然,前提是做邻居的妖物无伤人之心,同时还要能够承受铃声的不断袭扰,如此修为高、脾气好的妖物不好找,故而老祖宗也只是权当笑谈而已。”   陈平安小心翼翼抓住铜铃把手,朱河牵马与之并肩而行,“大者为钟,小者为铃,如果是仙家器物,大多有辟邪护宅的作用。寻常百姓家宅喜欢在檐下悬挂风铃,自然更多是装饰,如果是专程从寺庙道观请来,经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经文护持,应该确实可以遮挡煞气,蓄留福荫。”   朱河看到少年轻轻摇晃铜铃,朱河哈哈大笑道:“若无妖物靠近,里边两颗铃铛不易撼动,所以就不会有铃声传出了,要不然白白让主人整天疑神疑鬼,岂不是遭了大罪?”   陈平安也想通其中关节,正要把珍贵异常的震妖铃交还给朱河,发现袖子一扯,红棉袄小姑娘满脸期待神色,看到朱河笑着点头后,就交给李宝瓶,她双手抓住铜铃,翻来倒去,仔细研究起来,时不时伸手使劲扯动里头的铃铛,看得陈平安一阵心慌,不断提醒她小心些,别扯坏了。   陈平安一边盯着小姑娘,一边好奇问道:“朱叔叔,河上那些妖精不会害人吗?我们大骊有很多这样的奇怪存在吗?”   朱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,只拣选自己从老祖宗那边亲口听来的话说,娓娓道来,“咱们东宝瓶洲幅员辽阔,仅是人口超过一千万户的庞大王朝,就多达十数个,名山大川更是不计其数,种种妙不可言的因缘际会之下,那些个山鬼精魅妖怪,侥幸化形,踏足修行之路,不常见,却也算不得如何罕见。”   “咱们老祖宗便说过,跟我们小镇不一样,外边天地,只要不是太过偏远闭塞的东宝瓶洲人氏,对此多有所耳闻,虽然未必人人亲眼目睹,但是往往听多了稗官野史、神仙志怪,以至于很多市井百姓坚信,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寺里,往往住着妖艳动人的小狐娘子,等着进京赶考的穷书生。又或是哪里有妖精作祟害人,只需书信一封给龙虎山,必有天师府的真人腾云驾鹤而至,为当地百姓斩妖除魔。以至于有井水处必有稚童口口传颂:有妖魔鬼怪作祟处,必有天师府真人。”   “总之,我们这一路行去,不要大惊小怪就是,当然,更要小心。老祖宗说妖物一旦化作人形,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话,那么便等同于半个修行之人了,大骊朝廷对此乐见其成,非但不会打压排挤,反而破例准许在版图上开山立派,只需要在礼部挂案即可,不过碍于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,大骊朝堂尚未吸纳妖魅精怪跻身其中,倒是边境沙场,传言多有妖修为大骊建功立业,平时日常起居,风俗人情,看上去跟人已无差异。”   朱河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,趣味十足。   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,李槐林守一更是竖起耳朵,一个字也不肯错过。   唯有走在最前头的阿良,戴着斗笠牵着毛驴,手心轻轻拍打刀柄,轻轻哼着走调的异乡小曲儿。   走在队伍最后的少女朱鹿,更是心不在焉,好似离乡越远,思乡越浓。   在这支南下队伍走出一个时辰后,在龙须溪和铁符河交界处的那条瀑布,一位中年妇人模样身段的女子出现在石崖上,坐在边缘,一头鸦青色青丝竟然长达五六丈,从头到脚,再延伸到溪水当中,妇人低头死死盯着铁符河瀑布下的汹涌河水,眼神炙热,充满垂涎。妇人面貌模糊,变幻不定,似乎尚未真正定型,在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。   河婆,河神,一字之差,无论是地位还是修为,皆是云泥之别。   她最多便只能游曳至此,再往下就是过界了,就像人间郡县官员不可擅离职守,为王朝镇守一地风水的山水正神,更是如此,否则就会引发洪水泛滥种种灾祸异象。如今成神在即,她当然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找麻烦,她曾偷偷沿着溪水往上游深山潜伏而去,结果只是被大骊朝廷一位临水观瀑的青乌先生,随意瞧了一眼,就只觉得头皮炸裂,在那之后,她再不敢小觑小镇之外的高人异士。   这一路她尾随至此,可不是什么包藏祸心,只是听命于圣人阮师,小心盯着那位不知深浅的斗笠汉子,以防纰漏。她这些日夜观察,做得兢兢业业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委实是那位手镯化为火龙的小姑娘,让妇人吓得不轻,尤其是让自己窃据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杨老头,泄露天机后,她更怕有朝一日沦为小姑娘的证道契机,简直是怕到了骨子里。   成为河婆之后,体会到了种种妙不可言的神通,比如每天都在返老还颜,比如水中游曳就会通体舒泰,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气,她就能够通过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,借此查看小镇风景。更比如这些天的不断辛苦收集,在河底很是搜罗到了几件好东西,全部被她收入囊中,其中一枚碧玉戒指,就被她戴在手上,一有空就拿出来欣赏,如那市井妇人佩戴黄金饰物,沾沾自喜。   越是如此高于俗人一头,她骨子里深处,越是惧怕杨老头和姓阮的小姑娘,因为这两人,仿佛随手就能毁掉她现在的一切。   她收敛杂乱思绪,环顾四周,如今骊珠洞天与大骊疆土接壤混淆,灵气充沛,成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,使得外方许多飞禽走兽开始向这里流窜,尤其是那些灵智开窍的山野精怪,更是凭借本能,希冀着捷足先登,早早占据一方风水宝地。看护着一地风水,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职责所在,她如今便已经在龙须溪当中收了几条长出龙须的锦鲤做喽啰,平时出行,众多水族灵物,充当扈从跟随护驾,让她很是满足。   所以她虽然暂时无法游入铁符河,但是必须守住瀑布这道关隘,争取收取一些天经地义的过路钱,关于这件事,杨老头是点头认可的,于是她就格外有底气,名正言顺地在此耀武扬威。只不过内心深处,生性谨小慎微的妇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,生怕外边的过江龙打个喷嚏,就能淹死她这龙须溪小小河婆。   总算来了。   再也不是毙命之时老妪模样的长发妇人,眯起眼,望向铁符河对岸做贼似的五人。   之前她躲在瀑布顶部的溪水当中,举目远眺,那五人来势汹汹,架子摆得很足,一个比一个像神仙中人,差点就要让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头。只是后来那五个妖气轻重不一的家伙,不知为何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,如此一来,不管那五位为何而退,总之她就再无惧意了,心中反而只剩下讥讽和洋洋得意,自己如今不但正儿八经为圣人阮师做事,为他的铸剑用水加重阴寒之气,还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条火龙踩在脚底下、还能劫后余生的角色!   这难道还不值得骄傲?   一想到这些,她便心稳许多,竭力让自己面容平淡,装模作样坐在大石崖畔,冷冷望着溪水对岸的五位妖物,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披蓑衣,如人间喜好游山玩水的年迈儒士。有衣裳艳丽惹眼的丰满女子,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。有稚童小儿手持紫竹手杖,眉眼深沉。还有一双妖气最重的年轻少年少女,眼神怯生生,躲在蓑衣老人身后,不敢正眼看人。   妖精鬼怪,遇人避让,遇神跪拜。   相传这曾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,只是如今神仙神仙,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来的金身泥塑,一尊尊死气沉沉,早已难见真身,倒是市井巷弄的黄口小儿,也晓得山上住着许多仙人。不过朝廷以玉书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,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,在种类驳杂的山鬼精魅眼中,除非修为境界高出对方太多,否则哪怕只是小河河婆、小山土地,依旧是高不可攀、不容得罪的“官家贵人”。   “小的们本是大骊边境的山林野修,路过宝地,拜见河神大人。”   蓑衣老人毕恭毕敬作揖而拜,起身后脸色庄重,“自古名山待圣人,我们来历不正,当然不敢以圣人自居,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,如今洞天大开,咱们只是想着能够在圣人脚下,老老实实修行,日后大道有成,必然反哺此方天地,还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够借道一行。”   山林野修,算是这些妖物的常见自称,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后的自谦语气。   河婆妇人直截了当道:“一人一样见面礼,交出来后,如果我觉得不错,便亲自带你们去小镇西边的大山。”   蓑衣老人愣了愣,似乎没有想到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诚。   那持杖稚童愤懑出声道:“她如今神位不过是最低贱的河婆而已,咱们客气尊称一声河神,已是给她天大颜面,竟然还敢当面索贿,就不怕事后大骊朝廷一纸令下,就让她打回原形,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吗?!”   妇人可是小镇杏花巷的骂街高手,加上大仙杨老头给她透过一些底,哪里会怕这些恐吓,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帮人的色厉内荏,便底气更足,抬手一挥,冷笑道:“那就速速滚远,胆敢靠近龙须溪百丈之内,就算你们忤逆大骊川流正统,到时候看谁吃不了兜着走!”   稚童勃然大怒,正要出言反驳,被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转头,一个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住,稚童模样的山精顿时噤若寒蝉。   一炷香过后,五位“山林野修”沿着溪水向龙泉县行去。   半身露出龙须溪水的妇人,身上则多出了五件东西,其中就有那根原本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,晶莹剔透,灵气充沛。   在溪水中游曳的妇人暗自窃喜之余,突然有些莫名伤感。   如果自己孙子还在杏花巷住着就好了,这些好东西都能一股脑儿送给他。   只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着孙子了,而且听说修行路上,一不留神就误入歧路,身死道消,真正成长起来的幸运儿,凤毛麟角。   一想到这个,河婆便有些兴致不高,身形一闪而逝,潜入河底,在水中悄然呜咽起来。
第九十七章 拜山头   一行人沿着龙须溪和铁符河缓缓南下,可日行六十余里,李宝瓶和李槐都是脚力异于常人的孩子,林守一虽然草鞋都磨破了两双,也是富家子弟,可不愿在两个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认输,硬是熬着,加上陈平安教了他用草药敷脚的土法子,终究是咬牙熬过来了,队伍里有白驴和马匹帮着驮物,所以走得并不算太艰难。   陈平安心底很佩服李宝瓶这三个孩子,于是游学两个字,以及读书人这个称呼,在草鞋少年心目中,分量愈发加重。   龙泉县隶属于大骊永嘉郡,在很久之前,东宝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诏,天下州郡县如果带龙字,皆需要避讳修改,换上其它字顶替,如今龙泉县估计是沾了骊珠洞天的光,才得以破例。  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处,比起早先悬空位置,已经往南偏移了很多,距离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,若是车马走官道驿路,其实不过月余时间。   朱河在福禄街李家,应该翻阅过许多私家藏书,知晓许多门外事,陈平安有事没事就跟朱河讨教,反之朱河也乐意跟少年请教一下入山下水的规矩门道,阿良不知为何,喝酒的次数多了,说话的时候少了,林守一自从喝过银葫芦里的烈酒后,跟阿良走得很近,经常跟他问东问西,同时有成为小酒鬼的趋势。   李宝瓶小书箱里,摆着一部大骊朝廷颁布的彩绘版郡县堪舆图册,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资格存档秘藏。按照图册显示,他们很快就要攀爬一条名为棋墩山的山脉,山路长达三百余里,途径永嘉、白云在内四郡。   一行人在山脚稍作休息,李槐看着宽不过骑龙巷的小路,呆若木鸡,震惊之后转头怒骂道:“阿良!这就是你说的驿路,大骊朝廷特建的官马大道?!鸡肠子一样细的破路,也算官道?”   驿路,俗称官马大道,将一座王朝疆土的全部郡县相互衔接,驿路就像是人体经脉,一旦阻塞,就会气血不通,放在国家身上,就是政令不行。   阿良坐在路旁一块朽木墩子上,仰头喝过酒后,笑哈哈道:“驿路也分等级,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,有三条驿路通往北方,棋墩山驿路属于最小的一条,多用来运用瓷器、茶叶和精盐,以前人来人往很热闹,如今一座骊珠洞天这么往地上一摔,阻断了原本南北通道,这条驿路就暂时弃而不用了,断了好些人的财路,许多货物都停滞在棋墩山山脉南麓的一座水运码头那边,叫红烛镇,嗯,那里的花船,大多是两三人的小船,一到晚上,灯火通明,船上的姐儿俏得很,坐在船头或是船尾,一条条白花花大腿,就那么故意露给你看,在两岸酒铺子点一壶酒一碟花生米,不花钱就能白看一宿。”   婢女朱鹿赶紧弯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,以免被这个登徒子的浪荡言语污了耳朵,她怒容道:“我们不在那红烛镇过夜!”   阿良用酒葫芦指了指一旁的陈平安,笑嘻嘻道:“过不过夜,得问他,他才是管咱们钱袋子的财神爷。”   朱鹿眼神凌厉,杀机重重,像是陈平安敢点头她就敢杀人。   陈平安想了想,脸色认真道:“肯定要在小镇停留,添置补充一些必须物品,至于要不要在那边过夜,得看那边客栈旅舍收钱贵不贵,我们人多,如果价格不公道,就只能算了。”   朱鹿脸色阴沉,咄咄逼人,“如果便宜,咱们就要住在那种烟花脂粉的肮脏地方?陈平安!你有没有想过,我家小姐,和林守一都算是半个儒家子弟,还是山崖书院的学子,怎么可以与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毗邻而居,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呕画面,总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靡靡之音!”   陈平安硬着头皮答道:“到了小镇再说。”   朱鹿火冒三丈,朱河拦住女儿,“就按照平安说的,不要妄下定论,到了那边再看,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在红烛镇过夜。”   朱鹿伸手指着陈平安,犹然气咻咻道:“幸好你不是读书人,要不然那些圣贤书真是因你蒙羞!”   陈平安这一路上跟李宝瓶和朱河识字认字,看着大义凛然的朱鹿,少年顿时有些败下阵来。   罪魁祸首阿良在一旁幸灾乐祸。   朱鹿最后斜瞥一眼少年头上的碧玉簪子,觉得真是碍眼,讥笑道:“沐猴而冠!”   朱河轻喝道:“朱鹿!”   李宝瓶和林守一同时皱了皱眉头。   阿良懒洋洋喝了口酒,再好的酒,一直喝下去也没甚滋味,转念想到红烛镇的新酿杏花春,就有些期待,想着怎么从陈平安那边骗点银子来过过嘴瘾。   陈平安欲言又止,终于还是没有开口,默默带着他们登山。   只是入山之前,草鞋少年依旧向以往那般,拜了三拜。   这是姚老头传下来的老规矩,但是从不跟陈平安解释缘由,陈平安这些年始终照做不误。   阿良对此嗤之以鼻,就连陈平安不要他随便坐树墩子,也从不理会,累了就一屁股坐下,就像现在那样大大咧咧。   陈平安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的人,劝过两次后,阿良一直我行我素,也就不再劝阻,而且一路行来也无不妥,陈平安就更不会多嘴。   接下来这一段漫长山路,虽是多青石铺就的驿路,却颇为难行。   暮春时节,山野草木却毫无迟暮之气,草木深深,花树怒放,生机勃勃,像是今年的春天尤为漫长,迟迟不愿散场。   山路弯曲,盘旋而上,一行人不管大小,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缠,用以增长脚力,人手持有一根木杖,当然还有陈平安亲手编制的草鞋,就连行囊备有好几双结实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,也不例外。   朱鹿一开始死活不肯,嫌弃太过丑陋寒酸,后来入山遇上雨天,山路泥泞不堪,经常脚底打滑,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,虽然不至于险象环生,却也踉跄难堪,最后不得不从她爹手中拿过草鞋,默默换上,李槐偷着乐呵,被恼羞成怒的少女一脚使劲踩在烂泥里,二境巅峰的武人,有意为之的一脚踩踏,自然势大力沉,当场溅得李槐半身泥浆。   孩子家境贫寒,本就没带几身换洗衣物,立即戳中了伤心处,哭得稀里哗啦,气喘吁吁的林守一不愿掺和这摊子烂事,停步在旁休息的时候翻白眼。朱河是性子淳朴的人,哪怕已是五境武人,依然耐着性子跟孩子赔礼道歉,答应出了山进了市镇,一定给他买一整套崭新衣物,可孩子在意之事,就是自家穷苦自己可怜,一看到那婢女脾气这么坏,偏偏身边还跟着一个有钱的爹,孩子只觉得自己被伤口撒盐,哭得更加撕心裂肺,双脚使劲踩着泥泞地面,很快就跟一只小泥猴似的,一来二去,所有人都心烦气躁起来,陈平安上去劝说,李槐不愿听,陈平安很快就被连累得一身黄泥,所幸陈平安什么苦头灾殃没受过,倒是没急眼,只是有点无奈。   朱鹿趁机煽风点火,看吧,好心没好报,陈平安,你赶紧把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丢下得了。   李槐哭得更加厉害。   李宝瓶大声呵斥也不管用。   陈平安思来想去,最后只得试探性问道:“李槐,我回头帮你做一只小竹箱,咋样?”   那孩子立马止住哭声,胡乱抹去眼泪鼻涕,认真问道:“多大的?”   陈平安回答道:“不能太大,你个子小,背起来不能觉着重才行,要是不答应,就当我没说,你继续哭,然后我们继续赶路,跟不跟上随你。”   李槐咧嘴笑道:“小可以,一定要做得漂亮点!最少也要跟李宝瓶那只书箱一样好看!”   朱鹿啧啧道:“上梁不正下梁歪,小小年纪,就学会坑蒙拐骗了,爹娘品行如何,不看便知。真是好正的家风!”   竹箱即将到手的李槐挤眉弄眼,差点把朱鹿气得七窍生烟。   陈平安转头对林守一说道:“给你也做一只书箱?”   他笑了笑,“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。”   林守一刚要摇头拒绝,听到后边那句话后,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。   棋墩山的山巅景象极其奇异,像是一个小镇常见的巨大晒谷场,地面平整,搁在这里,便如仙人以刀剑削去高耸山头一般。   孩子们雀跃不已,就连朱河放眼远眺北方,也颇为心旷神怡,恨不得长啸几声。   陈平安是见惯山头的人,尤其是最后那趟进山,一座座山头一步步走过,此刻反而显得相对神色从容。   今夜要在山顶过夜,朱河朱鹿开始搭帐篷,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禾,陈平安和李宝瓶则用石子搭灶煮饭,如今几个行囊里的米粮和干菜都已吃得差不多,确实是要寻一处闹市补给,陈平安为此一路上见到药材,就摘下放入背篓,因为翻山越岭熟门熟路,腿脚利索,哪怕需要绕路攀援山崖,一样很快就可以跟上队伍,不会耽误行程,如今已经攒下小半背篓晒干的珍稀草药,争取能够少花一点积蓄是一点。   就着几碟子腌渍咸菜吃完米饭,阿良起头造反,带着李槐一起用筷子敲着白碗,嚷着要吃肉要吃肉。   陈平安点点头,说今夜去做几个陷阱套子,看明早能不能逮几只山跳野鸡来开开荤。  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,山上走兽皆是如此,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,只要仔细观察,很容易就发现一些山林野兽觅食喝水的线路,而且以树木石块做成的小巧陷阱,并不复杂,熟能生巧。黄昏里,彩霞满天,在少年独自离开山顶大坪去碰运气后,没过多久,只见山巅四周彩云聚散不定,速度极快,如顽劣孩童的变脸,而众人丝毫不觉得山风迅猛,与此同时,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,给有心人带来一种蒙上雾霾的阴森感觉。   这让朱河立即心情沉重起来,尽量不惊扰三个聚头背诵书籍的求学蒙童,也不去跟独自坐在崖畔发呆的女儿打招呼,朱河想了想,来到无人处,掏出怀中一本泛黄古籍,翻到中间“开山”一页,手指停在“撮壤诀”附近,仔细浏览那些细微如蝇头的鲜红文字,翻过一页,则是两幅图案,一幅绘有小山模样,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笋盘结,旁边空白处注解为“太山符”,一幅为双手结印之玄奇手势。   朱河神情凝重,断断续续默念,不断加深印象,“取山之东、南之土各一抔,捻嶽字最佳,捻山字亦可”,“焚礼敬山神符一张,脚踏魁罡二字,呵气一口,可向山神、土地借取一山,气与地连……”   合上古籍,小心翼翼放回怀中,朱河又从袖中一摞黄色符箓当中,抽出一张黄纸,开始依循书上记载去石坪东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,捻出一个古体的岳字,即嶽,上山下狱。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张李氏老祖赠送的黄符,突然吓了一大跳,原来阿良不知何时蹲在了他旁边,后者提着酒壶,笑呵呵道:“你手上那张寻常材质的入山箓,下笔之人的画符手法,还是不错的,但是符箓一道,一步差不得,纸张材质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,所以它可承受不起‘嶽’字的重量,所以我劝你写个岳字就可以了,省得请神没成,还惹恼了山神。”   朱河毕竟是第一次接触到传说中的山精神怪,有些紧张,轻声道:“阿良前辈,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盘踞?那为何还有这么重的阴煞气息?”  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,嗤笑道:“谁跟你说山神土地,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辈?”   朱河满脸错愕,“不然?”   阿良嘿嘿道:“我就是随口一说,天晓得这里的主人家,待客的脾气是好是坏。”   朱河猛然惊醒道:“不好,陈平安一个人不在山顶!”   阿良点了点头。   朱河火急火燎道:“阿良前辈,你去找陈平安,我继续完成这道撮壤成山诀,如何?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,对付世俗高手自信还有一搏之力,可是对付那些古怪东西,真是心里没底啊。”   阿良笑着起身,大摇大摆离去,轻飘飘撂下一句话,“那你自己小心啊。”
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 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诀,捻出岳字,烧掉黄符,踏罡呵气,最后双指并拢,对着地面上的土符轻声念道:“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,敕!”   朱河始终保持这个手指朝地的姿势,神色越来越尴尬,因为地面上的那个岳字纹丝不动,朱河额头渗出汗水,几个保证符箓灵验的紧要处,例如烧符之时,从自身何处气府注入黄符多少真气,等等,朱河自问都没有纰漏,照理来说应该大功告成才对。   按照泛黄古籍所记载的解释,《开山篇》中所谓的捻土造山,并非实实在在出现一座山峰,这与《走水篇》中名副其实的吐唾横江符,大不相同,撮壤之后,这个岳字将会成为一地山神、土地走出栖息洞府的桥梁,只要不是太蛮横的非分之想,那么被邀请出山的神祇,多半会答应烧符之人的要求,因为那张黄纸符箓本身,就类似一份登门礼,坐镇一方山水的神灵只要出现,就意味着他们愿意开门迎客。   可是朱河觉得自己这次临时抱佛脚的请神仪式,多半是黄了。   但是当朱河循着一阵巨大的声响,向山脊望去,树木依次轰然倒塌,明显是有庞然大物在飞快登山,矛头直指山顶石坪众人,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向上。   响彻山脉的惊人动静,使得朱鹿李宝瓶他们迅速向朱河靠拢,朱河转头沉声道:“退回去!你们站在石坪中间,不要轻举妄动,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,都不要随意靠近我这边。”   年纪最小的李槐脸色苍白,扯了扯身旁李宝瓶的袖子,“不会是吃人的妖怪吧?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?之前陈平安告诉阿良别随便乱坐树墩子,说那是山神老爷的交椅,坐不得……”   李宝瓶双臂环胸,胸有成竹道:“我们不要自乱阵脚,就算朱叔叔挡不住那东西,小师叔和阿良很快就会赶来帮忙。”   只是红棉袄小姑娘的白皙双手,手背青筋绽起,显然并没有她表面那么镇定自若。   林守一反而是最镇静的一个,眼神中隐藏着期待。   朱鹿望向父亲的背影,她其实比李槐更加担心。   朱河突然低下头,看到一个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头,邋里邋遢的白发白须,手持一根幽绿竹鞭拐杖,正在狠狠打着朱河的小腿,像是撒泼泄愤的无赖。等到朱河低头后,老翁与他对视片刻,悻悻然收回手,退后数步,沙哑开口:“晓不晓得东宝瓶洲大雅言?”   朱河怔怔点头。   老翁又问:“那么大骊官话呢?”   朱河再次点头,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。   老翁手持绿杖跳起身就给了朱河肩头一拐杖,落地后,朱河没什么感觉,老翁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,赶紧一手扶住老腰,气急败坏地用大骊官话痛骂道:“干你祖宗十八代!屁大本事没有,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厉害,老子像缩头老鼠一样,可怜兮兮躲了畜生几百年了,本以为就这么苟延残喘下去,好不容易能够等到这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,只等大骊朝廷这拨大肆敕封山水正神的东风,老子就能媳妇熬成婆,总算可以从土地升为山神,以后再也不用受这窝囊气,哪怕依然斗不过它们,好歹能勉强果腹不是……”   老翁一边骂骂咧咧,一边抬臂擦拭眼泪,悲愤欲绝,最后用竹杖使劲敲打地面,“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厮杀啊,干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玩意儿!用一张破符,非要把老子揪出来,想躲都没法躲,结果要跟你们这帮挨千刀的家伙一起葬身蛇腹,殉情啊?老子是二八娇娘,还是徐娘半老咋的,你难道就好我这一口啊?!啊?!大声告诉我!干你祖宗……”   绿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,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   朱河转头望去,毛骨悚然。   一颗硕大如水缸的漆黑头颅,从山脊那边缓缓抬起,最后完整出现在山巅石坪的众人视野当中。   一双银色眼眸,一条猩红舌头长如大木,飞快摇动,呲呲作响。   这条大到惊世骇俗的黑蛇,半截身躯缓缓挪到石坪上,头背皆有对称大鳞,通体漆黑如墨,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。   虽是畜生,它的眼神却极其似人,促狭玩味地望着须发打结乱如麻的白衣老翁,好像在说猫抓耗子这么多年,总算逮着你了。   老翁仿佛认命了,一屁股坐地上,丢了那根相依为命的竹杖,捶胸蹬腿,嚎啕大哭,“造孽啊,堂堂一山土地老爷,到头来被畜生欺负到这般田地,这日子么得法子过了啊……”   黑蛇缓缓直起腰身抬升头颅,腹部露出一双小爪,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绣图案的四趾,而非帝王龙袍上的那种五趾。   可这一趾之差,对山巅众人和自称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,实在可以忽略不计。   老翁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乱转,猛然站起身,扬起脑袋望向那条黑蛇,惊喜道:“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,你是为了身后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们来的,因为他们一个比一个灵气十足,对不对?”   老翁越说越兴奋,唾沫四溅,大笑道:“吃吃吃,尽管吃,吃饱了,你就终于能够成就墨蛟真身,再也不用惦记我这点臭皮囊,到时候小老儿当我的大骊棋墩山山神,你争取做你的走江龙,在走江之前,这儿依旧你是山大王,一样能够在小老儿头顶上拉屎撒尿,所以你现在吃我没意义嘛,吃了虽然是能增长丁点儿修为,可小老儿我毕竟是土地神祇之一,对你将来走江入海为龙,也是一个大坎,因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们,一定会同仇敌忾,一路上不断给你下绊子的……”   黑蛇那张大嘴轻轻裂出一条缝隙,如人讥讽而笑,它的头颅往老翁身后点了点。   老翁再次呆若木鸡,一屁股颓然坐地,这次没有老泪纵横,只是干嚎道:“一公一母,皆要证道,你吃了那帮灵丹妙药似的儒家小娃儿,为走江化龙奠定基础,你那婆娘吃了我,以便顺利篡位成为下任山神,好算计好算计,我认栽,小老儿认栽了……”   衣衫褴褛的白衣老翁眼神痴呆,呢喃道:“大道难料,不过如此。”   极其久远的岁月里,曾有两位得道仙人联袂腾云驾雾,兴致偶起,降落此山,弈棋于山巅,一人拂袖即削去山头,手指作剑,划出纵横十九道,一人捏土灵为黑棋,抓云根为白棋。双方手谈月余,双方每落一子,棋子即生根化为天地生灵,黑棋为黑蛇,白棋为白蟒,盘踞于山巅棋盘之上纹丝不动,白子被吃,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,反之亦然。   那盘棋局势均力敌,两位术法通天的仙人,不等胜负水落石出,便尽兴离去,离山之时,山顶还剩下一百多条黑白蛇蟒,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,黑蛇白蟒相互厮杀,疯狂吞噬对方,最终只存活下来一条有望蜕皮为墨蛟的黑蛇,和一条腰间生出飞翅的灵性白蟒,不知为何,这双黑白蛇蟒,竟然不再捉对厮杀,而是成为了一双伴侣。   它们极其狡猾奸诈,一开始对于能够造成威胁的修士,轻易不去招惹,只拣选那些落单的旅人商贾下手,而且次数绝不频繁,多在暴雨大雪天气里出洞杀人,数百年来,凭借着自身天生的长寿,一点点积攒肉身实力,耐心等待证道机缘的到来,一次次精准捕杀目标,也开始有意挑选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练气士下嘴,使得它们的实力攀升,越来越快,以至于连一山土地都成了它们梦寐以求的盘中餐,早期双方其实相安无事,土地奈何不得它们为祸一方,它们也抓不住泥鳅一般滑溜的土地老翁。   李槐实在忍不住了,大骂道:“就你这种货色,也配做土地山神?!老天爷又没瞎眼!”   老翁背对着那拨孩子,用竹杖使劲砸了一下石坪,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,只是没好气地小声嘀咕道:“大概是真瞎了。”   朱鹿其实是最气恼愤怒的人,可当她看到那条黑蛇后,少女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,二境巅峰的她,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与那种怪物对峙的勇气,哪怕一步,只是一步,她也没有胆量踏出去。  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,胆气十足,再者也容不得他退缩半步,身后就是自家小姐,更有自己女儿,这个男人已经不敢擅自转身,竭力怒吼提醒道:“朱鹿!小心身后崖畔,还有一条畜生躲在暗处!”   少女只能嘴唇微动,似乎是想告诉她爹不用担心,可嗓音之小细弱蚊蝇。   武人朱河根本顾不得这些,眼前这条悠悠然晃动头颅的黑蛇,就已经带给他近乎窒息的威慑感。  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,一阵嗡嗡声响刺耳响起。   朱鹿和李宝瓶他们骇然转头。   一条身躯略显纤细的雪白蟒蛇,悬停在悬崖外不远处的高空,它并无生出四爪,但是一双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飞快振动,它一双阴沉眼眸,死死盯住少女朱鹿,一次次吐信,不断有白色浓稠蛇涎坠落,简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。   它打量着清秀少女的身段,最后视线凝固在少女的那张脸庞上。   被这头畜生凝视的朱鹿,只觉得双腿一软,全身无力,她虽然没有跌倒,但是呼吸困难起来,少女心知肚明,别说出拳退敌,就是动一下手指头,都已是奢望。   她甚至不知道,自己那张平时颇为自傲的脸蛋,早已满是泪水。   自习武第一天起就对江湖充满憧憬的少女,这一刻充满痛苦和悔恨。   她不该死在这里。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。   少女那双泪水盈眶的秋水眼眸,充满祈求。   白蟒对于少女的可怜眼神,根本无动于衷,它只是使劲盯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少女脸庞,愈发垂涎三尺,好像下一刻这张脸颊就会变成她的容颜。   土地老翁看似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,其实眼珠子就没停过,眼角余光一直瞥向那个捻土而成的岳字,覆着那张黄符烧出的灰烬,如果有用的话,他恨不得趴在地上,鼓起腮帮将那些灰烬从岳字上吹走。只可惜他知道,这只会是徒劳无功。   林守一开始有些焦急,左右张望。  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,想哭又没哭出来,蹲下身,背靠着李宝瓶脚边的绿色小竹箱,双手抱住膝盖,背后传来阵阵清凉,这个孩子有些想念娘亲一天到晚的骂声,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声。   唯有李宝瓶眼神越来越坚定,小姑娘虽然满头汗水,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,毫无惧意。   黑蛇骤然头颅撞向朱河。   一直屏气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脚后撤,一脚前踏,以正面一拳,硬扛黑蛇的巨大头颅。   朱河拳罡刚猛,一拳之后,竟是打得那颗头颅轰然巨响。   剧烈冲击之下,黑蛇脑袋往后一个晃荡,上半身直起的庞大身躯也随之后仰几分。  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,下陷半尺的双脚,迅速从石坪当中拔起,身形不退反进,大步前冲,每一步都在山顶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脚印。   方才硬碰硬一撞,朱河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!   黑蛇再次蛮横以头直撞而来,朱河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决堤,血气蓦然雄壮,手臂肌肉鼓涨,几乎要撑破袖子,怒喝一声,一拳凶狠砸在那头孽畜头颅正中。   势大力沉的倾力一击,爆发出铁锤砸巨钟的雄浑声势。   水缸大小的蛇头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,扬起无数尘土。   占据上风的朱河正要趁胜追击,身后不远处的土地老翁轻轻叹息。   有一物拦腰横扫而至,速度之快,远胜于之前黑蛇的两次出头冲撞,瞬间砸在朱河身侧,他整个人被一扫出去十数丈,虽未被一击致命,可朱河皮开肉绽不说,满脸是血,显然受伤不轻,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,堪堪止住后退势头,强提一口气,咽下涌至喉咙的那口鲜血,顾不得伤及肺腑,就要继续前冲继续与那孽畜拼命。   原来黑蛇先前两次故意示弱,只是为了这一次快若闪电的扫尾做铺垫。   朱河瞪大眼睛,肝胆欲裂。   眼角余光之中,白蟒身躯一拱,骤然发力,对他女儿朱鹿发起攻击,那张血盆大嘴,触目惊心。   就在此刻,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飞奔,最后踩在头颅之上,纵身一跃,少年手持柴刀,扑向那条白蟒。   在千钧一发之际,这位草鞋少年一刀刚好砍断白蟒左边翅膀!   但是少年也一样被身躯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飞出去。   ……   石坪下的山脊某处,斗笠汉子坐在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,小口喝着酒,面无表情。   他扶了扶斗笠,呵呵一笑。
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  体态如女子纤细的白蟒,那对翅膀不算大到夸张,透明晶莹,若非细看,几乎很难察觉。很难想象,扇动这对翅膀,就能让它从石坪悬崖外升空而起,难免让人猜测,它是否掌控了类似练气士某种悬空浮游的术法神通。  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意义不大了,白蟒拱背之后迅猛俯冲,张开血盆大嘴,试图吞食掉拥有清秀容颜的婢女朱鹿,不曾想竟然被一名横空出世的持刀少年,用黑蛇背脊和头颅作为阶梯和跳板,一跃而至,手持柴刀恰好砍在白蟒飞翅与身躯接连之处。白蟒需要那对翅膀来升空以及掌控方向,被一刀砍掉飞翅之后,身躯凭借惯性继续前冲,但是立即歪斜横移了丈余距离,白蟒那张血盆大嘴刚好从少女身边擦肩而过,整条身躯重重摔石坪上。   朱鹿以及她身后的三位学塾蒙童,同样逃过一劫,趁着白蟒撞地后晕头转向的间隙,李宝瓶赶紧背起书箱喊着快跑,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随其后,李槐早就吓得牙齿打架,跑出去一段距离后,无意间发现没有看到讨厌鬼朱鹿的身影,转头一看,李槐呆了一呆,那家伙傻乎乎站在原地,这不是束手待毙是什么?李槐忍不住高声喊道:“朱鹿,还不跑?!”   朱鹿终于打了个激灵,略微还魂,只是依然有些六神无主,转过头,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,只见那孩子边跑边吼道:“跑啊!等死啊!”   朱鹿一旦回过神,立即就展现出二境巅峰武人的矫健身姿,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边,跟他们一起退到远离白蟒的石坪地带,果不其然,朱鹿刚刚离开原地,那条飞翅断折处鲜血喷涌的白蟒,便开始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,尾巴疯狂甩动,砸得石坪碎石飞溅,若是朱鹿晚上片刻,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滩肉泥。   白蟒似乎失去一只飞翅后,元气大伤,胡乱扑腾,溅起无数飞沙走石,久久没有平静下来。   不过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,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,满手鲜血。   陈平安单膝跪地,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汗水,以免模糊视线。   柴刀已经断去半截,雪亮刀刃反弹之际,若非陈平安见机得快,赶紧侧过脑袋,说不定脸面上就要戳入半截柴刀,最少脸颊也会被刮去一大块血肉。   陈平安现在所处位置,与黑蛇白蟒形成犄角之势,那条黑蛇行为诡谲,看到白蟒遭受重创后,并未急匆匆丢下朱河,跑来跟陈平安厮杀,反而比起先前“面容神色”,更加悠闲镇静,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动上半身躯,始终与朱河保持对峙姿势,黑蛇那双阴气森森的银白色眼眸,偶尔落在白蟒身上的视线,与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盘中美味的眼神,并无不同。   石坪正中位置,白衣老翁手捧绿色竹杖,瑟瑟发抖,那半截柴刀刚好插在他脚边地面不远处,老翁蹑手蹑脚走近,蹲下身,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,手指头瞬间流淌出夹杂有一丝金色的土黄色鲜血,吓得老翁赶紧缩回手,又弯曲手指,轻轻弹指敲击刀身,满脸疑惑,两根手指捻住雪白胡须,嘀咕道:“锋利无匹,当得起锋利无匹的美誉,却竟然只是寻常柴刀,连武人百炼刀也称不上,所以刀身极脆,远远不够坚韧,若是刀身与刀刃品相匹配,再交给那空有一身武艺的憨直汉子作为兵器,未必没有一丝胜算。现在嘛,万事皆休喽。”   老翁仔细打量着刀刃那条清亮鲜明的漂亮锋线,感慨唏嘘道:“至于这把柴刀的玄机……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?可问题在于,得是多好的一块磨刀石,才能将一把材质粗劣的廉价柴刀,磨出此等锋芒?”   老翁视线之中有些贪婪炙热,偷偷望向朱鹿李宝瓶那边的箩筐行囊,不出意外,那块磨刀石就藏在其中。   老翁随即重重叹息,东西再好,哪怕能够拿到手,他如今好像也没命去享福了。   千恨万恨,只恨那个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诀,本是一门失传无数年的开山术,老翁当时躲在地底下,还报以一种看人鬼画符的笑话心态,到最后自己偏偏就栽在了这个大跟头上。其实这门捻土撮壤的开山神通,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,只是此类神通沉寂太久了,在老翁担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,只有一次被人以此术请出山腹府邸,便是那两位来此山顶弈棋的仙人,当然那两位是术法通天的陆地真仙,一个小小五境武人,给那两人提鞋也不配。当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顶,不过是两位真仙不愿坏了某些老规矩,照顾的可不是他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颜面。   陈平安不是不想借机解决了白蟒,实在是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,让他根本无力多做什么,一次汗水抹掉之后,很快就会重新布满脸庞,陈平安干脆就不再去浪费力气,只是不断调整呼吸,尽量让体内絮乱气息趋于平静,这种调整,就像在对大雨天四面漏风的窗户,尽力进行缝缝补补。   擂鼓之声,再度从心口响起,声响渐渐变大,声响不是从耳传入,反而有点像是玄之又玄的心声,在清清楚楚传达身躯体魄的颤抖哀鸣。   少年这种近乎本能的直觉,最早源于年幼时在泥瓶巷的那次绞痛,之后在山上还经历过一次。   这次之所以没有满地打滚,是陈平安察觉到体内那条势若火龙的古怪气息,开始由腹部逆流而上,所经之地,无论是从宋集薪家那具木人认识到的一座座气府窍穴,还是人体关隘城池之间相连接通的经脉,很大程度减缓了疼痛感,如武将带兵平定叛乱一般,或是宋集薪所谓演义小说上的御驾亲征,效果显著,虽然无法解决根源,但是最少能够让那些叛军避其锋芒。   朱河虽然受伤不轻,但是气势不降反升,一身雄浑战意昂扬奋发,两袖鼓荡猎猎作响,颇有几分不容轻侮的宗师风范。   腹部缓缓在石坪边缘游走的黑蛇眯起眼眸,即便朱河展现出不俗的战力,它始终不急不躁,左右大幅度摇晃头颅,像是在蹩脚地寻找漏洞,如此一来,无形中送给了朱河压下伤势的大好良机。   老翁看在眼中,犹豫了一下,仍是有气无力地出声提醒道:“别垂死挣扎了,这条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,无非是希望你完全激发气血,它只是在等待一颗青涩果子的成熟罢了,莫要以为它拿你没辙,否则哪怕它吞下你的这副身躯,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气神,要晓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补之物。”   老翁哀叹一声,开始捯饬杂乱须发和破败衣衫,自嘲道:“好歹是一方土地,死之前总得有个山岳神祇该有的样子。”   老翁坐在地上,一边收拾一边冷笑,“对了,孽畜可不止是肉身强横,动作敏锐,它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楼修为的道家练气士,如今估摸着怎么也该修成了一两种入门道法,说是粗浅不堪,可是由这头孽畜用出,恐怕任你是五境体魄也扛不住,说到底,算你们点子背,好死不死,是一个五境武人担任领头羊率队入山,若是六境,两头孽畜虽然也吃得下,可未必愿意出洞,怕两败俱伤嘛,若是七境,嘿,它们早就主动避让几十里路了,恨不得你们赶紧滚出棋墩山的地界。”   少女朱鹿悚然,闻言后万念俱灰。   林守一喃喃自语道:“阿良,阿良前辈呢?”   李槐突然发现李宝瓶在悄悄翻动书箱,摸出一只小瓷瓶后,紧紧攥在手心。   顺着她的视线,远处陈平安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点了点头。   李槐突然有些羡慕李宝瓶和她那位小师叔的这种默契。   书上说,这叫心有灵犀。   而朱河听到土地老翁的泄露天机后,脸上并无半点惊惧神色,拧了拧手腕,洒然笑道:“束手束脚窝囊是死,放开手脚痛快一战,也是死,既然都是死,还管什么死后会不会成为那头孽畜化龙的垫脚石?!”   五境武人,已经有资格被誉为武道小宗师,魂意壮大,神魄坚固,只差凝聚出一颗武胆而已。  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,全无退意,其实契合武道宗旨“向死而生塑武胆”之真意,只是仍需继续锤炼打磨而已。   朱河一身武人气势早已攀升到顶点,蓄势待发。   黑蛇瞬间一改先前悠闲懒散的模样,仿佛是真正确定了朱河再无保留余力,一身魂魄皆已于气府沸腾,随着气血急速流转全身,那么它就可以下嘴品尝这道美味了。   黑蛇抬高头颅,同时张了张嘴巴,逐渐露出两颗象牙色毒牙的恐怖面貌,粗如青壮手臂,相比白蟒一张嘴就会蛇涎流淌的污秽模样,有望成为神物墨蛟的这条黑蛇相对要干净许多,大嘴之内雪白一片,一阵阵寒气向外流泻,反差鲜明的黑白两色,衬托得这条成精畜生威严十足,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货真价实的土地山神。   黑蛇骤然发起攻势,这一次不再是示敌以弱的头颅直撞,瞬间将嘴巴张开到极致,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脑袋一咬而下,实则在半途就喷出一口腥臭至极的雪白瘴气,瘴气凝如实质,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。   朱河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李家家生子,实战经验并不丰富,习武生涯当中,多是与家族老祖宗一场场点到即止的切磋,生死之战更是头一遭,可是吃过一次孽畜声东击西的大亏后,朱河对黑蛇的阴险奸诈,身形随之而动,决不再与其正面硬碰硬。   果不其然,那道如箭矢锋锐的冰冻瘴气刚刚落空,石坪地面激荡粉碎,朱河横移数步后,立马就感受到侧面一股劲风横扫而来,又是之前的明暗两板斧,朱河早有预料,脚尖一点,不退反进,笔直向前,直扑黑蛇腹部。   不曾想那条黑蛇身躯后仰,嘴中瘴气一口口频繁吐出,用意不在贯穿朱河身躯,只为阻滞他的前冲,同时尾部不断延伸,直到形成盘踞山头之势,一个大圈牢笼,将朱河瞬间围困其中,迫使朱河做那困兽之斗。   黑蛇漫长的身躯,在围出足足两圈“城墙”之后,竟然还能高高翘起尾部,如巡城士卒,防止朱河飞窜出去。朱河一次应对已经足够迅速,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,只是身形刚刚腾空,就被那条尾巴迅猛砸下,朱河双臂护住头颅,被猛然拍落回石坪,虽未伤及内脏,但是气海如沸水蒸腾,使得一张脸庞涨得通红,流转全身的魂魄神意出于好意,为了庇护主人不受创伤,不得不离开既定的经脉道路,转而渗透进入更外围的血肉肌肤。   黑蛇冰冷银眸流露出一丝得意笑意。   如果说之前这位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,那么现在就有九分熟了。   所以它不再继续消耗元气,而是张开大嘴,一次次低下头颅扑向朱河。   朱河出拳如虹,在这座斗兽场内灵活辗转腾挪,两条手臂绽放出青蒙蒙的罡气,每次出拳皆可裂空,风声大震。   虽然处于绝对下风,朱河却没有半点颓势,眼眸熠熠,精气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。   白衣老翁竖起耳朵,啧啧称奇,虽未亲眼见到大战光景,却猜出个大概,心想真是个不错的武道宗师胚子,半路夭折,惜哉惜哉。   他猛然火烧屁股地惊醒起身,捡起那根黯淡无光的绿色竹杖,对那些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:“快来一个人,随便谁都行,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,将你们长辈捏出的岳字用脚踩平,我就能脱身,不受此符拘束,到时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,不敢说斩杀孽畜,脱困总是不难,快!”   老翁焦急视线在那几人脸上游移。  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。   李槐刚要鼓起胆气去冒死涉险一趟,却被李宝瓶一把扯住胳膊。   老翁愕然,痛心疾首跳脚骂道:“不知好歹的蠢货,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长辈力竭战死?!你们这帮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?”   朱鹿身形一闪,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。   远处陈平安突然厉色喊道:“朱鹿你别去!你如果不帮他,他无路可退,说不定只能跟我们并肩作战,如果帮了他,以他胆小怕事的心性,肯定就跑了!再者我们还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跟两条畜生一伙的,你别冲动!他从头到尾,看似一直在帮我们,但你有没有发现,他其实一点都不曾帮到朱叔叔!”   朱鹿哪里愿意听陈平安的言语,只管埋头前冲。   陈平安在开口说话的瞬间,其实就已经开始向土地老翁冲去,速度丝毫不比朱鹿逊色。   如果没有意外,草鞋少年有希望拦下朱鹿的举动。   土地老翁脸色阴晴不定,手持绿杖站在原地。   断去一翅的白蟒,在翻腾之后,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动弹,奄奄一息,像是再也无法参加这场搏杀。   但是当陈平安冲向土地老翁,身形出现在它头颅十数步外,白蟒毫无征兆地向前一窜,大嘴狠狠咬向少年,哪里还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濒死架势。   陈平安却猛然停下脚步,向后倒退而去,躲掉了白蟒的凶险扑杀,怒喊道:“朱鹿!看到没!这条孽畜同样希望你毁掉朱叔叔的那个岳字!那人跟两头畜生说不定早就达成了秘密约定!”   陈平安被白蟒身躯阻隔了视线,看不到白衣老翁那边的景象。   但是那颗白蟒的头颅,先是略显慌张地望向少女那方,继而缓缓扭向少年,眼眸充满讥讽之色。   那一刻,少年满怀愤懑和失望。   以至于连体内那条火龙,在经过高处三座气府窍穴的时候,莫名其妙从势如破竹的气势,变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势,少年也不曾注意留心。  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个岳字附近,满脸泪水,伸出脚一通乱踩,少女哽咽道:“我要救我爹!我要救他!我知道,因为他是我爹,所以你们才会这么无所谓他的生死!”   岳字上边的黄符灰烬,被踩得混入泥土,最终消散不见,岳字在少女的踩踏之下,终于模糊不见。   白衣老翁呆呆低头看着少女的双脚,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压抑至极的笑声,“嘿嘿……”   然后老翁抬起头,玩味凝视着那个仓皇失措的少女,老人手腕随意拧转,绿色竹杖在空中带出一片翠绿流萤,苍老脸庞,如枯木逢春,老人笑逐颜开,点头道:“呵呵,救父心切,理解理解。”   老翁的身形开始迅速增高,容颜变得越来越年轻,筋骨伸展,发出一连串黄豆崩裂的刺耳声响,已是中年男子模样的他仰天大笑,似哭似笑,快意至极,“哈哈哈!”   变得容颜俊美的绿杖男子,笑望向那头白蟒,“按照约定,我帮你们对付那个藏头藏尾的斗笠汉子,至于这些家伙嘛,随便你们处置,当然了,以后咱们双方相处,可就不能继续是之前数百年的样子了,放心,我只等被敕封为山神后,会将你提拔为此处的土地,至于你那汉子走江一事,我也会扶持一二,说到底,大家互利互惠,共襄盛举。”   绿杖男子说完这些言语,已是俊逸潇洒的弱冠男子,笑眯眯望向那个目瞪口呆的少女,“你爹与我有缘啊,本来大骊这次封赏版图上的各路山河神祇,我撑死了就是借机恢复土地正身,可他竟然能够喊出那位‘先生’的名讳,实在是震撼人心,等于帮我重新钦定了原本被仙人剥夺摘去的土地之身,实不相瞒,若是他当时捻土撮壤写出那部开山篇的嶽字,说不得我此时根本无需大骊敕封,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统山神了。”   男人神色无比欢愉,慢慢踱步,自顾自摆摆手,笑道:“没关系没关系,我很知足了。你爹是好人啊,你也是。你们是我的贵人,只可惜滴水之恩,才要涌泉相报,结果你们这么大的敕封之恩,我实在是无以回报啊。”   少女面无人色,嘴唇颤抖,反复呢喃道:“你骗人,你骗人……”   玉树临风的男人瞥了眼白蟒,“飞翅被斩断一事,咱们可都意料不到,别奢望我会额外补偿什么,如今我穷酸得很,棋墩山方圆数百里,这么多年早被你们搜刮殆尽了,我这堂堂土地老爷只剩下一层地皮,很不像话啊。”   白蟒温顺点头,透露出一丝罕见的谄媚,然后轻轻晃了晃头颅。   男人大手一挥绿杖,豪迈道:“你们的那点破烂家底,我可不稀罕,所有以往过节,就让它随风而逝好了。”   最后他环顾四周,笑嘻嘻道:“那个被你们称呼为阿良的兄弟呢,不拜山头也就罢了,还敢坐我的交椅,最后更是让嶽字降为岳字……”   这位正值意气风发的山神,突然眼神茫然地低头望去,一脸痛苦欲绝和匪夷所思。   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从他心口穿过。   斗笠汉子与他并肩而站,只是面朝方向相反,那人松开刀柄,然后拍了拍这位山神老爷的肩膀,笑眯眯回答道:“你找我?”
第一百章 脚下河山   当斗笠汉子松开那柄竹刀的刀柄后,换作肩头一拍,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俊美男子,非但没有如释重负,反而愈发战战兢兢,他脸上再无先前指点江山的畅快笑意,身形一动不动,嗓音干涩道:“前辈,今日误会,是我唐突了。”   事实上,这个来历不明的汉子,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侧,轻而易举以寻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窍,那么他就确定无疑,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,兴许唯有等到自己成为棋墩山正神,才有与其扳手腕的底气,那么一个棘手问题就摆在了他眼前,是老老实实站直了挨打,还是硬气地搏上一搏?   其实当那人手心离开刀柄的瞬间,普通材质的竹刀就已经失去了震慑力,作为神祇,哪怕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,搁在世俗王朝的官场,他就是没有官身的胥吏罢了,可神祇到底是神祇,比如他当下这副经受无数香火熏陶的金身,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体魄,尤其是没有死穴一说,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,仍是不碍大事,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汉子,越是如此漫不经心,他就越忐忑不安。   犹记得当初被那两位莅临此山的陆地真仙,以无上神通销毁他的神位金身,当时那两人的气态姿容,亦是如此轻描淡写,甚至远远不如他们对弈手谈的任意一次落子。   阿良出刀之后,此时又恢复玩世不恭的德行,摘下腰间小葫芦,轻轻晃动,酒香四散,阿良灌了一口烈酒,绕着这位年轻俊美的土地公转圈散步,啧啧道:“你这家伙演戏的本事挺好,当然那条白蟒也不差,加上暴戾的黑蛇,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。不过你自认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,更符合我的胃口,三次笑声,很精彩,我喜欢。”   那双黑蛇白蟒早已开窍通晓人性,在斗笠汉子笑眯眯跟男子打招呼的同时,几乎同时就急急退去,黑蛇迅速散开身躯长墙,退回山巅石坪一侧边缘,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,乖乖盘踞在悬崖畔,皆头颅低垂,低眉顺眼,温驯异常。   这一次,绝不是假装,蛇蟒双方那覆盖庞大身躯的鳞片,微微颤抖,发乎本心。   它们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汉子。   阿良一记竹刀,就让一切尘埃落定。   年轻土地听到斗笠汉子的打趣后,满脸尴尬,“阿良前辈说笑了。”   阿良收敛笑意,“说笑?”   俊美风流的年轻土地好像察觉到不妙,大概以为眼前这位斗笠汉子,是那种翻脸无情的性格,是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,一急之下,便是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,身躯如黄泥软化流淌,立身之处的地面泥浆翻涌,几乎一个眨眼功夫,这位土地就不见了踪迹,烂泥塘似的地面,也瞬间恢复如常。   缩地成寸,其实道门兵家都有类似术法。   没了身躯支撑,绿色竹刀下坠。  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,发现红棉袄小姑娘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。   阿良赶紧抬头挺胸,没有将竹刀放回刀鞘,而是以刀尖拄地,摆出一副抬头望天的潇洒姿态。   斗笠汉子偷偷碎碎念:“夸我,使劲夸我。我阿良最大的两个优点,就是喜欢接受批评,你批评我,我就打死你。再就是经得住别人的称赞褒奖,再没谱再肉麻,都接得住。”   李槐率先开口,孩子一路小跑到阿良身边,上下打量了一番,说道:“阿良,你来这么晚,是不是拉屎去了?真是懒人屎尿多,你知不知道再晚来一点,以后就没人陪你唠叨,陪你一起撒尿了?那么到时候你会不会想我?”   假装高人风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顿时破功,恼羞成怒道:“我想你娘想你姐,就是不想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。”   李槐破天荒不反骂回去,低下头,脸色有些黯然。   阿良叹了口气,摸了摸孩子的脑袋,“你这不是没死翘翘嘛,愁眉苦脸做啥,行了行了……”   李槐立马笑嘻嘻抬起头,“阿良,你教我绝世武功吧?”   阿良笑问道:“你能吃苦?”   孩子一本正经摇头道:“当然吃不住苦,你就没有让我不用吃苦,也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厉害功夫?”   阿良嘴角抽搐,“你觉得呢?”   李槐撇撇嘴,斜眼斗笠汉子,“阿良,你让我很失望啊。”   李宝瓶背着小书箱,朝阿良笑了笑,然后跑去看陈平安。   林守一来到阿良身前,有些疑惑,却没有开口询问什么,阿良对少年点了点头,示意私下聊。   浑身浴血的朱河盘膝而坐,只是看着吓人而已,并未伤及魂魄和元气根本,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血迹,满脸笑意,只觉得痛快,真是痛快,这辈子不曾如此酣畅淋漓,好像所有心胸间的积郁都因为这场大战,一扫而空,脑海清明,筋骨舒张。   朱鹿飞奔到朱河身边,蹲下身,还带着满脸泪痕,朱河摆手大笑道:“闺女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好事,天大的好事!爹感觉像是抓住了一丝破境的契机,原本死气沉沉的几座关键窍穴,有了新气抽芽的迹象,别小看这点苗头,对于爹这种原本武道前途断绝的人来说,莫大幸事!”   朱鹿将信将疑,忧心忡忡道:“爹,你别急着说话了,小心扯到伤口。”   朱河笑意更浓,双手撑在膝盖上,容光焕发,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饱满,“这点小伤算什么,若是再熬上一刻钟一炷香的功夫,爹说不得就能一只脚跨入第六境的门槛了,当然,前提是爹没死在那条畜生的嘴下。”   朱河说到这里,望向斗笠汉子那边,伸出大拇指,“阿良前辈,到了红烛镇,请你喝那新酿的杏花春!”   背对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,摆摆手,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,“老朱啊,大恩不言谢,记在心里就好,说出来显得多没诚意。”   陈平安那边接过李宝瓶递过来的小瓷瓶,正是杨家铺子的祖传独家秘方,用处很简单,就是扛痛,之前在小镇神仙坟,与马苦玄那番差点分出生死的惨烈搏杀后,少年便用过一次。如果阿良没有及时出现,那么这只小瓷瓶就一定会派上用场。现在就不需要了,陈平安此刻虽然满身绞痛,但是还不至于用上它,杨老头曾经说得很清楚,是药三分毒,能不用就别用,尤其是习武之后,如果滥用所谓的灵丹妙药,长远来看,就是在挖自己的墙角。   李宝瓶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师叔,心思细腻的小姑娘敏锐发现,小师叔握着柴刀的左手,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。  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:“不打紧,只是身子骨暂时被打回了原形,但不是没有好处,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,将来好处要更多一些。”   李宝瓶使劲点头,一点也不怀疑,因为小师叔说过不会骗她。   阿良环顾四周,分别看过了黑蛇和白蟒,想了想,悄然加重力道,拄地刀尖不易察觉地往地面钉入一寸距离。   一位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,脑袋上就跟被一记天雷砸中,鲜血爆溅,他吓得屁滚尿流,躲远几步后抬头望去,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绿色刀尖而已,再无其它。这位气度翩翩如豪阀俊彦的貌美青年,咬咬牙一跺脚。   下一刻,他的身形便从棋墩山石坪如雨后春笋,破土而出,他一只手掌按住伤口,哭丧着脸望向那个高深莫测的斗笠汉子,恨不得跪地求饶,苦苦哀求道:“恳请大仙不要再戏耍小的了。”   当这位年轻土地去而复还后,少女朱鹿下意识吓了一大跳,她不知为何瞬间就情绪爆发,站起身对着阿良喊道:“杀了他们!”   阿良笑着转过身,看着那个脸色狰狞的少女,问道:“为什么要杀掉他们?跟我无缘无故,无冤无仇的。”   少女清秀可人的脸庞愈发扭曲,伸出手指,遥遥指着斗笠汉子,“无缘无故?!那两条畜生方才要吃了我们!这个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祸首!   阿良恍然,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土地,然后各自看了眼黑蛇白蟒,“你要吃我?你?还是你?”   棋墩山土地和两头尚未化形的蛇蟒,自然一起死命摇头。   少女气得浑身颤抖,哭腔道:“我爹差点就死了,我们都差点死了!”   她泪眼朦胧,望着那个陌生至极的斗笠汉子,“你明明有这份能耐,为民除害,为何不做?两头孽畜,一个假公济私,不庇护旅人,反而合伙害人,你阿良怎么就杀不得?”   阿良默然片刻,突然大笑起来,“哈哈,你这口气,像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。不行不行,我其实喜欢年纪稍大一些,身段完全长开了的姑娘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阿良从地面抽出竹刀,放回刀鞘,双手做了一个浑圆饱满的手势,贼兮兮道:“我喜欢这样的。”   少女愣了愣,尖声道:“你不可理喻!”   朱河挣扎着起身,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头,沉声道:“不可无礼,更不可意气用事,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辈自行处置好了。”   朱鹿猛然转过头,望向远处,满脸委屈愤懑。   阿良望向陈平安,少年点头道:“阿良你做决定。”   阿良懒洋洋道:“行吧,那就我说了算,老话说得好,做人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。身为江湖儿女,咱们要大度些……”   年轻土地使劲点头。   石坪那两条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头颅。   阿良突然转变口风,“可害我受了这么大惊吓,没有一点补偿就不合情理了。”   年轻土地欲哭无泪。   这位阿良大仙,真正差点胆子吓破的人,现在就站在你对面啊。   阿良想了想,一把搂过棋墩山土地的肩膀,尴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,另一个却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材,幸好后者识趣,连忙低头弯腰,才让阿良不用踮起脚跟与自己勾肩搭背。阿良拉着他窃窃私语,他小鸡啄米不断点头,绝不敢说半个不字。   到最后,似乎是被阿良的简单要求震惊到了,起先唯恐要掉一层皮的年轻土地,既惊喜且狐疑。   阿良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趁我改变主意之前,赶紧消失。”   之后年轻土地与蛇蟒,以类似唇语的偏门术法沟通,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,白蟒小心翼翼摇摆游曳,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断翅,尽量绕开众人,与那条黑蛇一起离开山巅,离去之前,面朝那位某个瞬间让它们几乎蛇胆炸裂的斗笠汉子,两颗硕大头颅缓缓落下,最终触及地面,向阿良摆出臣服示弱之意。   暮色里,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大战之后,朱河喊上陈平安一起,去靠近石坪的一处溪涧清洗伤口,少女朱鹿默默跟上。   一大一小蹲在水边,各自清洗掉脸庞衣衫上的血迹,朱河欲言又止,陈平安眼见少女一个人远远坐在溪涧石头上,少年就说先回去了,朱河点点头,没有挽留。在陈平安离开后,朱河站起身,来到女儿身边坐下,柔声道:“怎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?”   少女脱掉靴子长袜,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,听到父亲略带责问的言语后,少女蓦然睁大眼眸,委屈道:“爹,你什么意思?”   朱河看着女儿的眼睛,那是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漂亮眼眸,使得这个正直汉子一些到了嘴边的生硬话语,稍稍打了个转,叹了口气,语气平缓道:“先前陈平安阻止你不要毁掉岳字,事后证明他是对的。”   朱鹿双手抱住膝盖,望向溪涧流水,冷哼道:“你又不是他爹,他陈平安当然不担心,我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,如果万一他错了呢,难道我就看着你死在那里?”   朱河默不作声。   她扭过头,红着眼睛,“爹,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点什么,还是你的女儿吗?”   朱河忍住一些伤人的话,硬生生把一个字一个字憋回肚子。   男人本想说你身为二境巅峰的武人,不该面对强敌便轻易失去斗志的。   只是这些话,如果只是武道的同道中人,朱河可以说。   但他还是她的父亲,那么这些话,就不能说了。最少在这个时候不能说,只能等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。   但是朱河在内心深处,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,可具体是什么,男人又说不上来。   刚刚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线曙光的男人,没来由有些愧疚伤感,心想她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。   通往石坪的山路上,少年缓缓独行,夕阳将少年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长。   山巅,李宝瓶在收拾小书箱里的家当,李槐凑热闹蹲在一边,莫名其妙蹦出一句,“李宝瓶,小书箱我马上也会有了哦?”   李宝瓶狠狠剐了他一眼,“有就有,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师叔叫小师叔!”   李槐问道:“凭啥?”   李宝瓶杀气腾腾地扬起一颗拳头,眯眼问道:“够了吗?”   李槐咽了咽口水,嘀咕道:“小师叔算什么,我还不稀罕呢,白白降了一个辈分。”  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,走远了后,才转头笑道:“李宝瓶,以后万一我跟陈平安称兄道弟,你咋办?应该喊我啥?”   李宝瓶呵呵笑着,站起身后,拧了拧手腕。   李槐慌张道:“李宝瓶,你不能总这么用拳头讲道理啊,我们好好说话不成吗?我们是读书人,读书人要……”   不等李槐说完,李宝瓶快步上前,就要揍这个李槐。   李槐急中生智,硬着头皮一步不退,苦口婆心道:“李宝瓶,你就不怕你家小师叔,觉得你是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?到时候他不喜欢你了,你找谁哭去?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,这叫勿谓言之不预!”   李宝瓶停下身形,皱紧眉头。   李槐拍胸脯道:“放心放心,咱们三个里头,陈平安最喜欢你了,只要你以后别像那个朱鹿就行。”   李宝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,继续收拾小书箱。   李槐跟大摇大摆离开,满脸得意,“山人有妙计,治国平天下。以后再也不怕李宝瓶喽。”   李槐高兴得很,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众乐乐一下,怒吼道:“阿良?阿良,死出来!”   孩子举目望去,结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了一起,李槐刚要跑去,结果猛然停步,因为那一处石坪崖畔,正是先前白蟒出现的地方。李槐一阵后怕,犹豫了一下,还是转身跑去蹲在李宝瓶身边,然后寻找陈平安的身影。  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决然飞扑向白蟒的身影,李槐怔怔出神,这个鬼怪灵精的顽劣孩子,下意识觉得那个李宝瓶的小师叔,挺靠谱,最少比那个朱鹿好太多了。   崖畔,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远方山河,林守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后,将酒葫芦递还给阿良。   林守一坐姿端正,相比阿良的歪七倒八,大不相同,少年轻声问道:“阿良,这葫芦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简单?”   阿良嗯了一声。   林守一好奇问道:“怎么个不简单?我只知道喝过酒之后,我的身体变好了很多。”   阿良晃了晃小酒壶,一语道破天机,“仅是故意摇晃出一点点酒气,就能吓退铁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,你说厉害不厉害?当然了,像平时这样拔出酒塞而已,鼻子再好,也只能闻到酒香。”   林守一愈发好奇,问道:“那你为何要放过那位此山土地和两条蛇蟒?”   阿良扶了扶斗笠,笑道:“一山土地,是有护身符的存在,杀了不难,但是之后会很麻烦,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。再说了,他们跟你们有生死大仇,跟我阿良可是无冤无仇,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少,朱河还得了天大裨益,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?”   阿良停顿片刻,“有人倒是少了些东西,不过我估计他不会太在乎就是了。没办法,这家伙对于得失的计算方法,跟别人不太一样。”   林守一说道:“是说陈平安吧?他受的伤显然比朱河要重一些,不过他掩饰得比较好。”   阿良对此不做评论。   林守一自顾自说道:“那朱鹿救父心切,自然没有错,但是她错在……”   阿良摆摆手,打断少年的盖棺定论,笑道:“背后不说人是非,公道自在人心。”   林守一嗯了一声,果然不再说话。   清风拂面,阿良慢悠悠喝着酒,缓缓道:“林守一,你很聪明,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值得结交示好的聪明人,别急啊,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,恰恰相反,修行路上,有人有慧根,如李宝瓶,有人有福缘,如李槐,而有人有悟性,就像你,全都是好事。齐静春的眼光,一向很好的,要不然……”   林守一竖起耳朵。   阿良咧嘴一笑,“他能认识我这样的朋友?”   林守一会心一笑,这个男人从来不放弃自我吹捧的机会,早就习惯了。   可是心智成熟的少年,越来越确定一件事。   那就是阿良的吹嘘,听上去很不着边,可那是因为连同自己在内,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。   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  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,仰起头望向夜幕降临的天空,轻声念道:“还有那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……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?”   阿良晃晃脑袋,散去那点愁绪,自嘲一笑,伸手指向那连绵山脉,“在有些人眼中,人间就像一条倒挂的银河。”   林守一问了一个极有深意的问题,“阿良,‘有些人’之中,有你吗?”   阿良摇摇头,“暂时还不是,我不太喜欢做那样的人。”   阿良轻轻呼出一口气,不再喝酒,单手托起腮帮,歪着脑袋眺望远方,“昔年有一位脾气死犟的老先生,桃李满天下,得意弟子之中,齐静春的字最好,崔瀺的棋术最高,还有一人的剑术最强。”   林守一忍住笑,转头望着斗笠男人的侧脸,道:“剑术最强的弟子,是叫阿良吗?”   阿良哈哈大笑,“那个人当然不是我,怎么可能是我。”   没有猜对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错愕。   只听那家伙笑着说道:“不过那个人的剑术,是我教的。”   少年虽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,可仍是对此深信不疑。   阿良转过头,问道:“如果我说齐静春的字,也是我教的,你信不信?”   正襟危坐的少年毫不犹豫,斩钉截铁道:“打死我也不信!”   阿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林守一,果然很聪明,所以明天你没酒喝了。”   一向古板冷漠的少年咧嘴而笑,不过依旧含蓄无声。   阿良感慨道:“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。读书人说话,就是有学问。”   林守一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,“阿良,陈平安让你失望了吗?”   斗笠汉子脸色如常,“拭目以待吧。”   ……   夜幕深沉,后半夜的篝火旁,陈平安像往常那样跟朱河负责轮流守夜,少年同时编织着草鞋。   朱河不知为何起身来到少年身边,陈平安有些讶异,朱河伸手烤火,火光映照着男人粗犷的脸庞,男人转头笑问道:“你应该找到那股气了吧?气若游龙,而且它不断下沉,四处游走,对不对?”   陈平安点点头,坐正身体,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。   朱河没有藏藏掖掖卖关子,慢慢解释道:“这等于说你跻身了泥胚境,千万别小看这第一道坎,能否习武,就看你生不生得出、找不找得到、管不管得住这一口气。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,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,身体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泥塑菩萨,但只要有了这口气,就算登堂入室,之后一切皆有希望,武道之巅的风光再好,没有这关键的一小步,就全是空谈。”   朱河打量了一下少年,赞赏道:“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错,嗯,是很不错才对,一点不输给那些药罐子里浸泡长大的豪阀子弟。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,但是大致可以确定,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,木胎境了。虽然不太说得通,为何你尚未真正让那股气机找到栖息修养的气府窍穴,但你的体魄经脉,的的确确属于第二境的成就,不过远未二境大成而已。”   陈平安屏气凝神,认真凝听这些千金难买的武学门道。   被李家老祖宗誉为“明师”的男人,继续说道:“木胎境,这一层很有趣,成就高低,不靠天赋,不管根骨,就两个字,吃苦。之前阿良跟你们解释过大骊驿路,对吧?”   陈平安点头问道:“这跟习武也有关系?”   朱河给沟壑添了一把柴禾,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语,解释那些原本云遮雾绕、晦涩难明习武关窍,笑道:“我们的人体经脉,其实就像驿路,想要车马通行,就只能一点点逢山开路,遇水搭桥,有些人惫懒,吃不住苦,修出了羊肠小道,搭建了独木桥,其实也能走,继续往武道高处走,但是越往后,局限会越大,很简单的道理,高手支招,如同两国之争,就看谁的兵马驰援更快,哪怕你有千军万马,但是道路狭窄难行,你如何顺利调兵遣将?”   陈平安恍然大悟,“是这个道理!”   “所以这一层又叫开山境,最考验水磨功夫,习武必须下死力气,下苦功夫,以至于被眼高于顶的练气士,视为下等人的末流活计,就跟这一层有很大关系。因为武人在这一级台阶上,实在是容不得半点懈怠偷懒,就跟庄稼汉差不多,想要收成,就只能埋头苦做。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我吃苦还行,不比别人差多少。”   朱河哑然,心想你陈平安如果才是“还行”的话,那我朱河该置身何地?   朱河脸色肃穆起来,“但是切记,在这一层境界,勤勤恳恳是好事,却也不能滞留太久,道家为何推崇返璞归真四个字?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气,随着岁数增长,会逐渐流失,或是被天地之间的污秽之气、阴煞之气在内,诸多杂气给混淆得浑浊不堪,这就像文人喜饮茶,他们种植茶树,最忌杂木丛生,即是此理。”   “一般而言,在十六岁之前,最多十八岁之前,就要尝试着突破进入第三境,水银境,让自己的气血更加雄壮,如水银凝稠,与此同时,你的身躯会愈发轻盈,同时骨骼却愈发坚韧。人之气血,如沙场武将麾下的士卒,需要一支虎狼之师,而不是那种草台班子,绣花枕头,这么说能理解吗?”   脚上穿着草鞋的少年,又低头看了眼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,赧颜道:“能理解。”   朱河忍俊不禁,低声笑道:“第二境的大成之境,能够让你肌肤纹理精密,就像练气士的法宝,篆刻上了符文宝箓,再加上经脉开拓之后,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宽,至于第三境水银镜的巅峰,至关重要,需要渡过一劫,武学秘籍上往往称之为‘泥菩萨过江’,具体细节,本就玄之又玄,我不好多说,个人有个人的缘法,说不定我的经验之谈,反而害你误入歧途。”   陈平安一个字不漏地默默记下。   朱河沉声道:“前三境为炼体,相对务实,之后三境则有些务虚,魂魄胆三事,循序渐进。”   然后朱河就陷入沉思,今日一战,受益匪浅,朱河需要将那些灵光乍现的思绪沉淀下来。   陈平安不敢打搅他,便开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浅出的金玉良言。   朱河良久之后,才回过神,笑道:“炼气三境,讲求一个水到渠成,你只要走到那个关口,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明悟,外人指点已经很难起到作用,而且真正的指点,从来不在大道理上,只在你真正自己走到门口之后,远处的旁人,才能出声为你解释缘由。武人炼气,与养炼兼备的练气士,道路几乎截然相反,以后你会明白的。”  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:“虽然有拔苗助长的嫌疑,但是我还是有些忍不住,想着要将武人传说中最后三境的山顶风光,说给你听一听,省得以后遇上了练气士胡乱嚼舌,都不知道如何反驳。炼神第七境,金身境,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高手了,此境佼佼者,甚至可以修炼出佛家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躯,或是道教所谓的无垢琉璃,金仙之体。更有一些手段,可以让武人以驱使、聘请、祈求三种方式,加持自身体魄,坚不可摧。”   “第八境,羽化境!武人已经能够虚空悬停,御风而飞。故而又称‘远游境’。远游,远游境,谁说我们武人便粗鄙不堪了,我就觉得远游这个说法,极有余味!”   “最后一重境界,便是第九境,山巅境,如你我二人身处这棋墩山的最高处,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这个境界的武人,又被尊称为‘止境宗师’,用以形容脚下的武道,已经走到尽头!”   朱河说到这里,干脆站起身,绕着篝火缓缓而行,神色激动,双手握拳,朗声道:“虽不至于搬山倒海那么夸张,却亦是能够拳裂城墙、掌劈大江,一身雄浑罡气,百邪不侵,千军辟易。肉体强横至极,犹胜佛家罗汉之身。练气士一旦被近身,十丈之内,除非有上品护身法宝或者更高,否则必死无疑!”   朱河眼神炙热,满腔热血,低头凝视着少年,“试想一下,一旦跻身止境,一眼望去,万里河山都在你脚底下,傲视仙人轻王侯,大丈夫当如此!”   陈平安有些尴尬,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,因为少年此刻满脑子都是以后要多练习走桩,多练习剑炉,说不定这辈子就能跻身第三境了,哪里会想得那么远,毕竟仅是答应宁姑娘的出拳百万次,就让少年觉得很是艰难了。   朱河离去之时,还心情激荡。   留下一个继续编织草鞋的少年。   拂晓时分,当阿良打着哈欠起身,结果看到少年位于崖畔,依旧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,迎着山风,挥汗如雨。   一道身影呼啦一下从阿良身侧冲过去,很快就站在那少年身边,陪着她的小师叔,一起打拳。   阿良喝了口酒,别好小葫芦后,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起凑热闹。   很快身边就响起小姑娘的教训声,“阿良,你姿势不对唉,这一拳你手臂歪啦。”   “阿良,你这步子太大了些,收一收,真的,我不骗你,不信你瞧瞧我小师叔,人家多稳。”   “阿良,你再这样心不在焉,我可真生气了啊!”   斗笠汉子终于憋屈坏了,忍不住幽怨道:“宝瓶啊,难道昨天那荡气回肠的巅峰一战,你没有发现我才是真正的绝世剑客吗?”   红棉袄小姑娘认认真真六步走桩,点头道:“知道啊,可是你练拳真不咋的,齐先生说术业有专攻,阿良,你不用觉得丢脸,慢慢来,我保证不说你便是。”   阿良大步离开,赌气地嚷嚷道:“不练拳不练拳了。”   阿良蓦然转身,刚好看到小姑娘投来狡黠可爱的视线。   阿良朝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。   小姑娘不搭理他。   草鞋少年嘴角翘起。   阿良远远看着打拳的少年和小姑娘,有些开心,也笑了。   山风和煦,旭日东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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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81-90剑来101-1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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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ijiantianjia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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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科技大学硕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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