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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 对峙   返回福禄镇后,跟大骊藩王宋长镜进行了一场蜻蜓点水的切磋,正阳山老猿并未在李宅待太久,飞奔出镇,在草鞋少年入山的地方,稍作停留后,老人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处,仔细观察少年在泥地上的脚印深浅。   除此之外,老猿视野当中,还有一连串成人的浅淡脚印,老猿猜测多半是风雷园那个年轻剑修留下,自己对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时,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,出现过一刹那的剑气外溢,虽然稍纵即逝,隐藏颇深,但老猿本就身经百战,又在“剑气纵横破宝瓶”的正阳山,足足修行了千年岁月,对于剑气剑意,实在太过熟悉。   这头正阳山护山猿活得太久,所以太过见多识广,见识过擅长养育上乘飞剑的剑仙,其中拥有数十把玲珑袖珍的飞剑,皆微小如细发牛毛。也见识过大如山峰的本命飞剑,一剑劈下,江河断绝。  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,这才继续前行,入山后先是杂草丛生,然后是一片竹林,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积攒下来的枯叶,只不过由于最为靠近小镇,竹林并不显得荒芜杂乱。一路循着不易察觉的脚印,老猿发现自己即将走出竹林。   老猿并未直接走出竹林,而是环视四周,并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脚印,视线上移,四周青竹也无明显印痕,但是老猿依旧没有径直往山上追赶,而是拔地而起,一脚踩在一杆粗壮青竹的上端,微微加重力道,身体向山上那边倾斜,竹子随之弯曲,在即将崩断之际,老人骤然散气,魁梧身躯如同轻飘飘的羽毛,没了重压负担的青竹顿时反弹,恢复笔直,老人如仙人御风站在修修青竹之巅,身形跟随竹子微微摇曳,环顾四方之后,低头俯瞰四周,终于被老猿发现蛛丝马迹,扯了扯嘴角,往左手边一路远眺,仔细竖耳凝听后,依稀听到了溪涧流水的声响。   老猿冷笑道:“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。”   老猿踩踏着一棵棵青竹,往左手边的小溪奔去,一路上不知踩断了多少棵竹子,来到溪畔后,对于草鞋少年是沿着溪水往深山老林去,还是往下游逃窜,老猿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。老猿蹲在溪畔,眉头紧皱,有些愤懑,若是在外边天地,只要是稍稍有点灵气的山岳,老猿只要随手一抓,就能将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,一问便知少年的去向了。   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,否则其他修士,任你术法通天,威名赫赫,也绝对无法轻易对一方水土的神祗指手画脚,大道殊途,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衙门,兵部尚书也很难对一个小小户部员外郎呼来喝去,要员外郎做这做那,最重要的是这位兵部尚书和员外郎,还不在一国庙堂之上。   老猿听着水流声,陷入沉思。   按照常理而言,那少年八成是从小上山入水磨砺出来的身手和体力,说不定还研习过粗浅的呼吸吐纳之术,这才有了异于常人的体魄,身轻骨硬,气血强壮,以至于能够跟老猿在巷弄屋顶玩猫抓耗子的游戏,这样的话,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处躲藏,合情合理,若是纯粹的少年心性,先前不过是凭借一腔热血想要报仇,尝到过轻重厉害之后,逐渐冷却,自然而然开始后怕,便跑去南边的铁匠铺子,寻求阮师的庇护,也情理之中。   前者不过是耗时,后者耗力耗神不说,甚至还会消耗正阳山的香火情。   老猿顺乎本心,脱口而出道:“这少年必须死。”   说完这句话后,老猿再无半点疑虑,选择往溪水下游追踪而去。   ……   小镇南边,有一条黄泥小路,蜿蜒曲折,两边都是小镇百姓的稻田庄稼地,小路半道,有座破败白墙黑瓦的小庙,说是庙,其实就是一个供百姓歇脚休息的地儿,尤其是农忙时节、酷暑时分或是暴雨天气,有没有遮阴挡雨的地方,是天壤之别。   此时陈平安和宁姚就在此商议休息,宁姚天生剑心通明,夜间视物,轻而易举,便发现破败墙壁上满是稚童的炭笔涂鸦,大多是人名,低处多半已经斑驳不清,或是被人涂抹篡改,或是重重叠叠,只是高一些的地方,还有一些清晰可见的名字,宋集薪,稚圭,赵繇,谢实,曹曦……很长一大串,估计是当年骑在脖子上,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写的,宁姚甚至看到了刘羡阳和陈平安、顾粲三人的名字,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,显得不太合群。   宁姚收回视线,问道:“不管怎么说,第一步是做到了,已经迫使老猿第一次换气。接下来你真要去小镇取回木弓?会不会太冒险了?万一老猿很谨慎,没有上山找你的麻烦,你岂不是羊入虎口?”   草鞋少年一直在默默呼气吐气,呼吸轻重长短并无定数,一切只看感觉,追求“最舒服”的状态,闻声后眼神坚毅道:“没办法,木弓必须要拿回来,要不然我们之前就白费功夫了!而且我在泥瓶巷那边,对老猿射出过当头一箭,确实像宁姑娘你所说,哪怕是那么近的距离,但只要没有射中老猿眼珠,造成的伤害,都可以忽略不计。”   宁姚有些恼火,“早说了,你那些雕虫小技不管用!先前你不信,又不听劝,行,我便由着你,但是现在你既然信了,总该按照我的法子来了吧?”   其实对于怎么对付正阳山老猿,当时在廊桥商议此事的少年少女,最早是决定各做各的,陈平安只是让少女等他回小镇找完三个人,但是后边少年突然改变主意,在宁姚走到廊桥北端下台阶之前,赶上宁姚。   之后两人出现过巨大分歧,佩刀又佩剑的少女,一开始很坚定,你陈平安并非修行中人,甚至连拳把式也不会,就在一边看戏好了,最多帮忙摇旗呐喊,让她来宰掉老猿,为刘羡阳报仇,一泄心头之恨。但是当陈平安问她如何斩杀老猿,宁姚死活不愿意说,只说她有那压箱底的本事,行走天下,上山下山,大道独行,没点家传的杀手锏怎么行。   陈平安没有答应。   这才有了之后陈平安的三次找人。   陈平安站起身,扭了扭腰,几乎没有妨碍凝滞了,起身道:“我休息得差不多了。”   宁姚惊讶道:“杨家铺子的东西这么有用?”   陈平安出现片刻的眼神黯然,只是很快点头笑道:“很有用的。”   宁姚问道:“老猿会不会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线?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谨慎回答道:“说不定可以。”   宁姚用刀鞘在地上划出两个圈和一条直线,问道:“这是小庙和福禄街李宅之间的路线,你的木弓藏在哪边?”   陈平安蹲下身,画了一圈,“靠近东边,差不多是这里,距离泥瓶巷不算太远。”   宁姚点头道:“好,哪怕老猿直接赶来小庙这边,我也会拖延住他的脚步,给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。”   陈平安又在那条线中间地段,用手指画出一个小圈,“如果真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,宁姑娘,你能不能把他勾引到这里?就是我当初入山的地方,这样我拿到了木弓赶过去,不需要多久。”   一袭墨绿长袍的少女以刀拄地,傲然道:“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提着老猿的头颅,去你那边。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别逞强,要小心!”   宁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劲敲打那颗脑袋,到底是谁逞强?   她瞪眼道:“喂!站在你跟前的人,是我宁姚,未来的全天下第一剑仙,好不好?!”   少年站起身,低头查看了一下腰间两只布袋子,以防万一再次系紧后,抬头笑道:“知道了知道了,所以啊,那就怎么都别死在这种小地方,要不然多亏啊。以后等你做成了那么大的大人物,作为朋友,我也好沾沾光。”   宁姚感慨道:“陈平安,你这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,劝你以后还是别娶媳妇了,随便找个女子嫁了算数。”   少年嘿了一声,也不反驳,刚要出庙,宁姚说道:“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边,我之后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,防止老猿担心那小女孩的安危,出了竹林没多久,结果因为没有发现你的踪迹,就果断放弃追捕,掉头返回小镇。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没有拒绝。  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,少女无形中吐纳如大江大河,水深无语,暗流涌动。少年呼吸则如溪涧流水,细水长流。   气象各异。   宁姚突然忍不住问道:“木弓箭头涂抹了你说的那种草药,当真有用?”   少年答道:“反正对两百多斤的野猪都有用,对那头老猿应该也有。”   宁姚不再说话。   两人临近小溪,正是当时草鞋少年上岸的地方,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气力爆发脚掌蹬地,高高起身,跃向对岸。   少女落地后握住剑鞘,放缓脚步,少年则是冲刺起跳、大跃过河、落地奔跑,一气呵成,瞬间与少女擦肩而过,陈平安刚要转头,少女说道:“你先去小镇,不用管我。”   少年继续向前,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:“我会稍稍绕弯,挑一个僻静巷弄进入小镇,可能会稍微晚一点。”   宁姚点了点头,在陈平安身影消失后,不再握住剑柄,开始向西边缓缓行去。   没过多久,少女停下身形,眯眼望向上游溪水远处。   一道魁梧身影骤然间从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,落在少女身前二十余步,盛气凌人。   老猿有些疑惑,四周并无少年的隐匿气息,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少女腰间白鞘长剑,笑道:“小姑娘,先前去福禄街捣乱的人,就是你吧?”   少女双手按住刀柄剑柄,默不作声。   老猿好奇问道:“小姑娘,之前在来小镇路上,虽然你一直藏头藏尾,可我知道你来历不简单,绝不是清风城老龙城那两个废物之流,只是我很奇怪,你我之间,有何恩怨,何须如此?或者说你家族师门,跟正阳山有过节?”   宁姚二话不说,腰间刀剑同时出鞘,身形一闪而逝。   狭刀先至,对那位正阳山护山老祖当头劈下,老猿竟是随便抬手,以手臂强硬弹开这一刀的锋芒。   少女借势身形旋转,横剑一扫,扫向老猿的脖子。   老猿亦是用手臂蛮横砸开剑锋。   少女先手两招未能得逞,并没有近身纠缠,与老猿拉开一段距离,缓缓行走。   老猿以强横无匹的肉身,鉴定两柄兵器的锋利程度后,根本无视手臂外侧被割出的血槽,笑道:“兵器是真不错,而且敢随身带着两把,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,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阀的嫡传子弟,我差点就要以为你是藏在暗处的另一名风雷园剑修了。”   老猿随着少女看似漫不经心的脚步挪动,跟随她的身形微微转移视线,沉声道:“小姑娘,知道你哪怕接下来受挫,依旧会不死心,那老夫就最后给你一次机会,容你报上师门身世,在这之后你再被老夫击杀,正阳山可不会为此认错,更不会管你来自何方,师从何人。”   宁姚对此根本就是置若罔闻,始终在寻找这头老猿的真正软肋。   她毕竟不是那位已经摸到第十境门槛的大骊藩王,能够正面硬扛一头搬山猿。   自认已经退让太多的老猿冷笑道:“如此不识抬举,那就随你去吧。”
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  老猿一步掠至少女跟前,抬臂握拳对着少女头颅,抡圆砸下。   少女以绿鞘狭刀举起格挡,刀锋直指老猿手腕,手中长剑迅猛直刺老猿心口,剑尖直指老猿心脏某一点。   不料老猿长臂一抡而下的粗糙之势,变为五指灵巧握住刀锋,与此同时,另一只手则无比符合他本性本心,一把攥紧剑尖。   显而易见,气势汹汹的杀人为假,诱使少女冒失出剑为真。   出身东宝瓶洲剑法圣地的搬山猿,一眼就看出这把剑的不同寻常。   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换了一口气机。   哪怕剑尖已经推入老猿胸膛肌肤,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脏。   宁姚见机不妙,仍是果断松开剑柄,一边使劲抽刀,刀口滑过老猿手心,发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声。   抽刀之后,少女身体后仰,脚下不停,往后迅速倒退而去。   果不其然,老猿侧过身,握住剑尖的手往后一甩,长剑被丢掷出去数十丈外。   一脚踹向少女。   少女原本握剑右手抬起,被老猿一脚踹中,砰然一声巨响,少女整个人被踹得飞出去七八丈距离,后背重重摔在地面,翻了几个滚,才用刀尖拄地,刀尖钉入道路一尺之深,硬生生止住倒滑身形,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软,地上偶有石子也圆润并不尖锐,少女后背这才没有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。   不给少女丝毫喘息机会,巨大的身影从高空坠下。   少女这一次连拔出狭刀的多余动作也没有,一退再退。   老猿并未追杀少女,落地后站在原地,一只脚高高抬起,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柄上,等到少女单膝跪地抬头望来,老猿加重脚下力道,一脚将整把狭刀踩得深陷地面,刀柄只与地面持平。   老猿脸上有一缕缕紫金气息缓缓流转,深沉夜幕中显得格外耀眼,讥讽笑道:“刀也练,剑也学,非驴非马,不伦不类,便是这般可怜下场!”   少女站起身,强行咽下一口血水,“你就这点本事?”   老猿摇头笑道:“方才只是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。”   宁姚深呼吸一口气,沉声道:“在我家乡,生死之战,从不讲究父母是谁。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杀了我,便是我技不如人,我爹娘将来知晓缘由过程,最多就是来东宝瓶洲找你的麻烦,绝对不会牵连正阳山。所以你大可以放心,放手厮杀便是……”   这是老猿第一次听到少女如此健谈,洋洋洒洒,与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,大相径庭。   所以当老猿后脖子发凉的一瞬间,猛然侧过脑袋。   一道白虹从他脖子旁边擦过,剑锋带出一条不深的伤口。   若是不转头,哪怕无法一口气穿透老猿脖子,也绝对算是重伤了,到时候实打实的阴沟里翻船,一步错步步错,一想到自己一旦为此而过早展露真身法相,便失去道义上的制高点,导致与齐静春和阮师讨价还价的半点余地也没有,说不得要连累自家小姐,在此方天地独自承受各种危机,这头正阳山老猿终于第三次愤怒了。   飞剑并未入鞘,而是环绕少女四周,飞快旋转,邀功讨好主人。   老猿看到这一幕后,怒极反笑,哈哈笑道:“好好好,刚好跟宋长镜那一架打得不爽利,接下来就陪你好好耍一耍!就是不晓得你这几斤皮肉,经得起几下重捶?!”   少女仔细观察老猿脸上紫金之气,双眉微皱,比起预料之中的事不过三,老猿哪怕三次运用神通术法,分明还留有一定的余力,不至于使得几大主要窍穴的堤坝崩溃,被迫施展真身。况且折寿一事,对上五境之下的人间修士极为致命,对一头搬山猿当然也很肉疼,但同时又没有别“人”那么致命。   少女手指微动,长剑随之轻灵旋转,笑了笑,“难怪我爹说你们东宝瓶洲的正阳山,不值一提,素来口气大剑道低,人傻胆大剑气浅。”   老猿须发皆张,怒喝一声,“找死!”   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扑杀而去。   宁姚没有恋战,往北方奔去。   一路上险象环生,若非那柄飞剑得了“气冲斗牛”匾额的其中两字,剑气与神意同时暴涨,并且与少女心有灵犀,能够心意所至,剑尖所指,长剑本身就像是一个不讲规矩的存在,这才使得老猿雷霆万钧的攻势次次被阻挠,帮助主人在毫厘之间侥幸逃生。   若是一名剑修千辛万苦蕴养出来的本命之物,如此契合心意,老猿不会有任何惊讶,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长剑,绝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飞剑。   她更像是那寻常武夫行走江湖,拿把趁手的“神兵利器”,只要求锋刃足够锐利就行。根本不曾走那温养剑心、孕育剑灵的剑修大道。但是少女的古怪之处,在于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数,因为对于一心淬炼体魄的武道宗师而言,追求的是“天地崩坏我身不朽”,若是被兵器喧宾夺主,就沦为旁门左道的一种。   一路厮杀,老猿之所以没能擒拿下少女,除了飞剑捣乱之外,再就是少女所学很杂,剑修、武夫、炼气士,三者兼备,气息精纯且悠长。老猿实在想不透东宝瓶洲哪家宗门,能调教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晚辈,所以出手愈发小心试探,想要确定其根脚来历。   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镇,不管那边如何鱼龙混杂,老猿在这边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。   四处逃窜的少女脸色愈发苍白。   “强弩之末!”   老猿狞笑道:“且不说你能否支撑到逃回小镇,就算侥幸成功,有人接应,可你当真以为老夫杀你不得?”   老猿一个旱地拔葱,不与飞剑斤斤计较,直接跃过少女头顶,落在她去路上,转身拦阻少女向北的去路,一拳将那柄飞剑砸出去百余丈,只是死缠烂打的飞剑,嗖呼一下转瞬即至,又刺向老猿头颅,当老猿试图找机会攥紧飞剑,将其禁锢在手心,它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,绝不恋战,飞剑来去如风,防不胜防,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伤,也略显狼狈。   少女不愿笔直向前与老猿交锋,便路线倾斜,向东北方向奔跑。   老猿跟着横移,始终对少女造成震慑。   老猿一掌拍掉从侧面急掠而至的飞剑,拍苍蝇似的,把那柄飞剑打得钉入地面两尺,飞剑好似女子扭动腰肢一般,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泥地里给拔出来,在空中悬停,剑尖剧烈颤抖,像是愤怒的野猫崽子,很快就又气势汹汹地掠向老猿。   老猿不厌其烦,忍不住出声问道:“这把飞剑为何能够无视此地戒律?你与齐静春或是阮邛,到底是什么关系?!”   宁姚差点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额头之上,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时,伸手握住飞剑剑柄,然后被硬生生扯出老猿的那一掌范围,整个人就像被人拖拽着条胳膊,往后滑去。   被飞剑拉出一段距离后,少女不知为何并未借此机会,一直退入小镇,而是停下身形,站直身体后,歪了歪脑袋,吐出一口鲜血。飞剑悬停在少女身侧,嗡嗡作响,似一位疑惑不解的稚童,在那边跟长辈喋喋不休,聒噪不停。   少女右手按住左侧肩头。   老猿蓦然放缓脚步,大笑道:“果然如此,认你做主人的这把飞剑,确实可以不按照规矩来,但飞剑终究是只是飞剑,再通玄灵性,仍是不如小姑娘你来指挥它,可惜你的身体和魂魄在小镇受过重创,并未痊愈,以至于根本就无法承受对它的驾驭,故而一直断断续续,进攻由它自主行事,反正你也没想过要真正重创于老夫,只是用来保命的防御招式,则不得不由你的心意来控制飞剑。”   少女终于再次开口说话,“你话真多。”   她嘴唇猩红,脸色雪白,一袭墨绿色长袍。   大半夜的,少女像是一位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。  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,啧啧道:“空有一把好剑,奈何体魄孱弱。弱干强枝,真是可怜!你跟那小巷少年想尽办法要老夫换气,以便引来这方天地的反扑,小姑娘,现在你不妨猜猜看,等老夫这第三口气息用完,换上下一口新气,到底会不会惹来天地震怒?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场海水倒灌?”   少女突然笑容玩味,脚尖轻点,向后一跃,高不过一丈,远不过半丈。   本想追击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,生怕有诈,便继续慢步前行,打定主意静观其变。   然后身体腾空的少女又脚尖一点,这一次脚尖力道稍大,脚踝也有拧转,所以并非笔直后仰跳去,而是向右侧蹦跳而去。   原来不等少女身形下坠,飞剑就掠至少女位于空中最高处的脚下,于是少女每次都精准借力,继续向后且向高躲去。   就连饱经沧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发愣,眼前那一幕,古怪而滑稽。   少女仿佛一头跳着格子的小麋鹿,接连蹦蹦跳跳,充满轻盈灵动的气息,很快就消失在夜空当中。   大概是担心老猿在半途发力偷袭,少女的蹦跳显得极其没有章法,忽左忽右,忽高忽低,忽前忽后。   老猿扯了扯嘴角,眼神复杂道:“好一个羚羊挂角。”   不过老猿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少女远遁而去,脚尖一挑,随意挑起一颗石子,握在手心,朝那空中迅猛砸出。   一颗颗石子被老猿飞快挑出地面,最后在老猿手中以风雷滚动之势,激射而去。   虽然大部分石头都落空,但是仍有七八颗石头对少女造成极大威胁,使得她不得不驾驭飞剑击碎飞石。   夜空中一声声轰然作响,如春雷绽放。   老猿眼神阴沉。   那少女要么是失心疯,要么是一根筋缺心眼,明明可以一口气驾驭飞剑,拔高到飞石势弱的高空。   她却偏偏大致维持在一个高度上,如同轻骑游曳在沙场边缘地带,诱使敌方弓弩手不断消耗箭矢和膂力。  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小镇西边。   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残余气息,所剩不多,专门挑起两颗大如稚童拳头的石子,一手一颗,一脚前踏,一臂抡出,鼓胀的肌肉高高隆起,触目惊心,手中飞石破空之处,竟然呲呲作响,夹杂一长串火星,异于往常,如一条纤细火龙冲天而起   老猿大喝道:“给我下来!”   高空处,亮起一阵绚烂的电光,之后才是春雷炸响。   少女闷哼一声,整个人开始摔落下坠。   歪歪扭扭像醉汉一般的飞剑,不断哀鸣呜咽,但依旧拼命急急掠向主人。   老猿看也不看少女和飞剑,反而眯眼盯住小镇西边屋顶那边,当一抹黑影出动之时,老猿重重踏出另一只脚,手中仅剩一颗石头呼啸而去,痛快大笑道:“救人者先死!”   少女呕血喊道:“别出来!”   本就伤势不轻的少女不忍心去看,那一刻,她有些绝望,艰难握住剑柄,当一条手臂支撑不住之时,赶紧换手握剑,如此反复,不断减缓下坠速度。   宁姚没有想到,竟然是她的自作聪明,害死了那个少年。   少年穿着草鞋,背着箩筐,系着鱼篓,如风一般,每天都来去匆匆,忙着赚钱忙着熬药。   宁姚觉得这样的少年就这样死了,这样不对!   少女摇摇晃晃落地后,双指并拢作剑,抵住额头眉心处,咬牙切齿道:“出来!给我斩开这方天地!”   有一条细微金线在少女眉心,由上往下,渐次蔓延。   如仙人开天眼!   古老拱桥之下,如今的廊桥之中。   有一把剑尖指向水潭不知几千年的生锈老剑条,如从沉睡中醒来的人,打了一个哈欠。   锈迹斑斑的剑尖轻轻晃了一晃。   于是廊桥晃了一晃。   整条溪水也晃了一晃。   整座小天地也跟着晃了一晃。   一座深山当中,风尘仆仆的齐静春和数人结伴出山,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书先生,一脚抬起后,刚要猛然踩下,笑了笑,缓缓落脚。   杨家铺子后院的老杨头,坐在油灯旁打着盹,惊醒后,用老烟杆磕了磕桌面。   大骊藩王宋长镜,没来由在官署跳脚骂娘。   铁匠铺一间铸剑室,负责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锤落空,握着剑条的马尾辫少女满脸震惊。   被所有人当做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马苦玄,原本躺在屋顶看着夜空,突然坐起身,杀气腾腾。   就在此时,有一个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响起,愈来愈近:“宁姑娘,傻乎乎站着干嘛?!跑啊!我又没死,那是我脱下来的一件衣服!老畜生脑子不好使,你咋也傻了?”   少女已经有些神志不清,在敕令仪式即将大功告成之际,突然感觉到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,给人扛在肩头就往小镇巷弄里跑去。   宁姚顿时清醒过来,身体跟着某位少年的肩头,不停颠簸起伏,有些难受,更是难堪,她完全懵了:“唉?”
第五十三章 赠送   陈平安扛着少女一路撒腿狂奔,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还要快,像是个抢了黄花大闺女的采花贼。宁姚受了不轻的内伤,给颠簸得难受,但也顾不得什么颜面,若是这时候给老猿一拳捶到身上,估摸着她和陈平安就真要“殉情”了。   宁姚额头满是汗水,问道:“你怎么活下来的?没有被石子打中?你怎么知道老猿的后手,是针对你而不是我?”   问了一大串问题后,宁姚猛然惊醒,“先别说这些,趁着老猿需要换气的功夫,能跑多远是多远!我已经让那把剑尽量多纠缠老猿,但是估计它撑不了太久。”   草鞋少年轻轻点头,健步如飞,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,如一尾鱼游走于溪底。   远离小镇西边那条小街后,陈平安依旧脚步不停,抽空小声解释道:“先前在泥瓶巷那边,老猿被我骗去一栋破房子的屋顶,然后他就掉坑里去了,之后我偷偷丢了一块小破瓦在窟窿旁边的屋上,果然老猿以为是我不小心,泄露了脚步声,他突然砸出一块瓦片来,连墙壁带隔壁屋顶一起给打穿了,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。”   “刚才我其实就猫在那边屋顶,没敢露头,是怕你分心,也想着能不能给老猿来一箭,然后看到老猿把你砸下来的那块石头,跟一条火蛇似的挂在天空里,估摸着只要抬头,咱们小镇谁都瞧得见,我哪敢掉以轻心。当时我脑子里多转了一个弯,想着如果换成是我的话,肯定用你当诱饵,先打躲在暗处的,再回头收拾明处的,一个鱼饵串上两条鱼,多好,对吧?所以我就先脱了刘羡阳那件衣服,抛出去后,才敢去救你。”   宁姚眼睛一亮,啧啧称奇,然后莫名其妙开始秋后算账了:“陈平安,这些弯弯肠子,你跟谁学的?!道貌岸然,肯定没表面那么老实。说!陆道人救我的那次,在泥瓶巷你家祖宅,你除了摘掉帷帽,到底有没有趁机占我便宜?”   陈平安一阵茫然,就像小时候被牛尾巴甩在脸上差不多,“啥?”   少女倒是没有继续兴师问罪,反而自顾自笑起来。   陈平安是财迷,绝对不是色胚。   宁姚对此深信不疑,就像她始终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大剑仙,不是什么凤毛麟角、屈指可数,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种。   宁姚低声道:“放我下来!”   陈平安问道:“你能自己走路了?”   宁姚无奈道:“暂时还不能走,可你要是再这么跑下去,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颠出来了。到时候没被老猿用拳头砸死,结果挂猪肉一样死在你肩头,老猿还不得把咱们活活笑死。”   陈平安放缓脚步,头疼道:“那咋办?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?我本来是想离开小镇的,那个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。”   宁姚突然想起一事,好奇问道:“你那件自制的木瓷甲呢?怎么没穿在身上了?”   陈平安苦笑道:“对付老猿,意义不大,反而会影响到我的跑路速度,就干脆脱掉了。也亏得如此,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带你离开那边,扛不能扛,背也不能背,抱更不能抱,想想都头疼。”   宁姚叹了口气,下定决心道:“陈平安,先放我下来,然后背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。”   陈平安自然没有异议,毫不拖泥带水就照做了,背起少女继续奔跑,问道:“宁姑娘,你的刀呢?怎么只有刀鞘?”   抱住少年脖子的少女没好气道:“埋土里了。”   陈平安也就不再多问,跑向小镇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。   荒郊野岭,周围是一座座早已没有后人祭拜的坟茔,坟头杂草丛生,茂盛得像是个菜园子,时不时响起几声夜鸮的叫声,此起彼伏,实在是瘆人。好在陈平安对此地,怀有一种同龄人不曾有的情感,倒是没觉得如何不适,约莫一炷香后,陈平安背着少女,穿过无数残肢断骸的倒塌神像,绕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后,泥塑神像倾倒在地,不知为何,已经不见头颅,身长两丈有余,可想而知,这尊塑像曾经完完整整端坐于祠堂寺庙当中,是何等威严凛凛。   陈平安蹲下身,试图先把宁姚放下来。结果等了片刻她竟然没动静,吓得陈平安以为宁姑娘已经死在半路上了,正当陈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滞当场,一个字也说不来的时候,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过去的少女,终于醒过来,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,迷迷糊糊问道:“到了?”   蹲在地上的少年在这一刻,连自己也想不通,反正差点眼泪都要流出来。   少年赶紧深呼吸一口气,收敛起异样情绪,双手轻轻松开少女的腿窝,转头笑道:“这是我去年秋天临时搭的一个小屋,以前经常带着顾粲来这里玩,他嚷嚷着要折腾,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树枝搭了个架子,再用树叶草叶盖上去,还挺牢,去年冬天那么大的两场雪,也没压塌。”   宁姚站直身体,回首望去,飞剑并未狼狈返回,这是好兆头,最少说明老猿没有找准两人躲藏地点的方向。   陈平安让宁姚稍等,率先弯腰进入木草搭建的临时小窝,略作收拾,这才开门迎客。   宁姚坐进并不显狭窄逼仄的小窝,如释重负。   陈平安没有关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门,而是就坐在门口,背对着少女。   宁姚问道:“怎么不关上门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如果老猿找到这里,就没差别了。”   盘腿而坐的宁姚点头道:“也是。”   沉默片刻后,宁姚问道:“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?”   陈平安果真问道:“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气?”   宁姚嗯了一声,“但是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,老猿最少还能再坏一次规矩。对付咱俩两个伤患,多半是绰绰有余。”   陈平安又问道:“宁姑娘,你觉得老猿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?”   小窝内满是四周渗入的青草芬芳,沁人心脾,虽然地面有些许湿气,但是少女觉得已经不能要求更多。   宁姚仔细想了想,“老猿总计出手三次,从你家泥瓶巷到小镇最西边的第一次,老猿比较含蓄,主要是为了试探你有无靠山,毕竟他当时忌惮有人在幕后布局,害怕有人针对他护送到此的正阳山小主子,所以折寿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间,之后在溪畔与我对峙,二十年左右,第三次,估摸着最少五十年,接下来第四次的话,怎么都要一百年起步。”   陈平安眼神熠熠,弯腰伸手拔出一根草,掸去泥土后,嚼在嘴里,开心道:“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,赚大发了!哪怕不考虑云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,寻常人也就活个六十年,那我就是多赚了两辈子回来。再说了,老猿将近两百年阳寿,来换我三辈子性命,我觉得他只要一想到这个,气也气死。”   宁姚皱眉道:“陈平安,你就这么觉得自己的命,不值钱?”  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“跟老猿那种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,我一个小镇窑工出身的老百姓,自然是不值钱的,承认这种事情,又不丢人。”   宁姚被陈平安这套歪理给堵得慌。   陈平安转头一笑,“当然了,想到这些,认命归认命,心里头憋屈还是会有的,你想啊,凭啥都是来世上走一遭,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钱呢?”   宁姚刚要附和,然后与他显摆几句既豪迈气概又有学识底蕴的圣贤箴言,不料少年很快自己就给出了答案,正儿八经地扪心自问道:“难道是我上辈子好事做少啦?可我这辈子也没来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,下辈子岂不是还得完蛋,咋办?”   宁姚拿起腿上横放着空荡荡的绿色刀鞘,用鞘尖轻轻一点少年的后背。   草鞋少年顿时龇牙咧嘴,转头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。   宁姚瞪眼道:“这辈子还没到头呢,想什么下辈子?!”   陈平安赶紧伸出一根手指,示意宁姚不要大嗓门。   少女赶紧闭嘴。   陈平安屁股往外边挪了挪,试图远离少女与刀鞘。   宁姚欲言又止,最后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少年,嗓音沙哑道:“陈平安,你有没有想过,虽然已经折寿一百八十年,但是这头正阳山的护山猿,他原本能够活多久?”   背对少女望向远处天空的少年,只是摇摇头。   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,少年如何能够知道,估计想破脑袋也猜不出答案。   有些事情,就像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街道,少年如果不是送信一事,这辈子都不知道原来天底下的道路,不全是泥路。   宁姚叹气道:“这类天地异象而生的凶兽遗种,窍穴远不如我们人来得别有洞天,虽然因此而修行极难,但好处是精气神的流逝,也更加缓慢,使得极为长寿,少则五百年,多则五千年的寿命,搬山猿生性善动不喜静,若无修行,寿命不会太长,自然不如龟蛟之流,但是搬山猿终究是曾经的一方霸主,寿命依旧长达两千岁左右,而且这头护山猿,显然已经修成了道法神通,一旦被他跻身上五境,加上他第九境的体魄,别说两千年寿命,就是三千年,四千年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”   宁姚望着那个消瘦背影,“所以别觉得自己活够了。”   陈平安一声不吭。   宁姚有些心酸。   两两无言,道破天机的少女心中逐渐生出一些愧疚,便搜肠刮肚地去酝酿措辞,想着安慰一下那家伙。   只是当宁姚想得头都大了的时候,却听到了草鞋少年的一阵轻微鼾声。   宁姚顿时傻眼。   ……   杏花巷深处一栋大宅子,从内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,甚至连院门口的道路,也比别人家门口整洁许多。   一位面相与慈眉善目绝对无缘的老妪挑了挑灯芯,让屋内灯火更明亮一些,然后满是宠溺地望向自己孙子,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絮絮叨叨:“又大半夜跑到屋顶上去作甚?老话说春捂秋冻,你总也不听劝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真要冻出病根子来,让奶奶怎么活?”  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。   老妪坐下后,哀叹一声,开始念自家那本难念的经,“我的乖孙儿呦,你是不知道,今儿白天,那头白眼狼不知道闻到了啥肉味,突然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登门,你当时不在家,你是没看到他那副嘴脸,真是孝顺儿子慈祥爹,都快把奶奶给感动哭喽。”   说到这里的时候,老妇满脸讥讽,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浓痰,又有些后悔,便赶紧用脚尖碾了碾,老妇抬头望向满脸无所谓的少年,气不打一处来,只是舍不得打,只好气呼呼道:“没心没肺的崽子,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。你本名叫马玄,只是有爹生没娘养的,不是命苦是什么,奶奶就给你加了个苦字,你要是嫌晦气,以后自己改回来便是,不打紧的,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。奶奶就是乡野老婆子,是田间的蛤蟆,见识短浅,活该一辈子遭罪吃苦……”   老妪开始擦拭眼泪。   少年马苦玄伸手放在老妇人皮包骨头的干枯手背上。   老妇人看了眼自己孙子,少年眼神中终于带着点情感,她欣慰笑了,反过来拍了拍马苦玄的手背,“奶奶我啊,是没福气的人,你爷爷有良心没本事,靠不住,儿子有本事没良心,还是靠不住,所以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念想了。要是你再没有出息,奶奶这辈子吃过的那么多苦,算是白吃了。吃苦不算什么,别像奶奶这样就成,以后一定要出息,有大出息,谁欺负过你,你往死里欺负回来,千万别当好人,坏人呢,偶尔当几次,也没事的,别一门心思吃饱了撑着去害人就行,小心遭报应不是?老天爷喜欢一年到头打盹归打盹,可总还有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是,万一给抓个正着,哎呦……”  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法,少年是从小听到大的,估计耳朵起茧子不说,而是都换好几茬的茧子了。只不过少年始终没有缩回手,任由自己奶奶轻轻握着。   老妇人猛然问道:“你喜欢稚圭那个小贱婢干啥?”   少年微笑道:“好看呗。”   老妪稍稍加重力道在马苦玄手背一拍,大骂道:“没良心的小烂蛆!连奶奶这里也不肯说实话?”   少年嘿嘿一笑,“奶奶你放心,是好事情。”   老妪将信将疑,暂且压下这个疑问,换了个话题,“知道你爹娘为啥不要你吗?”   少年笑道:“那会儿家里穷,养不起我?”   老妪骤然提高嗓门,尖叫道:“穷?咱们马家这七八辈人,可真算不得穷人门户,也就是装惯了孙子,到最后连大爷也不知道如何当了,其实老祖宗留下一条祖训,再有钱也不许把宅子安置在福禄街上,桃叶巷也不许。你那对活该遭天打雷劈的爹娘,他们如果穷的话,能每天穿金戴银?顿顿吃香的喝辣的?除了没敢搬去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摆阔,他们什么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桩一件啦?”   每次说到儿子儿媳,老妇真是恨得牙痒痒,冷笑道:“那些个祖辈规矩,就是埋在土里烂成泥的玩意儿,多少年过去了,如今能值几个钱?孙子,你以后出息了,别太当回事,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,见多了有钱人和没钱人,说到底,只有没本事的人,才去当老实人!”   马苦玄笑容灿烂,不知道是觉得有道理,还是认为滑稽可笑。   这个少年从小便是这样,什么亏都能吃,什么欺负都能忍,可是有些事情执拗起来,就连他奶奶也劝不动说不听。   老妪想了想,起身跑出去看院门栓了没,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,压低嗓音,“孙子,别看奶奶这么多年装神弄鬼,除了当接生婆,就是给人喝一碗符水,要不就是厚着脸皮跟人收破烂,但是奶奶告诉你,那些收回来的老物件们,可都是顶天的宝贝……”   少年重新恢复惫懒的神态,显而易见,对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烂,马苦玄并无兴趣。   老妇人犹然诉说早年各种坑蒙拐骗的伎俩,得意洋洋。   马苦玄突然问道:“奶奶,泥瓶巷陈平安他爹,是不是死在……”   老妇人脸色剧变,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,厉色道:“有些事情,可以做,不能说!”   少年笑着点头,不再刨根问底。   之后老妇人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,病恹恹的,心思沉重,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。   马苦玄笑问道:“奶奶,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婆,杏花巷的街坊邻居,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,接引亡魂回到阳间……”   老妪白眼道:“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,你也信?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,真要见着了鬼魂,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?”   “奶奶别怕。”   少年马苦玄轻声笑着,“人鬼殊途,神仙有别。大道朝天,各走一边。”   ……   拂晓时分。  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。   不见少年身影踪迹。   她迅速起身,弯腰走出,脚尖一点,她跳到那尊侧卧破旧神像的巨大肩头之上。   远处草鞋少年正往这边跑来,脚步不急不慢,不像是被追杀。当他看到墨绿色的少女后,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。   宁姚跳下佛像肩头,站在少年身前。   “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。”   说完之后,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神像,双手合十,低头一拜,碎碎念念。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,她翻了个白眼,却也没说什么。   之后陈平安神神秘秘低声道:“我带你去看两尊神像,很有意思!”   宁姚问道:“是神仙菩萨显灵,愿意出来见你了?那岂不是心诚则灵?”   陈平安悻悻然道:“宁姑娘你这话说的……”   宁姚一挑眉头。  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:“一听就是读过书的!”   宁姚霎时间整个人就变了一个人,咳嗽几声,心中默念矜持矜持。   少年在前头带路,少女默默跟在后边。  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,揉了揉眉心。   真是命悬一线啊。   少女天人交战许久,深呼吸一口气,才弱弱说了两个字,谢谢。   少年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自然听到少女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,虽然内心深处,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,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。   只不过陈平安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,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。  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,怔怔望向南边,自言自语道:“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,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,该怎么办?”   少女无言以对。   陈平安继续前行,看不出异样。   宁姚加快脚步,跟他并肩而行,忍不住问道:“陈平安,你没事吧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没事。我知道有些事情,就是这样的,没办法就是没办法。”   少年没有读过书,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,如果换一个说法,叫做人力终有穷尽之时。  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,等到少年疑惑转身后,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,“知道你好奇,但是没好意思问,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,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,正阳山老猿厉害吧?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,对不对?可我眉心窍穴内,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,是我的本命之物,它只要出现,别说老猿要死,就是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少女掐断了话头,直接跳过,“之所以跟你说这些,我是想告诉你,天地大得很,别小看自己,也别气馁,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?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!”   陈平安问道:“你会教剑术?”   宁姚理直气壮道:“我天资太好,学剑极早,境界攀升极快,但是教别人剑术,半点不会!”   陈平安挠挠头。   宁姚想了想,正色道:“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,它也不会答应的,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,在我家乡,认为世间有灵之剑,皆是我辈同道中人。”  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,“但是这把剑鞘我可以送给你!”   陈平安一头雾水,“为啥?”  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连剑鞘也有了,距离剑仙还远吗?”  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,瞠目结舌道:“说啥?”   宁姚大步前行。   少女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,仅此而已。  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,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?
第五十四章 大敌当前  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,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,原本生有三双手臂,如今只剩下最高处的握拳一臂,高高举起,以及最低处的“握手”一臂,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,原来是神像十指交错,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,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。   五彩泥塑神像为一尊披甲神人,大髯,铠甲铮铮,鳞片连绵,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,联珠颗粒饱满,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,仅就卖相而言,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。  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,相比昨夜两人寄人篱下的那尊无头神像,这尊彩绘神像虽然断臂极多,且彩塑斑驳,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飞扬的精气神。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处,双手交缠在一起,姿势极其古怪。   宁姚一眼就看出端倪,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,点头道:“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,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,有点不同。”   宁姚思量片刻,问道:“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?”   陈平安蹲在地上,一脸惋惜地摇头道:“找过了,啥也没找到,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。这么多年下来,这些土神仙泥菩萨们,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。你瞅瞅这位,最高的那颗拳头,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,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,明显是给人用弹弓、或是石子糟蹋的,小镇的孩子都这样,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,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抓蟋蟀、挖野菜,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,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,热闹得很,玩疯了之后,哪里顾得了什么。小时候还喜欢攀比,看谁爬得更高,还有人喜欢爬到神像头顶上去撒尿的,比谁尿得更远,所以你想啊,一年年下来,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,其实我小时候还有几个木雕的神像,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,就盯上了它们,刚入冬那会儿,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禾烧掉了。”   少年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,有些低沉感伤,“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,给赶到山上烧炭去了,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,一定要劝一劝,实在不行,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。土木神仙泥菩萨,虽说从来不显灵,可那好歹也是菩萨神仙啊,结果被劈砍成柴禾,这种缺德事情,怎么可以做呢……”  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,截然不同。   宁姚一手捏着下巴,一手托着手肘,那双眼眸流光溢彩,缓缓道:“如果我没有猜错,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,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,而是这尊道教灵官像之前中间那对手臂,就是由消失的那双手掐诀而出的剑炉,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撰写拳谱之人只选其一,并且没有选择现在咱们看到的这个手势,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,剑炉,或者说灵官指剑掐诀,说不定有大小之分。”   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,但是不忘反驳提醒道:“拳谱是顾粲的,我是代为保管。”   宁姚没跟陈平安计较,伸手指了指这尊道教灵官的剑炉架子,解释道:“看到没,拳谱上是右手尾指突出,而这里是九指分别纠缠、环绕、相扣,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,一枝独秀。为的就是掐指成剑诀,最终用以滋养食指。”   宁姚自顾自说道:“我行走你们这座天下多年,也见过不少寺庙的四大天王,和各路道观灵官,这尊泥像……”   陈平安静待下文,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案,只得开口问道:“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?”   宁姚点了点头,一本正经道:“是最矮的。”   蹲地上的少年什么话都没有说,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。   宁姚转头问道:“你见过比你们披云山还高的道门灵官神像吗?”   “当然没见过啊。”陈平安愣了愣,疑惑道:“披云山是我们这边的?”   宁姚恍然,解释道:“就是你们这里最高的那座山,很久很久以前,据说曾经有位得道高人,在披云山那边埋下一方天师印,用以镇压此方天地的龙气。”   陈平安眼睛一亮,“知道大致方位吗,咱们能不能挖?”   宁姚笑眯眯道:“怎么,想挖了卖钱啊?”   被揭穿真相的陈平安微微赧颜,坦诚道:“倒也不一定要卖钱,只要是好东西和值钱物件,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也是好的嘛。”   宁姚用手指凌空点了点那个掉钱眼里的家伙,没好气道:“以后你要是能够开宗立派,我估计有你这么个燕子衔泥、持家有道的掌门宗主,门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辈子吃穿不愁,躺着享福就好了。”   陈平安没想那么远,至于什么开宗立派,更是听也听不懂。   他站起身问道:“不管大小,眼前也算是剑炉的一种?”   宁姚点头道:“大小剑炉,分左右手,真正滋养的对象,绝对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,而是一路逆流而上,直到……”   宁姚说到这里的时候,闭目凝神,她甚至不用掐诀立桩,就能够心生感应,她睁眼后弯曲手指,对着自己指了后脑勺两个地方,分别是玉枕和天柱两座窍穴,确实是比较适合温养本命飞剑的场所,她笑道:“左手剑炉对应这里,右手则是指向此处。”   陈平安茫然道:“宁姑娘,其实我一直想问,这剑炉说是拳谱的立桩,可手指这么扭来扭去,这和练拳到底有啥关系?能长力气吗?”   宁姚有些傻眼。   要是非让宁姚具体解释武学或是修行的门门道道,那就真是太为难她了,更别提让她说出一路上,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顺利跨过。毕竟对于宁姚自己来说,这些最没劲的道理,还需要说出口吗?不是自然而然就该熟门熟路的吗?   于是少女板起脸教训少年道:“境界不到,说了白说!你问这么多干什么,只管埋头苦练便是!怎么,吃不住苦?”   陈平安将信将疑,小心翼翼说道:“宁姑娘,真是这样?”   宁姚双手怀胸,满脸天经地义的正气表情,反问道:“不然咧?!”   陈平安便不再追问此事,仰头望向被宁姚称为道门灵官的彩绘神像,道:“这就是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啊。”   宁姚无奈道:“什么叫陆道长他们家的神仙?第一,道家道家,虽然有个家字,但绝对不是你们小镇百姓人家的那个家,道家之大,远远超出你的想象,甚至连我也不清楚道门到底有多少道士,到底有多少支脉流派,只听我爹说过,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……算了,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。第二,神仙神仙,虽然你们习惯了一起念,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这样,可归根结底,神和仙,走的是不一样的路,我举个例子好了,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,这句话你听过吧?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粲他娘吵架,我总能听到这句话。”  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,“佛争一炷香,为啥要争?因为神确实需要香火,没有了香火,神就会逐渐衰弱,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,道理很简单,就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,哪来的气力?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?怕的就是人间香火杂乱,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神的人或什么,坐拥神位,退一步说,哪怕他们擅自成神之后,是天性良善之辈,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,从不逾越天地规矩,可对自诩为‘真龙之身’的皇帝君主而言,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,就是在祸乱一方风水,无异于藩镇割据,减弱了王朝气运,是挖墙脚跟的行径,因为会缩短国祚的年数,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?”   “至于仙,很简单,你看到的外乡人,十之八九都算是,就连正阳山那头老猿,也算半个仙,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,一步步登山,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。修行之人,也被称为炼气士,修行之事,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。”   陈平安问道:“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神还是仙?按照宁姑娘的说法,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?”   宁姚脸色肃穆,轻轻摇头,没有继续道破天机。  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。   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,重重砸在灵官神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上,砸出许多碎屑下来。   宁姚挥了挥手,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。   陈平安站起身,顺着宁姚的视线,他转头望去,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。   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,蹲在远处一座倒地神像上,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、接住石子。  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,轻声道:“他叫马苦玄,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,很奇怪的一个人,从小就不爱说话,上次在小溪里碰到他,马苦玄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,他明显早就知道蛇胆石很值钱。”  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,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,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,开门见山道:“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,跟正阳山那头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,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。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,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。事先说好,只是做买卖而已,别想着杀人灭口啊,地上这么多神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,小心遭报应。”  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,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,他上前踏出一步,对马苦玄沉声问道:“如果我愿意给钱,你真能不说出去?”   马苦玄微微一愣,好像是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,如此好说话,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。   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了,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,随手丢在地上,笑道:“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,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,泥瓶巷陈平安,宋集薪的隔壁邻居,对吧?你要怪就怪你身边的家伙,太惹人厌了,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。”   少年扯了扯嘴角,伸手指向自己,“比如我。”   陈平安环顾四周。   马苦玄望向宁姚,笑道:“放心,那头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,我就趁着这个机会,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,你知道是什么的,对不对?”   宁姚冷笑道:“小心有命拿没命用。”   马苦玄乐呵呵道:“你又不是我媳妇,担心这个做啥。”  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,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,怎么会有人觉得此人是个傻子?   宁姚脸色阴沉,碰了碰陈平安肩头,轻声提醒道:“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,便进不来了。”  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,对陈平安咧嘴笑道:“昨天屋顶一战,很精彩,我凑巧都看见了。哦对了,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,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。”  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,缓缓卷起裤管,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上。   直到这个时候,宁姚才惊讶发现,原来陈平安裤管里边,小腿上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。  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:“很小的时候,杨家铺子的杨爷爷就曾经叮嘱过我,死也别取下来。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,现在想了想,也差不多了,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,和老猿一样危险。”   马苦玄轻轻跳下神像,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,自言自语道:“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,才会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敌,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。哈哈,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。”   宁姚突然问道:“陈平安,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?”   陈平安站起身,轻轻跺了跺脚,左右双脚各数次,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,回答道:“马婆婆很有钱的,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,体型格外大,那牛尾巴甩起来,很吓人的。”  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,马苦玄却又蹲下身,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。   最后,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,两个同龄人,遥遥对峙。
第五十五章 春风得意   陈平安左右脚尖先后不易察觉地拧了拧地面,似乎还在适应变轻了的双腿。   他留意到马苦玄总共捡了五颗石子,四颗握在左手,一颗在右手。   马苦玄神色自若,望向刀鞘剑鞘皆空的外乡少女,笑道:“说好了,现在是我和陈平安单挑,按照我奶奶小时候讲的故事,在演义小说上,两名大将于阵前捉对厮杀,谁喊帮手谁就不是英雄好汉,若是能够阵斩敌人,军心大振,一场仗就算赢了……”   宁姚看着那个马苦玄就心烦,她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,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,也喜欢掉书袋,成天摆小夫子的做派,可人家好歹瞧着就是一副读书种子的模样,眼前这位矮小精瘦的少年,肌肤不比陈平安白,而且眼睛格外大,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怪,尤其是加上这种蹩脚拗口的酸文,就像老妪涂扑了半斤脂粉在那张老树皮上,故作娇羞状,真是惨绝人寰。   陈平安没有跟杏花巷的同龄人放狠话,微微弯腰,骤然发力,笔直前冲,势若奔马。   真快!   看着陈平安疾奔远去的背影,几乎一个眨眼就与自己拉开了两丈多距离,饶是见多识广的宁姚也难免感慨,这不是说陈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龄人当中,他能够飞奔快过狐兔,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,自然不是如此,而是在此方天地这座牢笼里,陈平安能够只依靠十数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,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这个地步,这才是最让宁姚佩服的地方。   宁姚想了想,难道能吃苦,也是一种天赋?   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一半。   陈平安甚至已经能够清晰看到,马苦玄脸色的一连串细微变化,片刻惊讶后,转为惶恐,迅速恢复镇定,然后毫不犹豫地迅猛抬臂,整条纤细手臂,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爆发力。   一直死死盯住马苦玄右手动静陈平安,不再直线前冲,刹那之间就就折向右边。   马苦玄那条胳膊竟然出现微妙的停顿,手腕一抖,目标正是偏离直线的陈平安。   激射而出的石子来势汹汹,虽然不如正阳山搬山猿那般恐怖,但是仍然不容小觑。本该手忙脚乱的陈平安并未停步,腰杆一拧,上半身侧过,那颗石子正好从眼前一闪而逝,草鞋少年额前的发丝被那股清风裹挟得随之一荡。   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轻轻一甩,其中一颗石子刚好落入右手手心。   这位杏花巷的矮小少年,好像并不觉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够解决掉陈平安,故而没有停留在原地,开始跑向右手边,与此同时,甩手丢出第二颗石子。   草鞋少年一个毫无征兆地骤然弯腰,双手几乎能够触及到地面,那颗石子从后背上迅速划过,擦破陈平安的单薄衣衫,所幸只是擦伤,看上去皮开肉绽很吓人,其实伤口不深。   此时两人间距又被拉近一半。   虽然马苦玄也意识到应该要拉开距离才对,但是陈平安的埋头冲刺,实在太过风驰电掣,衬托得马苦玄匆忙之间的转移阵地,仿佛是老牛拉破车,所以当陈平安那张黝黑脸庞愈发靠近,草鞋少年那坚毅明亮的眼神,尤为刺眼。与此相反,马苦玄明显出现了一抹迟疑神色,是放弃丢掷石头的举动,果断撒腿撤退?还是孤注一掷,在第三颗石头上分出胜负?   马苦玄犹豫不决,对比陈平安的一往无前,形成鲜明对比。   此时此刻的草鞋少年,哪里有半点泥瓶巷烂好人的样子?   马苦玄在这种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,后撤一步,再次挥动手臂。   显而易见,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。   这个别说打架,从来就没跟人吵过架的孤僻少年,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跟同龄人待在一起,比陈平安或是顾粲,更像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猫崽子。他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一把石子,一边走一边丢,当然力道都很轻,看似漫不经心的玩耍,没有人当回事,只是马苦玄在廊桥底下的岸边,四下无人的时候,就会独自打水漂,稍稍薄一些的石子,往往能够在水面上打出十数个涟漪之后,撞在对岸石拱桥的内壁上,砰然粉碎,臂力之大,手劲之巧,可想而知。   马苦玄时常也会蹲在青牛背上,用石子去砸水中游鱼。不管能否击中游鱼,反正少年丢入水中的石子,几乎没有水花。   所以在杏花巷的那栋祖宅,院子里,或是屋顶上,经常会躺着几只鸟雀的尸体,血肉模糊。   两人相隔不过十数步而已,之前两次躲避掉马苦玄的石子,陈平安的身形脚步,更偏向于敏捷轻灵,并没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壮的地方,草鞋少年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子,但是陈平安和马苦玄即将对撞的时候,陈平安终于展露出“重”的一面,接连三大步,既快又猛,充满张力,落地如铁锤砸剑条,抬脚则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。   三步,近在咫尺。   马苦玄仍是没能来得及丢出石子,按理来说,大势已去。   但是陈平安没来由心头一震,不过仍是没有任何退缩,因为形势紧迫,已经容不得他悬崖勒马,不如纵身一跃,冒险一搏。   马苦玄嘴角扯起,笑意玩味,左手松开,丢掉剩余石子,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,所以顺势就是一拳砸出去。   他一开始就给陈平安挖了个陷阱,所谓的狐疑不决,故意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,甚至为何要选择以石子来作为进攻手段,全是这位杏花巷傻小子的缜密谋划罢了。为的就是示敌以弱,把能够从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鳅少年,给勾引到自己身边,让这个陈平安自己送上门来!   一臂之距,即是一拳之距。   陈平安是个不算太明显的左撇子,于是与马苦玄的右手拳头,硬碰硬撞在一起。   在拳头相撞的瞬间,几乎同时,两个少年就分别向对方一腿踹去。   陈平安和马苦玄同时倒飞出去,狠狠摔在泥地上。   两人又隔开二十余步,马苦玄爬起身,单膝跪地,大口喘息,他抬起手臂,松开拳头,因为手心那颗石子一直没有丢出去,所以此时少年手心,虽然称不上血肉模糊,但也已经猩红一片,触目惊心。   马苦玄咧咧嘴,揉了揉肚子,眼神炙热,对陈平安大声笑道:“陈平安!敢不敢再来?!”   陈平安的左手更惨,因为之前在小巷袭杀云霞山蔡金简,手心被碎瓷划破极深,这段时日,虽然一直敷着从杨家铺子传下来的秘制草药,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,少年体魄再坚韧,终究不是那种生死人、肉白骨的修行神仙,所以跟马苦玄互换的这一拳一腿,陈平安更加吃亏。   陈平安包扎有棉布条的左手,已经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,鲜血渗出棉布,一滴一滴落在脚边野草上。   陈平安刻意去深呼吸了一口气,于是清晰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刺痛,他要确定这种程度的疼痛,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,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。   这是习惯使然。   陈平安是穷苦出身,正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,所以就格外斤斤计较,反观宋集薪卢正淳那样的富贵子弟,绝对不会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铜钱,这是大行不顾细谨,陈平安当然不行。所以陈平安给人的印象,一直是跟拘谨、温吞和隐忍这些词汇沾边,少年理所应当的朝气蓬勃,反而不多,至于眼前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,要跟陈平安宁姚打生打死的马苦玄,大概属于不可理喻的怪胎,宁姚至少还可以用锋芒毕露来形容,马苦玄这种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。   陈平安没有转头,背对宁姚轻轻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没事。   马苦玄缓缓站起身,起身前少年抓了抓一丛杂草,随意擦去手心血迹。   陈平安跟着起身。   马苦玄率先发力,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两个泥坑。   这个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匪夷所思,高高跳起,一只膝盖撞向迎面而来的陈平安。   陈平安一拳砸得马苦玄那记膝撞下坠,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倾的马苦玄闪电一拳,一拳砰然砸在额头,马苦玄原本弯曲蜷缩的双脚,瞬间舒展开来,在身体后仰的陈平安胸口重重一踩。   陈平安就像被大锤当头一锤、加上同时被当胸一撞,近乎笔直地后仰倒地。   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一圈,落地后继续狞笑着前冲,很快就飞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陈平安身前,马苦玄就是一脚。   陈平安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,左臂在外右臂在内,死死护住心口和脸庞。   陈平安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,只不过重心极低,又护住了要害,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画面。   一路打滚。   马苦玄得势不饶人,继续前冲。   当陈平安停下后滚势头的瞬间,不知不觉,有意无意,整个人变成了单膝跪地、弯腰助跑的姿势。   马苦玄神情一滞。   下一刻,陈平安如同一枝由强弓拉满激射而出的箭矢,瞬间来到马苦玄身前,速度之快,与之前相比,判若两人。   以弱示敌。   陈平安也会。   马苦玄这次根本来不及出拳,就被陈平安用肩头撞在胸口,马苦玄踉跄后退,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,本能地低头弯腰,左耳太阳穴那边就被陈平安用手臂横扫而中,势大力沉,之前占尽上风的杏花巷少年,以一种诡谲姿势双脚腾空侧飞出去。   陈平安猛然抓住马苦玄的双脚脚踝,带着马苦玄旋转一周,怒喝一声,将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远方!   刚好撞向一尊碎了半边身躯的坐姿神像,高一丈半左右,如果没有意外,马苦玄这一下注定会很凄惨。   可是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,亲自造就了一个“意外”。   他两只脚先后踩中神像的头颅,然后瞬间弯曲和瞬间绷直,整个人借着巨大的反弹力道,跟陈平安之前的暗算有异曲同工之妙,向着远处地上的对手激射而去。   但是马苦玄突然惊骇瞪眼。   只见陈平安站在原地,高高举起一臂,不知何时,他手中握有一柄凭空出现的短刀,刀尖就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马苦玄。   世人所谓的“自己找死”,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。   哪怕陈平安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,但是足够一刀捅透马苦玄的身体了,区别只在切入口是手臂、头颅还是胸膛而已。   马苦玄哪怕深陷绝境,虽然惊惧异常,却没有丝毫放弃的心境,艰难扭转身躯,哪怕只有一丝一毫,也要让自身要害偏离那刀尖。   就在此时,一道修长身形出现在两个少年之间。   是个中年男人,背负长剑,腰间悬佩虎符。   不见他如何出手,马苦玄就倒转乾坤似的,不但双脚落地,还身躯笔直地站在了男人身边。   然后负剑男人转头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,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激赏,轻声笑道:“你们两个这次交手,打得都不错。”   陈平安嘴角渗着血丝,又后退了一步。   男人一笑置之,提议道:“我出手救下马苦玄,算我欠你一个人情,所以我出去之后,会说服正阳山搬山猿放弃对你们两个的追杀,如何?”  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。   这位来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,深深看了眼少女,然后对陈平安说道:“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,答应就点头,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。如果觉得不公平,不甘心,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,那么以后离开小镇,可以去真武山找我,讨要你以为的公道。”   陈平安收起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,藏入右袖之中,对那个真武山的男人点头道:“如果有机会,我会的。”   马苦玄刚要说话,男人漠然道:“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。”   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,果真低头不语。   一大一小,这对真武山师徒,渐渐远去。  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。   宁姚赶紧蹲下身,忧心忡忡道:“咋样?哪里伤得最重?陆道长那副药方子,你是不是也用得着?”   鼻青脸肿一身内伤的少年满脸苦涩道:“不打紧,还知道哪里疼,说明伤得不算厉害。对了,如果老猿这个时候赶过来……”   “来就来!”   少女也干脆坐在地上,眉眼飞扬,“刚才有你在,等下有我在,怕什么!”   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后边半句话,只得偷偷咽回去。   宁姚突然灿烂笑起来,伸出双手,对草鞋少年竖起大拇指,“帅气!”   在这之前,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,使劲忍住嘴角的笑意,故意让自己更云淡风轻一点。   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开怀。   春风少年很得意。
第五十六章 点头   行走在狐兔出没的荒丘野冢之间,负剑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,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边,蹲下身伸手拨去缠绕石碑的藤草,露出它本来的真面容,字迹模糊,只能依稀辨认出小半文字,男人叹了口气,“神道崩坏,礼乐鼎盛。百家之争,就要开始了。”   男人起身后,看到那个尚未进入真武山正式拜师祭祖的徒弟,正面向来时的方向,少年的嘴角、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,使得那张黝黑脸庞,显得格外狰狞恐怖,少年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一番,继续盯着那边。   男人说道:“马苦玄,按照你之前给出的理由,你是因为得知那外乡少女,在巷弄以一手飞剑术,联手大隋皇子和宦官,杀了你生平第一位师父,所以你心结难解,必须要在离开小镇之前报这个仇,我觉得这是说得通的,便没有阻拦你,由着你生死自负。毕竟修行中人,能够遇上这种大道之敌,既是危机,也是机遇。”   但是男人加重语气,绝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赋卓绝而偏爱,沉声道:“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龄人,为什么?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,我真武山兵家修士,尤其是剑道中人,绝不可以滥杀无辜!”   少年答非所问,“兵家修士,是不是最能够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、气数气运?”   男人点头道:“遍观千年史书,能够以一己之力,挽狂澜于既倒,大多是我们兵家圣人。并非是我身为兵家修士,才刻意为先贤歌功颂德。”   男人盯着少年,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少年一马。   如果马苦玄嗜杀成性,仗势欺人,那么他为真武山收取这种弟子做什么?  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,靠的是沙场厮杀来提升境界,本就最为接近生死一线,一旦守不住本心,极易堕入魔道,试想一下,一位手握兵权的修行中人,屠城灭国,何其容易?   兵家与儒家,是支撑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两大支柱,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,自己立身不正,那么此人的境界修为越高,庙堂地位越高,对于整个俗世王朝的冲击,自然就会越大。在历史上,前车之鉴,历历在目。得民心何其难,失民心何其易。虽然这句话是儒家圣人所言,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饱读诗书的儒将,对此深以为然。   少年兴许是感受到气氛的凝重,可是没有急于辩驳,伸出手,手心轻轻覆盖在耳朵上,牵扯到伤处,顿时龇牙咧嘴,倒吸一口冷气,缓了缓,收回手后,看着手心一滩血迹,说道:“那家伙叫陈平安,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,那个男人生前是小镇有名的窑工,手艺很好,人也老实,后来突然就暴毙了,尸体也没找着,虽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认,但我记得很清楚,那是一个闪电雷鸣的大雨夜里,我给打雷声吵醒了,然后发现我奶奶没在身边,刚推开门缝,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来,又惊喜又害怕,很奇怪的样子,我娘使劲拍打着我爹的后背,笑得合不拢嘴,高兴坏了。”   少年下意识皱着眉头,使劲去记忆那些儿时的惨淡画面,“只有我奶奶没说话,好像不太高兴,反而对我爹一顿发火,‘你以为那孩子他爹死了,你就能有机会娶到她?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!泥瓶巷那一支陈家,好几辈人都是一根独苗,你就不怕害了一个人,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?到时候这支陈家就这么断子绝孙了,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阴神的报应?退一万步说,那女子的性情,你当真不清楚,愿意改嫁给你?’我爹当时就嬉皮笑脸,估计是觉得做也做了,很快就要拿到报酬,在自家人面前,就不惺惺作态假装后悔愧疚了。我奶奶最后指着我娘的鼻子痛骂,我娘也不是好脾气的,婆媳差点在正堂打了一架,我爹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,他那一辈的小镇邻居,都不喜欢他,那个时候他当然帮着媳妇不帮老娘,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,狠狠捶胸,一边哭一边对那块匾额诉苦,说马家招了这么个扫把星女人家进家门,你们死不瞑目啊。”   男人顺着少年的思路,问道:“你是想把虚无缥缈的善恶报应,上一辈人作下的孽,全部拢到自己身上,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够善终?”   马苦玄咧嘴,“我对爹娘实在没啥感情,只有奶奶放心不下,她又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,说她这辈子是一定要葬在爷爷坟旁边的,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,一来要劳烦我这个孙子搬个坛子回家一趟,二来她听说人死之后,入土之前的阳间路,会走得极为坎坷,她说活着的时候已经吃够苦头了,可不想死了之后还要吃苦。”   男人说道:“情有可原,但是占不住理。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   马苦玄撇撇嘴,脸色冷漠,不摇头不反驳,却也不点头不答应。   男人笑了笑,在少年伤口上撒盐道:“被同龄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觉如何?”   马苦玄愤怒道:“如果不是那娘们偷偷给了他一把刀,我会输给陈平安?!我从头到尾,就只出了七分力气!如果不是觉得要玩一下猫逮耗子……”   男人轻轻讥笑道:“玩猫抓耗子?得了吧,还不是想着以七分实力来打死陈平安外,同时还能让那少女掉以轻心,一箭双雕,想得倒是挺美。”   少年脸微红,硬着脖子愤懑道:“你到底是谁师父?!”   男人哈哈大笑。   两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镇,少年问道:“比起那座正阳山,真武山是高还是低了?”   男人笑问道:“是想问真话还是假话?”   少年眼珠子一转,“假话呢?”   男人答道:“那就是差不多高。”   少年哀声叹气,觉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,认了两个师父,一个莫名其妙横死在小镇骑龙巷,一个本事不大、规矩极多。   男人笑道:“正阳山在明面上,虽然是剑道根本之地,但是在东宝瓶洲修士的心目中,地位远远不如死敌风雷园,所以正阳山不被视为一流宗门势力,当然,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,其实正阳山的底蕴极深,只是当年那桩恩怨发生后,风雷园有一人的剑道造诣,远超同辈,过于惊才绝艳,使得正阳山不得不数百年忍辱负重……”   马苦玄没好气道:“你不管怎么吹捧正阳山,也改变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阳山的事实。”   男人笑道:“马苦玄你想岔了,正阳山与我们真武山的差距,大概算是还隔着一座正阳山吧。”   少年愣了愣,听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,随即笑道:“这还差不多!”   男人提醒道:“宗门是宗门,自己是自己。”   矮小少年笑道:“你也想岔了!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这么高,那我以后习武大成,想要找人切磋,就省时省事了,不至于身边全是一群绣花枕头和酒囊饭袋!”   男人一笑置之,“这种豪言壮语,换成泥瓶巷少年来说,是不是更有说服力?”   少年怒道:“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?小心以后你给人打死,我不帮你报仇!”   男人伸手绕到后背,拍了拍剑鞘,微笑道:“除了这把剑,师父孑然一身,身死即道消,你报仇有何用?”   少年疑惑道:“不是还有真武山这个师门吗?”   男人卖了一个关子,“真武山不同于东宝瓶洲其它宗门,你上山之后就会明白。”   男人腰间那枚虎符轻轻一跳,男人按住虎符片刻,很快沉声道:“你我速度返回小镇!我兵家修士,趋吉避凶,预知前程,几近本能。”   少年白眼道:“小镇那边就算翻了天,外乡人和小镇百姓杀得血流成河,关我屁事。我们可说好了,我可以答应不会草菅人命,但也绝对不做什么行侠仗义、扶危救困的举动。”   男人脸色凝重,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,命令道:“不要说话,屏住呼吸!”   两人身形一闪而逝,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十数丈外,如此循环,如少年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连串水漂。   ……   陈平安除了后背被马苦玄那颗石头擦出来的伤口,其实外伤不算多,但这绝对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很好受,最麻烦的还是左手手心,下水摸石抓鱼,延缓了痊愈速度,这次跟马苦玄打了一架,拳头碰拳头,更是雪上加霜,以至于撕下旧棉布条的时候,连陈平安也只能打开腰间一只行囊,拿出瓷瓶,喝下里边的浓稠药汤,正是杨家铺子当年开出的药方,别的没用,就是能够止痛。   宁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压衣刀后,割下自己内衫的一大截袖口,撕成一条条,帮着满头冷汗的陈平安包扎完毕,问道:“杨家铺子的土方子,真有用?”  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左手,挤出一丝笑脸,“很有用。刚才是真疼,我以前就这么疼过两次。”   宁姚骂道:“手心都能瞧见肉里的白骨了,能不疼?你真当自己修成了金刚不败的罗汉金身啊,还是无垢之躯的道教真君?让你逞强!跟那个马苦玄死磕,他不是说单挑吗,可以啊,他单挑我们两个,没毛病啊。连我堂堂宁姚都不嫌丢人,你倒是逞英雄上瘾了,不然等下你单挑正阳山搬山猿,我继续帮你拍手叫好?”   陈平安刚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。   少女蓦然瞪眼,少年立即点头道:“宁姑娘说得对。”   宁姚气斜眼道:“口服心不服,以为我不知道?”   陈平安嘿嘿一笑,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压衣刀,初看袖珍可爱,细看则锋芒冷冽。   少年觉得这把压衣刀,和它的主人,好像恰恰相反。   宁姚让陈平安抬起右手,将压衣刀轻轻放回绑缚在手臂上的刀鞘,警告道:“不许得寸进尺,不许对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!”   陈平安无奈道:“宁姑娘你想多了。”  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断臂灵官神像,“那块乌漆墨黑的石座,知道是什么石头打造而成的吗?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知道啊,宁姑娘你算问对人了,咱们只要沿着小溪一直进山,得走很远,我估摸着最少也要走大半天,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,全是这种石头,硬得很,用锤头也砸不下一点点碎石,更别提用柴刀砍,石崖那边还有好几条陷下去的长条状凹槽,里边有点坡度,也不平整,姚老头每次经过那里,都会让拿出柴刀去磨一磨,还真别说,磨过之后,柴刀真的会铮亮铮亮的,跟之前很不一样。”   宁姚揉了揉额头,哭笑不得道:“用来磨砍树劈柴的柴刀……”   陈平安眼睛一亮,“值钱?!”   宁姚没好气道:“再值钱,那结成一片的整座石崖,你弄得来一丁点儿吗?我告诉你,寻常神仙也做不到!除非是杀力巨大的大剑仙,加上愿意舍弃一把神兵才行,才能够裂出大概两块三尺长的石条,会被剑修专门取名为‘斩龙台’,每一块当然价值连城。”   陈平安陷入沉思。   宁姚突然也眼前一亮,“灵官神像脚底下那儿,不就有现成的磨剑石吗?这么大,刚好能劈成两块斩龙台。”   陈平安火烧屁股一般,赶紧劝说道:“宁姑娘,咱们可不能拆了搬回家!那位灵官老爷已经够憋屈的了,咱们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给抢走……”   宁姚猛然起身,冷哼一声,“抢?!我是那种人吗?”   然后陈平安跟着少女一起走向那尊道家灵官神像,站在泥塑彩绘神像之前,宁姚向前踏出一步,双手分别按住刀鞘和剑鞘,英姿勃发,她仰头喊道:“我叫宁姚!今天你只要将脚下这三尺立足之地,赠送给我,那么将来我宁姚成就剑仙之境,一定偿还你百倍千倍!”   陈平安张大嘴巴,心想这也行?   果不其然,泥塑神像毫无动静。   少女没有善罢甘休,继续说道:“不愿意给是吧,那我宁姚跟你借总行了吧?有借有还的那种。”   宁姚不忘转头对陈平安眨眨眼,“我这是借,不是抢,明白不?”   陈平安使劲摇头,实诚回答道:“不明白!”   宁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陈平安解释“抢”和“借”的截然不同,陈平安突然喊道:“小心!”   说话的同时,陈平安身形已动,一把将宁姚扯到自己身后。   原来是那尊灵官神像,经历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后,终于在这一天轰然倒地,向前扑倒在地,碎得很彻底,并未呈现出这里一条腿、那里一条胳膊的残骸姿态,就连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头颅也粉碎。   从土里来,往土里去。   仿佛人间这一遭,算是真正走完了。   而且这桩风波的玄妙出奇之处,在于灵官神像的高度,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间的那点距离,前者要超出不少,照理说陈平安和宁姚哪怕没有被压塌下,最少也会被砸得不轻。可偏偏到最后,泥塑神像化为尘土,最远也只到了他们两人的脚边。   见多识广的宁姚咽了咽口水,有点心虚,低头望着那些飞扬尘土,嘀咕道:“你也忒小气了吧,不借就不借,还要跟我拼一个玉石俱焚?”   陈平安突然摇头道:“这叫菩萨点头,是答应你了。”   宁姚跟少年并肩而立,看着那些碎屑尘土,再看看更远处那一方光秃秃的黑色斩龙台,最后转头看着陈平安,试探性问道:“你确定?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我确定!”   宁姚信了,毫不怀疑。  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。   最后在陈平安的带领下,宁姚一起帮着将那些泥屑碎屑,移入旁边早就挖好的一个坑,覆盖以土。   陈平安低头默念道:“不论人神,入土为安。”   宁姚也跟着低头小声道:“入土为安。”   做完这一切,宁姚好奇问道:“陈平安,这是你们小镇的风土习俗?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讲究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是啊,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。”   宁姚一挑眉毛。   陈平安笑问道:“宁姑娘,你没有觉得做完这些后,心里很舒服吗?”   宁姚也摇摇头,“没感觉。”   陈平安挠挠头,望着那块黑色石座,问道:“它叫斩龙台?”   宁姚嗯了一声,“武道中人,可能会称为磨刀石,或者磨剑石,山上剑修才会将其喊作斩龙台。”   宁姚转头望向西南方向,眼神恍惚,小声道,“我家乡那边也叫磨剑石,每个人都会有一块,大小不一,一般就只有拳头那么大,甚至有些家道衰落、修为低下的剑修,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剑石,一样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。也不是没有。我家也有,很大……”   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有多大?”   少女呢喃道:“比你家泥瓶巷宅子还大吧。”   少年满脸震惊,然后无比羡慕道:“宁姑娘,那你家是真有钱!而且这么大一块磨剑石,还不用怕被人偷,多好,不像我,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铜钱,藏哪儿都睡不安稳。”   原本有些伤感的离乡少女,忧愁顿消,她笑道:“这块磨剑石,一人一半!”   少年摆摆手,“我要它做什么,我家柴刀倒是有,可哪里需要用上这么金贵的磨刀石,每磨一次刀,我就要心疼一次,何必呢。所以宁姑娘你全拿去好了,对了,你不是要想着求阮师傅帮你铸剑吗?可以用另外一半作为铸剑的钱……”   宁姚无奈道:“陈平安,你是真傻啊还是缺心眼啊?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笑道:“宁姑娘,你就当我是烂好人吧。”  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少年,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,眯眼笑道:“陈平安,老实交代,你是不是图谋不轨,心想着以后把‘宁姑娘’变成自己媳妇,那还不是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了?这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,厉害啊!”   少年欲哭无泪,嘴角抽搐,宋集薪以前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,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   宁姚哈哈大笑,“看把你吓的,我开玩笑呢。”   陈平安叹了口气,感觉自己有点心累啊。   宁姚突然正色道:“小心!我那把飞剑已经在返回途中了!”   陈平安如临大敌。
第五十七章 养剑葫   临近小镇,真武山兵家修士松开马苦玄的肩头,马苦玄有些头晕目眩,晃了晃脑袋,问道:“知道是谁出问题吗?难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,家里的宝贝给外边的人看上眼,一个不愿意给,一个强行索要,结果就跟刘羡阳差不多,惹出大麻烦来了?”   负剑男人带着马苦玄快步前行,摇头道:“正阳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,不惜破坏规矩,那部剑经本身珍贵是一部分原因,但最重要的原因,仍是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陈年旧怨,如果不是风雷园陈松风前后脚就来到小镇,那头搬山猿绝不至于出手行凶。所以说小镇这边,修行之人即便出手,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,坐镇此地的齐先生终究……”   男人突然停下言语,望向街道远处一座屋顶上,蹲着一头通体漆黑如墨的野猫,它看到马苦玄后,立即尖叫起来,等到马苦玄发现它后,野猫就开始撒腿奔跑,跑向杏花巷那边。   马苦玄刹那间脸色苍白,疯了一般跟着屋顶上的野猫一起狂奔。   男人想通其中关节,叹息一声,不急不缓跟在少年身后,始终没有被马苦玄拉开距离。   马苦玄一路跑回那条熟悉至极的巷弄,当他看到院门大开的时候,可谓胆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门外停步,再也不敢跨过门槛。   少年知道,自家院门一年到头,几乎就没有这么长久开着的时候,因为奶奶常念叨一个道理,杏花巷就属没出息的穷光蛋最多,偏偏人穷志短马瘦毛长,咱们家又容易让人眼红,所以家门一定要记得关严实,否则会遭贼惦记。   马苦玄红着眼睛走入院子,正屋大门也没有关。   马苦玄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。   那头黑猫蹲在门槛上,一声声叫喊着,惊吓瘆人。   “不要过去!”   负剑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头,叮嘱道:“事已至此,稳住心神!”   马苦玄强忍住眼泪,不断深呼吸,放缓脚步,轻轻喊道:“奶奶?”   兵家剑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妪身旁,双指并拢在老妇人鼻尖一探,已无气息。   那头黑猫吓得赶紧跑入屋内,一闪而逝。   负剑男人略作思量,抬起头对站在门外的马苦玄沉声道:“停步!你天生阳气极重,再靠近一步,你奶奶哪怕还剩一些魂魄滞留屋内,也会被你害得灰飞烟灭!”   少年整张黝黑脸庞使劲皱着,竟然强忍住让自己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。   男人下定决心,握住腰间那枚虎符后,沉声道:“齐先生,此事不容小觑,你有你的规矩,我也有我的苦衷,希望齐先生接下来莫要插手此事。”   在说完这些之后,男人气势浑然一变,衣袂鼓荡,头发飘摇,默念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后,最后以五字收官:“真武山有请!”   马苦玄痴痴转头望去。   只见一尊高达丈余的金甲神人从天而降,双拳在胸口一撞,声响如雷,道:“真武后裔,有何吩咐?”   “此地术法禁绝,我又不擅长拘押魂魄之事,所以请你帮忙巡视此屋四周,如果发现这位老妇的游荡魂魄,就将其收拢起来,记得切莫伤及根本。”  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,仍是点头道:“得令!”   金光消散,不见神将。   ……——   窑务监造衙署,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,正在一间宽敞屋内埋头翻阅档案,脚边搁放着一口朱漆木箱,里边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黄古籍。女子陈对从木箱随手拎了本,站在不远处的临窗位置,一页页缓缓翻阅过去。  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喝茶,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坐在对面跟老人客套寒暄,精神矍铄的老管事笑道:“也亏得事情巧了,李家宅子那边的李虹,亲自登门咱们衙署,开口讨要咱们小镇几支陈氏的档案,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户籍档案,王爷点头答应了,我便让李虹让人带走了箱子上边的那七八十本籍书,下边剩下的籍书,年岁更大,刚好是陈公子你们想要的老黄历,话说回来,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时节,各晒书一次,早就给虫子蛀烂吃光喽。”   站在窗口的陈对头也不抬,淡然问道:“听说小镇如今姓陈的人,都给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,当了奴仆丫鬟,有些个陈氏人,甚至都当上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家生子,世世代代给人磕头下跪不说,见着了小镇普通百姓,还会趾高气昂?”   老管事有些尴尬,这位女子口口声声“四姓十族”或是“高门大户”,可是真正传承千年的世族豪阀,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,结果就坐在那边跟个下人似的,一声不吭埋头查阅档案,而这位同样姓陈的女子,竟然能够如此心安理得,那么她真实身份的悠久清贵,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盖想都知道。   虽说老管事没有养着什么姓陈的婢女杂役,可是跟那些作为小镇地头蛇的大姓人家,一向关系不差,不想在这件事情上,因为自己的应对不妥,给所有人惹恼一条来势汹汹的过江龙。   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辞后,老人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纹的水润茶盏,缓缓道:“陈小姐,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,依着咱们衙署一位老前辈早年的说法,这座小镇最早有两支远祖不同的陈氏,其中一支很早就举族迁出小镇,没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镇,只是依稀听说这支陈氏,当初搬离小镇的时候,是专门留了守墓人的,太过久远,那个负责为那支陈氏扫墓上香的姓氏家族,已经无法考据。至于另外那支陈氏呢,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,名次还很靠前,只可惜世事无常,里里外外折腾了几次,就逐渐没落了,尤其是近个几百年,就像陈小姐你所说的,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,这会儿已经没有自立门户的陈氏人了……不对,我想起来了,还真剩下一根独苗,应该是现如今所有小镇陈氏子弟当中,唯一一个没有依附四姓十族的,那孩子他爹,烧瓷手艺精湛,还受到过前两任督造官大人的嘉奖,所以我这才记得清楚,只是他死得早,如今他孩子过得如何,我可就不知道了。不过话说回来,就只说我看到的,听到的,小镇这边对陈氏后人总体上都还算不错,尤其是宋、赵两大姓,府上大管事都姓陈,名义上是主仆,其实跟一家人差不多了。”   一口气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,老管事转身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水。   陈对笑着点头道:“薛管事是明白人,难怪衙署上下运转自如。”   老管事笑逐颜开道:“陈小姐谬赞了,像我们这种人,只是知道自己的那点斤两,所以唯有尽心尽力而已,劳碌命,劳碌命罢了。”   陈对一笑置之,转移视线,望向正襟危坐的陈松风,冷声道:“实在不行,就把箱子翻个底朝天,从最下边那些籍书看起,薛管事刚才的话,你没听到吗?小镇千年以来,档案籍书只与另外一支陈氏有关,如果我没有记错,这一支小镇陈氏,与你们龙尾郡陈氏可算同一个远祖,怎么,翻来覆去,一本本族谱从头到尾,那些个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,好玩吗?”   陈松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,嘴唇微白,竟是不敢反驳一个字,连忙从椅子上起身,去弯腰翻箱子搬书。   衙署老管事立即绷直腰杆后背,再无半点忙里偷闲的轻松意味。   刘灞桥实在看不下去,陈松风性子软绵不假,可好歹是龙尾郡陈氏的未来家主,不管你陈对什么来历背景,是不是同宗同族,最少也应该给予必要的尊重,所以刘灞桥沉声道:“陈对,我没有眼瞎的话,看得出陈松风现在是给你帮忙,你就算不领情,也别说话这么难听!”   陈松风赶紧抬头对刘灞桥使眼色,后者睁大眼睛瞪回去,“连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,怎么,有人例外啊?!好,就算某人例外,就能看不起人啊?”   直来直去。   这就是风雷园刘灞桥的本性本心。   陈松风满脸苦涩。   老管事低下头喝茶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。   陈对愣了一下,微笑道:“有道理。”   这下子轮到刘灞桥有些不适。   陈对把手中籍书放在桌上,打算出门透透气,薛管事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,只不过被这位陈氏女子婉言拒绝。   陈对走出衙署偏厅,站在走廊里往远处望去。   衙署大堂外有座占地不小的广场,有一座牌坊正对着大门,写着一个大大的古体字,山岳的岳,上丘下狱。这并不罕见,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国都按律,在辖境内敕封五座山为五岳,东南西北中,山门必然会有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两个字,那个榜书岳字,也必然是以古体写就。   后世文人骚客和修士仙师,对此解释千百种,至于真正的缘由,恐怕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。   陈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,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阶上窃窃私语。   她犹豫了一下,缓缓行去。为了不落下一个偷听的嫌疑,陈对在走上两人身后台阶的时候,就故意轻轻咳嗽一声,不曾想两人一个说的起劲,一个听得认真,仿佛对陈对的出现浑然不觉。陈对对此也不以为意,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阶的最远处,虽然她闲散随意而坐,但是坐姿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韵味,仍然给人一种端正感觉。   一大一小,用的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官话,陈对听得懂,否则她也不会来到这座小镇,只不过说起来比较生涩,所以与陈松风刘灞桥一路行来,就很沉默寡言,当然她不想说话的主要理由,还是觉得跟陈松风刘灞桥说不到一块去,不愿意开口。   刘灞桥表面上玩世不恭,但骨子里专注于剑道,看似有趣其实乏味,陈松风则一心重振家风,看似质朴其实多思,两位所谓的东宝瓶洲顶尖俊彦,都跟她不是一路人。道不同不相为谋,就是如此。   少年瞥了眼约莫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,印象实在一般。   陈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,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。   不过之前惊鸿一瞥,发现小女孩捧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葫芦,陈对眼光何其老辣,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。   衣衫富贵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,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阳山陶紫。   宋集薪之前和宋长镜去李宅慰问,一眼看到小丫头就喜欢上了,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精致华美的事物,粗犷质朴之物,则不入法眼。陶紫也对宋集薪很有眼缘,两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,关键是年龄悬殊,还能聊到一块去,宋集薪甚至都没觉得自己敷衍应酬,以至于他最后请求叔叔宋长镜强行让李家放行,带着陶紫来监造衙署这边玩耍,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丧考妣的凄惨模样,牵着小女孩的手离开了李宅大门。与此同时,让人捎话给小宅里的婢女稚圭,让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绿葫芦,送给了陶紫当见面礼。   小女孩跟宋集薪亲昵得很,撒娇问道:“搬柴哥哥,你刚说到了十二种牌坊里的学宫书院坊,我来这里之前,听爷爷跟人聊天的时候说起,你们大骊的那座山崖书院,如今混得很惨啊,你知道他们山崖书院的牌坊上写了啥吗?”   因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两个字,陶紫给他取了个搬柴哥哥的绰号,宋集薪对此无所谓,此时不再关心那个外乡女子的去留,低头对小女孩笑道:“不知道啊,我这辈子还没走出过小镇子,书读得也不多,跟你聊了这么久,肚子差不多已经掏空啦。”   小女孩叹了口气,“不知道猿爷爷在外边找人找得怎么样了?”   宋集薪笑了笑,低头拍了拍锦袍下摆,那一刻,眼神复杂。   远处陈对突然柔声问道:“小姑娘,你这只葫芦会不会在某些时候,自己发出声响?”   小女孩转过头,双手高高举起葫芦,笑眯起眼,炫耀道:“是搬柴哥哥送给我的呦。”   答非所问。   陈对只得一笑置之。   宋集薪随口说道:“每逢雷雨天气,会嗡嗡作响。”   陈对点头道:“果然是养剑葫。”   宋集薪有些疑惑。   正阳山小女孩争先恐后道:“我知道我知道,我们家就有三只养剑葫芦,我爷爷有一只,灰不溜秋的,丑死了。太白峰的刘爷爷那只最可爱,小小的,巴掌大小,嗖嗖嗖,会飞出几十把小飞剑。苏姐姐那只不大不小,紫金颜色,可惜苏姐姐平时不太愿意拿出来,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,苏姐姐很快就藏起来啦。”   陈对解释道:“小丫头,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苏姐姐,紫金养剑葫,在养剑葫芦里十分稀少罕见,可以排入前三甲,估计整座东宝瓶洲,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,而且紫金葫芦相比其他养剑葫,虽然养剑极优,但缺点是太脆,很容易被利器磕破。”   陶紫重新抱住翠绿葫芦,“那我这只呢?”   陈对笑了,“也很珍贵就是了。”   小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,怯生生道:“搬柴哥哥,你要收回去吗?”   宋集薪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,满是宠溺眼神,哈哈笑道:“别说是这只小葫芦,就算我手上还有,也愿意一并送给你。”   陈对想起一桩趣事,说道:“相传历史上,天材地宝楼有一次举办拍卖,最后压轴之物,正是一棵从未出现过的养剑葫芦藤,上边结有六个小葫芦果子。据说是道祖在成仙之前,亲自在咱们这座天下种下的幼苗,不知道过了几千年,才结出那一串小葫芦,大小不一,颜色各异,十分神奇。”  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:“大千世界,无奇不有。”
第五十八章 先生  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,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,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,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,只能眉眼低敛,乖乖束手而立。  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,双鬓霜白更胜,若是赵繇、宋集薪两位读书种子在场,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,这位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。   飞剑剑尖所指,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,浑身上下,隐隐散发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。  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:“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,我就去不得?齐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?”   这种当面质问,可谓极其不客气,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。真武山虽然是东宝瓶洲的兵家圣地,可向来一盘散沙,宗门意识并不强烈,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,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,真武山的规矩,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,谈不上约束力,何来的凝聚力?   满脸疲倦的齐静春先对飞剑说道:“去吧,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。”   那柄飞剑如获大赦,剑身欢快一跳,掉转剑头,一掠而去。  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,怒气更盛,“那少女果然是你齐先生挑中的晚辈,若是齐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,大可以与我明言!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,被齐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,便拿去了。可是齐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,怎么,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?好处由你齐静春偷偷拿走,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?!”  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,所以口不择言,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,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。   齐静春脸色如常,缓缓道:“我齐静春,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,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,首先,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,只是见她天资极好,‘气冲斗牛’四字匾额,蕴含着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,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,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,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,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,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,放入她剑中。我与这位少女的关系,到此为止。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,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。”   齐静春自嘲笑道:“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,作为一家之主,往自己怀里搂东西,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?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,需要我齐静春谋划将近一甲子,才动手谋夺吗?”  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,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,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,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说辞,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,平缓许多,只是冷笑道:“哦?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?”   齐静春看了眼搬山猿,“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,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,其实道理很简单,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‘两真’,真君子和真小人,故而这位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,我便可以信他什么。而你不一样,你重伤刘羡阳,坏其大道前程,却故意留其性命,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,你这种人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齐静春笑了笑,“哦,差点忘了,你不是人。”   搬山猿眯起眼,双拳紧握,关节吱吱作响。   如果是死敌风雷园,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,对他这头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,拿“不是人”这个说法,来嘴上占便宜,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。但是当眼前这个中年儒士,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,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。   齐静春对于搬山猿的暴怒,浑然不觉,继续说道:“拦下你,是为正阳山好,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,你来自正阳山,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,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?”   “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,那一点道法神通,齐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?”   老猿哈哈大笑,故作恍然大悟道:“之前有人说齐静春你的那位恩师,晚节不保,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,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,还给人砸得稀巴烂。我当时还不信来着,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,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,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,只是现在看来,从你恩师到你齐静春的这条儒家文脉,传了不过两代,就要断绝!君子之泽五世而斩,是谁说的?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,难不成是你恩师,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,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,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?”   齐静春虽然微微皱眉,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,从头到尾,不置一词。   老猿放肆大笑,一脚踏出,伸出手指,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,狞笑道:“齐静春,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?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,你能奈我何?!”   齐静春转头望向小镇那边,轻轻叹息一声,重新望向这头搬山猿,问道:“说完了?”   搬山猿愣了愣,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,收起手指,呲牙道:“没劲,泥菩萨也有火气,不曾想读书人脾气更好,骂也不还口,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?”   齐静春微笑道:“你可以试试看。”   搬山猿似有心动,不过总算没有出手。   搬山猿问道:“齐静春,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?”   齐静春答道:“后果之重,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。”   搬山猿沉声问道:“当真?”   齐静春没有故弄玄虚,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,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:“当真。”  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,最后瞥了眼齐静春身后的远处,冷哼道:“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,转告他们一句,以后别给我碰上!”   搬山猿转身大步离去,背对着齐静春,老猿突然高高抬起一条胳膊,竖起一根大拇指。   只是大拇指缓缓掉转方向,朝下。   齐静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,天雨将落。   耳畔突然响起小镇那边一个嗓音,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,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,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祇,齐静春点头轻声道:“可。”   当齐静春说出这个字后,与此同时,若是有人恰好抬头,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,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,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,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。   “齐先生?”   齐静春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。   齐静春转身望去,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。   看到那名墨绿色的外乡少女,他有些唏嘘感慨,当初读书种子赵繇对其一见钟情,他就点拨过一句话,将少女形容成无鞘的剑,最伤旁人心神。少年赵繇到底不知情为何物,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,仍是深陷其中。齐静春不便一语道破天机,不好说那少女有一颗问道之心,最是无情。   此无情,绝非贬义,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。   世间情爱,男女之情,到底只是其中一种。  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,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,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,但是在山上修行,要复杂得多。   齐静春看到草鞋少年后,笑容就要自然许多,温声打趣道:“接连几场架,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。”  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。  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:“跟你说两件事情,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,很快就要离开小镇。”  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,直截了当问道:“老猿从小镇东门走?”   齐静春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,笑道:“先听我把话说完,刘羡阳活下来了。”   少年身体紧绷,小心翼翼问道:“齐先生,刘羡阳是不是不会死了?”   齐静春点头道:“有人出手相助,刘羡阳性命无忧,毋庸置疑,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,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。”   陈平安咧嘴一笑。   这些天少年的心神,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,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,在听到刘羡阳活过来之后,这么一松,整个人就后仰倒去,彻底昏死过去。   宁姚赶紧抱住少年。   齐静春解释道:“陈平安先前被云霞山蔡金简一指开窍,强行打烂心神门户,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泻,结果刘羡阳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,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,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,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,如今估计最多就是一旬吧。”   这意味着草鞋少年从泥瓶巷开始,到小镇屋顶,再到深山小溪,最后到这荒郊野岭,每次奔跑,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。少年对此心知肚明。   宁姚问道:“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,怎么救陈平安!”   齐静春心中叹息。   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。   少女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,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。  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,必然会有一个惊慌、悲伤、同情的过程,快慢、长短、深浅不同而已。   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。  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“结果”,我该如何救人。   世间修行,修力可见,步步为营,只需要往上走,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,各有大小。修心则缥缈,四面八方,处处是路,仿佛条条道路能证得大道,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,谁也给不了指点。在修心一事上,身怀道心之人,叫一步登天。  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,眼神清澈地望着草鞋少年,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。   齐静春想起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,心情愈发凝重。   宁姚蹲下身,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,问道:“齐先生你倒是说啊,不过事先说好,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,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,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老人,挺厉害的。”  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少女,问了一个奇怪问题:“世间何事,最为逆天而行,逆流而上?”   宁姚想也不想,大声道:“一人一剑杀光妖族!”   齐静春哭笑不得,有些无奈道:“是修行。”   宁姚仔细一想,“其实一样的。”  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位置,又点了另外一处,“剑炉可滋养体魄,千秋可壮大神魂,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,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,运气好,说不定小有盈余。所以等他醒来后,帮我告诉他,以后练拳,哪怕不追求其它,只为活命,也一定要下苦功夫。”   宁姚松了口气,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,只是底子要好太多,才不至于昏厥过去,“齐先生,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?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?”   齐静春笑道:“如今已经都可以了。”   宁姚想了想,“我背后这家伙,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,就能看到刘羡阳,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。”   齐静春点头道:“陪你们走一段路程。”   两人并肩而行。   春风拂面,读书人双手负后,少女背着少年。   宁姚走着走着,突然问道:“齐先生,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,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,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?”   齐静春笑着摇头,“没有,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。以前是为了避嫌,现在回头来看,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。”   宁姚又问,“齐先生,你在这里,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?”   齐静春笑道:“只要是我想知道的,都可以知道,不过未必全是真相。毕竟有些事情,差之毫厘谬以千里。”   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,从离开小镇起,他就失去了这份“心镜照彻天地”的神通。   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,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,也是大阵枢纽之一。   宁姚犹豫了一下,仍是忍不住问道:“齐先生,你如今是啥境界,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?还有,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,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?当然,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,可以不回答,我就随便问问。”  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。   少女翻了个白眼,不再说话。  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,转头望去。   少年眨了眨眼。  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。   齐静春会心一笑,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。   君子有成人之美。   一起走出很远后,齐静春停下脚步,笑道:“我就不送了。”   站在原地,满鬓霜白的中年儒士,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,沉默不言。   他走出一步。   齐静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。   儒家圣人,皆有一个本命之字,独占魁首。   世间任你是谁,只要写到、用到、念到此字,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,积少成多,滴水穿石。   齐静春是例外。   不是一字没有,而是有两个。   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,境界极其深远。   静。静心得意。   春。天下迎春。  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,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。  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,但是齐静春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。  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、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,闭上眼睛,默想“静”字第三笔,然后伸出并拢双指,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。   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,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。   齐静春一挥袖,两块齐整大石,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,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。   齐静春做完这一切,陷入沉思,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,之后站在细密雨幕当中,最后已是大雨滂沱,电闪雷鸣,齐静春也未回过神来。   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,在想着自己的先生。
第五十九章 睡去   杏花巷马家祖宅,逛遍小镇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,奇怪的是这么大一尊真神,行走四方,竟然无人察觉。   少年马苦玄蹲在门外台阶上,看到这尊金甲神人后,满脸希冀神色,真武山兵家修士问道:“如何?”  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,宝相庄严,只见其嘴唇微动,马苦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,便火急火燎望向屋内的剑修,后者叹气道:“他说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,在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经与身躯一般,如同风烛残年,所以你奶奶死后,是命魂同时腐朽,小镇此处又异于别处,天生抗拒鬼魅阴物,所以他并未找到你你奶奶的残余魂魄。”   马苦玄脸色狰狞,仰起头对着那尊神将咆哮道:“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,快去给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来!”   真武山剑修脸色剧变,生怕马苦玄惹恼了这尊姓殷的真神,正要出声阻拦少年的时候,金甲神人不知为何,竟然以东宝瓶洲正统官话开口说道:“非不为,实不能也。”   说完这句话后,笼罩在金光之内的威武神将望向屋内的真武山剑修,后者深呼吸一口气,双手作捧香状,对着院中神将拜了三拜。每拜一次,就有一股如发丝粗细的淡金色气息,从真武山剑修泥丸穴中飘出,然后被金甲神人轻轻吸入鼻中。   三次过后,神人拔地而起,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离开此方天地。   真武山剑修脸色惨白,搬了条椅子坐下,轻轻吐出一口浊气。   这便是市井俗语“请神容易送神难”的真正缘由。   马苦玄脸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后,转身走入屋内,坐在那具冰冷尸体旁边,伸手抓住老妪的干枯手掌,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庞,少年长久不说话。   负剑男人摘下腰间那枚虎符,色泽比起之前已经略显黯淡,缓缓收入袖中。   负剑男人休息片刻,起身没有走到少年身边,而是坐在门槛上,背对着少年,缓缓道:“你奶奶应该是在门口,被人扇了一耳光,力气极大,整个人被飞摔入屋内致死。接下来有些话,可能你不爱听,但是你最少应该知道实情,出手之人多半是练气士,出手不知轻重,加上你奶奶身子骨并不坚实,所以就死了。既然是练气士出手,那么多半与泥瓶巷陈平安和那个外乡少女有关,或是先前在廊桥那边,被你故意坏了水观心境的年轻女子,为了报复出手。前者可能性很小,后者可能性极大,所以,你去乱葬岗那边杀陈平安,是出于对你奶奶的孝顺,去了却因果,但是你绝对没有想到,你这一出门,会刚好就有人登门寻衅。”   马苦玄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,用手背轻轻贴着他奶奶的脸颊,高高肿起,已经呈现出乌青色。   少年轻声道:“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,对吧?”   负剑男子道:“按照世俗眼光来看,是也不是。若是按照……”   马苦玄不愿再听此人说话,站起身狞笑道:“屠城灭国做不得,滥杀无辜做不得,这些事情做不得,那些事情做不得!那么报仇杀人,到底做不做得?!”   不等男子给出答案,马苦玄继续道:“如果连这也做不得,那我当兵家修士有卵用?我为何不干脆当个随心所欲的大魔头?为何当时不答应那对道士道姑,去那个什么宗?!”   男人犹豫片刻,说道:“只要你自己能够承受所有后果,就行。”   “就像今天这样。”   “还有,其实有些话我之前可能没有说透彻,例如这杀人,其实每个人都各自有一条线,你能杀多少人,我能杀多少人,是绝对不一样的。不只是因为我比你实力强、境界高,一个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。可能我杀了一百人,全是该杀之人,而你只杀了两三个,便有不该杀之人。”   马苦玄突然嗤笑道:“杀不杀人,如何杀人,我问你作甚,难不成还需要你帮忙不成!差点忘了,我现在还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!”   少年低头看了眼老妪的面容,然后转头对正堂八仙桌那边怒吼道:“滚去带路!”   一头黑猫从八仙桌底下飞快窜出,马苦玄跟随着它一起奔向屋外。   男人不以为意。   要知道男人所在国家,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动乱,山河破碎,百年乱战,惨绝人寰的程度,冠绝东宝瓶洲,最后一千万户人,等到新王朝结束那场浩劫,仅剩八十万户不到。以至于最后许多年纪不大的稚童,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,都是不需要收殓下葬的。   男人就是这些孩子里的一个。   男人缓缓起身,相比提醒马苦玄那个凶手已经被赶出小镇,他更想去阮师那边询问一个问题。   为何佛家在东宝瓶洲,已经式微千年,只有一些小国才会将其奉为国师,在这座小镇之上,也是势力最弱,可是因果循环,却如此明显。   这位兵家剑修远远跟在少年身后。   哪怕马苦玄当下已经是真武山弟子,男人也不会过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。   沙场之上同生共死,修行路上生死自负。   当然,事无绝对。就像马苦玄之前差点死于陈平安之手,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马苦玄,原因有两个,一个是内心深处不希望马苦玄这样的天才,过早夭折,希望马苦玄能够在真武山砥砺一番,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情,都更上一层楼,希望少年能够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,在接下来的大争乱世之中,大放异彩。另一个是齐先生主动开口,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两位少年,分出胜负就行了,切莫分出生死。   当时他以为齐先生是担忧泥瓶巷少年毙命,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。   男人远远跟在少年身后,发现马苦玄经历过初期的热血上头后,脚步越来越慢,越来越轻松自如,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。只是当那头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少年肩头,再跳到地上,转头之后,飞奔离开,似乎是在告诉少年已经找到目标。在这之后,少年开始慢跑,再一次变了气质。   春雨细微,不过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,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。  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,似乎各有机缘,满脸喜庆,只是一个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,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距离外开始奔跑,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,等到那个年轻男人转头望来,就是马苦玄毫无留力的迅猛一拳。   当头一拳。   年轻男子整个人飞出去,重重摔在街上后,身体微微抽搐,没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。   一拳之后,双脚落地的少年,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。   马苦玄身形一拧,左手闪电挥向女子脖颈,比他个头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的修行女子,砰然一声,就被少年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。   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。  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,踩在女子额头上,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,弯腰低头,用雅言官话说道:“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,但是没有关系,我自己可以查。”  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,眼眶满是血丝,鼻子耳朵都渗出血丝,满脸惊恐望向居高临下的黝黑少年。   少年脸色狰狞,“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,你之后报复,就算把我乱刀剁死,我认命便是,绝不怨恨你。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,我心情好的话,还会放过你,愿意陪你多玩几次。在我看来,世道就该是这么清清爽爽的。”  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,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,吓得梨花带雨,估计连凶神恶煞的少年说了什么也记不清,只是求饶道:“放过我,求你放过我,你奶奶不是我杀的,我一点都不知情啊……”   少年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,把女子脑袋那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,“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吗?是造孽之后,还能这么不当回事!半点愧疚也没有,半点也没有啊……”   少年言语带着哭腔,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。   那女子艰难伸手,抱住马苦玄的脚踝,眼神满是哀怜乞求之色,“放过我,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,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,我可以赔偿你,你想要什么,我都可以答应……”  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:“哦?这么巧,我是我奶奶马兰花的孙子!”   少年突然抬起脚些许,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,“海潮铁骑是吧?等着,我陪你们慢慢玩。”   少年收起脚,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个方向,左手边,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,负剑而立。右手边,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,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,望向马苦玄。   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,那个撑伞的家伙,其实就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。  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,那个女子试图逃避,被浑身湿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,在女子不敢动弹之后,少年松开手,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,笑道:“记住喽,我叫马苦玄,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。还有那个不在小镇的家伙,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,要不然我们关系也不会这么好。”   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。  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,低声问道:“那人是谁?”   剑修淡然道:“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、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,叫崔明皇,身世显赫。这次也是来取回压胜之物,城府很深,以后要小心,如果没有意外,你已经被他盯上了。”   马苦玄皱眉道:“这个人,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,很不一样。”   剑修哑然失笑道:“你以为几个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这般,恪守本心?”   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解释道:“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,境界跌落,心境破碎,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这座小天地,虽然时时刻刻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,可是能够为所欲为。我看啊,未必。”   马苦玄对这些不感兴趣,转头望去,看到那个撑伞男子蹲在女子身边,应该是在好言安慰安慰。   马苦玄收回视线,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,少年脚步沉重,返回杏花巷。   男子开口说道:“你身体受伤不轻,千万别留下暗疾,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。”  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,突然问道:“我们这座小镇,对那些外人来说算什么?”   剑修回答道:“就像小镇外的那条小溪吧,鱼龙混杂,有不过膝盖的浅水滩,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。”   马苦玄问道:“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,也死过人吗?”   剑修笑了笑,摇头道:“以前几乎不会,多是和气生财,皆大欢喜。这一次是例外。”   ……   杨家铺子,有位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,对一位中年店伙计问道:“杨老先生在不在?”   那人眼见少女气度不凡,不敢怠慢,点头道:“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呢,你们有事?”   少女点头沉声道:“我们跟杨老头熟悉,要跟他求一副药。”   伙计犹豫片刻,没有纠缠,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,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,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位邋遢汉子,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,光棍郑大风,可能是一物降一物,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,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,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。  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,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,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。   杨老头望着少女背后的熟悉少年,陈平安。   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,浑身颤抖,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少女的脖子。  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,一手负后,一手持烟杆,来到少女身前,与少年对视,沙哑道:“与你说过多少次了,越是命贱福薄,就越要惜命惜福,怎么,稍稍遇到一些挫折,就要死要活,那你怎么当初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,岂不是更省事一些?你姚师傅是对的,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,你是个活不长久的,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,也是浪费,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。”   宁姚目瞪口呆,在她印象中,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,成天笑眯眯的。   谁曾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。   老人讥讽道:“是不是很疼?”   陈平安微微点头,早已说不出话来。   当时在少女后背醒来后,大概是药效褪去,其实当时就已经开始发作,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,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,他知道是如何也撑不下去了,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中的那柄刀,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。   老人笑呵呵道:“疼啊,那就乖乖受着。”   然后老人瞥了眼宁姚,没好气道:“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!”   老人随即嘀咕道:“给个小娘们背着,也不嫌磕碜。”   宁姚强忍住怒气,小心翼翼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,只是她刚一放手,少年就摇摇欲坠。   宁姚刚要伸手搀扶,少年虽然口不能言,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。  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烟,看着少年的身体和气象,啧啧道:“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。好嘛,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。”   老人根本对少年的刺骨疼痛无动于衷,“刘羡阳是什么好命,你是什么贱命,这么多年心里也没个数?他死一次,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,知道不?”   宁姚实在受不了这老头子阴阳怪气的言语,沉声道:“杨老先生,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?”   老人身形佝偻,转头斜眼看着少女,云淡风轻问道:“你男人啊?”   宁姚怒目相向。  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,转回头,看着少年。   老人自顾自陷入沉思。   最后老人撇撇嘴,叹了口气,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,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。   刹那之间。   少年以侧卧之姿,手肘抵住脑袋,卧在长凳之上。   老人轻喝道:“睡去!”   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,立即鼾声如雷。
第六十章 有鬼   衙署牌坊下。  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轶事,正阳山小女孩听得津津有味,啧啧道:“姐姐,你懂得真多。”   陈对微笑道:“等你长大了,也会知道很多事情。”  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:“平时相处,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。”   女子长眉微挑,问道:“你的意思,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,就要低眉顺眼,卑躬屈膝?”   宋集薪哈哈大笑,伸手指着陈对,“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,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,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,知道吗,你这叫非此即彼,很不讲道理的,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,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,我真正的意思,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,也不应当如此,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,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吧?你作为一个外人,入乡随俗,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,难道不应该吗?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,你说装也就装了,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,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。”   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,自嘲道:“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,也晓得审时度势,看碟下菜。”   陈对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算是同类相斥吧,我也是习武之人,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,实话实说,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,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,大错特错。”   宋集薪讶异道:“你倒是够实在的。”   陈对淡然道:“习武之人,不认拳头,能认什么。”  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,“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,好像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。是因为你们拳头硬?”   陈对摇头笑道:“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,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,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。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,自然而然就会明白,否则我说破嘴,你也不理解。”   宋集薪感慨道:“变成你们这样的人,那多没意思啊。”   小女孩插科打诨道:“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,可有意思了。”  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,漫不经心道:“好啊。”   陈对转头望去,有些本能的紧张。  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站在牌坊那边,对宋集薪说道:“回泥瓶巷收拾收拾,准备离开这里。”   宋集薪笑道:“得嘞,这就要背井离乡喽。”   小女孩恋恋不舍,问道:“背井离乡,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?”   宋集薪哈哈笑着,起身道:“走,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,这叫有始有终。”   宋集薪牵着小女孩走向衙署大门,转头问道:“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?”   宋长镜笑道:“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。”   宋集薪撇撇嘴,转身看了眼天色,乌云汇聚,有点下雨的迹象。  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。  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,宋集薪惊讶发现宋长镜,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,他快步走去,好奇问道:“这么着急离开?”   宋长镜点头道:“临时收到个消息,外边有点事情,需要亲自解决,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,收拾完东西就走。”   宋集薪举目望去,果然衙署门口外停着三辆马车,这应该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坐马车了。  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的车厢,宋长镜紧随其后,盘腿而坐。   宋集薪环顾四周,空落落的,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,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,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。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,原本少年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。  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,滴滴答答踩出清脆声响,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。   宋长镜掀起帘子,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,从今往后,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。   不过反过来想,大骊开国以来,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,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,变成如今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,没有之一。   千里河山小洞天。   以后恐怕就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。   宋长镜收起思绪,随口问道:“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?”   驶出福禄街后,道路不平,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,摇头道:“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,还不好说,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,多恶心。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,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,那可不就是得由我这个邻居,来给他处理后事?”   宋长镜嗯了一声。   宋集薪问道:“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,叫马苦玄,是杏花巷的,跟我差不多岁数,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,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。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?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,不曾想隐藏得这么深。”   宋长镜想了想,“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,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,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,其中涉及到了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,这些年里,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,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,有可能是师徒关系。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,只能暂且搁置,毕竟大骊军伍当中,就有许多真武子弟,而且官位都还不低。”   宋集薪笑道:“叔叔,你也有说‘只能’的时候?”  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:“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,狗屁大骊藩王。”  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,宋集薪有意无意道:“陈平安,真的就只是陈平安?”   宋长镜哑然失笑,“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,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,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,很清楚的脉络,没有任何问题,跟富贵权势四个字,不沾边。怎么,那个陈对吓到你了?放心,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,她那一支陈氏,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,没有半点渊源,所以放宽心吧,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。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,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,但是你想一想,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,还算亲戚吗?再者,小镇陈氏这一支,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,穷在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。你好歹读了些书,连这个道理也不懂?”   宋集薪仍不死心,“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?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?一个也没有?”   宋长镜笑道:“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?”  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,点头道:“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,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。”   宋长镜愈发好奇,打趣道:“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,让你如此执念?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,不像是个……”  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,“小地方的人,眼界兴许不高,眼窝子会浅,但是绝对不能觉得他们就傻了。好也好得赤子之心淳朴善良,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,还有些人,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,甚至是又蠢又坏。”  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,“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?”   宋集薪叹了口气,懊恼道:“他哪一种都不算,真是个傻子,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。”   ……   宁姚蹲在长凳前,仔细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,内心充满震撼。   此等神通,妙不可言。  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,使得少年从头到脚,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。   宁姚虽然说不清道不明,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,少女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。  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:“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?”   老人砸吧砸吧抽着旱烟,翘着二郎腿,望向屋外晦暗雨幕,笑道:“修行?这就算修行了?怎么,如今外边天地,又多出一位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?才害得世风日下,修行路上的光景,一年不如一年?不至于吧,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,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,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,继续走下去,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。”   宁姚一头雾水,“杨老前辈,你在说什么?”   老人愣了愣,“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?”   宁姚摇摇头,“我祖父那一辈人,走得早,我爹娘又不爱说其它几座天下的故事,生怕我离家出走。”   杨老头扭头望去,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少女,最后冒出一句话来,“那道城墙上,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?”   宁姚老实回答道:“我祖父那一辈,出了很多英雄人物,所以短短百年之内,就新刻了两个字,如今总计十八字。”   老人唏嘘道:“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。道法,浩然,西天,六字之后,还多了哪些?”   宁姚沉声道:“雷池重地四个字,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,齐,陈,董。”   杨老头皱眉问道:“小姑娘,还剩下个字,被你吃啦?”   宁姚没好气道:“忘了!”   老人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,换了个问题:“还是老规矩,每斩杀一位飞升境妖族,才有资格在长城上刻下一字?”   宁姚皱眉道:“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?”   老人笑道:“很久以前有位外来剑修,有写游记的习惯,一路风土人情,都被他写了下来,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,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,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。”  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。   老人好像后背长了眼睛,“信不信由你。”  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,有点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,问道:“他怎么了?”   杨老头缓缓道:“小死。”   人睡为小死。   宁姚有些无奈,杨家铺子这个老人,说话要么刺耳难听,要么稀奇古怪。   老人自言自语道:“小姑娘,我问你,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,所谓心声,到底是何人之声。”   宁姚愣了愣,陷入沉思。  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,之后昏昏欲睡,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,酣睡过去。   杨老头站起身,绕过少女,来到少年身前,用烟杆指着宁姚,对少年说道:“瞧瞧人家,一个点拨,几句话的事情,就能一举破境,再看看你,屁本事还没有,就喜欢犟,你跟谁犟呢,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,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?”  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,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,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,噼里啪啦作响,老人神色有些伤感,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挑来选去,找了那么多人,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,命最硬。”   ……  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,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,手里用狗尾巴草串着七八条小鱼,走在巷弄里,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后,刚走入院子,隔壁那边,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,踩上凳子,再娴熟爬上不高的院墙,蹲在那里,全然不顾脏了昂贵衣衫,笑道:“喂,姓陈的,又上山下水刨食啦?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,真不小,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?我打赏给你铜钱哦?”   干瘦孩子笑了笑,“不用给钱。”  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:“不要拉倒,我还不乐意去。”  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巴草上一条条摘下,大的有巴掌那么长,小的不过拇指长短,孩子踮起脚跟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,晒干就能吃,不用撒盐。也不用开膛破肚,挤掉内脏,并非孩子怕麻烦,因为若是这么做了,就剩不下几两肉了,反正吃起来嘎嘣脆,很香。   院墙上那小公子说完话后,其实有些后悔,事实上他一直很羡慕同龄人的邻居,每次回家都不空手,野兔泥鳅啊,溪鱼野果子啊,看得他很心动,不是嘴馋,只是眼馋而已,但是要强的他也不愿意改口,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,无忧无虑的模样,他便有些闷闷不乐。   你说你陈平安,每天穷得揭不开锅,睡着一间八面漏风的破房子,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,你还乐呵个啥?   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,对此完全无法理解。   ……   有一天,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小孩子,他回到家的时候,鼻青脸肿,满身泥土。   那个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女孩,问他怎么了,宋集薪死活也不说,回到自己屋子后,关上门,躺在床上。   他今天跟人吵架,甚至还打架了。有一些恶毒言语,到现在还萦绕耳畔,让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,脸色时而哀伤,时而狰狞。   “你不就有点臭钱吗?得意个什么劲儿,你连陈平安也不如,人家虽然死了爹娘,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,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?”   姓宋的孩子,在床上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   第二天,这个孩子没有像往常那样,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,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,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。   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,没过多久,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,违背他娘亲去世时答应的誓言,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。   ……   有一个身影,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,杨老头瞥见后,也没说什么,只是转过身,嫌弃碍眼。   那个身影看到老人的动作后,格外受伤。   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,一手撑伞,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,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,看到老人后,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。   杨老头叹了口气,赶紧起身走出屋子,关上门,站在台阶上,看着那位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,老人连抽旱烟的兴致也没了。   妇人停下脚步,单手叉腰骂道:“干啥咧,你防贼呢?!杨老头,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,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?李二做得好好的铺子伙计,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?杨家铺子是你开的?啊?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,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?!”  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男人,缩着脖子,躲在后门那边,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。   师父是什么性子,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,他怎么会不清楚,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。   杨老头面无表情,“说完了?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,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,一年到头就没断过,白天叫晚上也叫,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……”  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,嗓音又往上高涨,“老不死的东西,你还好意思说回家!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,成天就知道瞎逛荡,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,连缝缝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,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,受尽了欺负!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,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?杨老头,赶紧掏出棺材本来,给咱家修房子,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!”   老人视线冷冷望向那个躲躲藏藏的汉子,郑大风。  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:“师父,李二按照你老吩咐,去办那件事情了啊,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。”   老人脸色阴沉。   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。   妇人丢了油纸伞,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,嚎啕大哭,“老不死的东西,喜欢扒灰啊,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。”   老人搬来屋檐下一条小板凳,慢悠悠坐下,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,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,抽起了旱烟,仰头看着天空,根本不理睬妇人。  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,下这么大雨,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,衣衫又单薄,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活计都赶来凑热闹,一个个偷着乐,大饱眼福。  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,只是骤然停歇,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,她揉了揉眼睛后,赶紧起身,拿起油纸伞就跑了。   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:“有鬼啊!”   老人扯了扯嘴角,道:“香台上的老鼠屎,神憎鬼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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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41-50剑来61-7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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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科技大学硕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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