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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章 练拳   夜幕深沉,督造官衙署,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,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,对此男人没有强求,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,在尸山血海里,尚且能够鼾声大作,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,这些年日子过得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,宋长镜没觉得这就亏欠了那孩子。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,就不错了。   衙署的年迈管事,一直等候在门口,手里提着灯笼。  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,大步向前,说道:“不用带路。”  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,放缓脚步,然后悄然离去。  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,建造得并不豪奢,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,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,生活得清苦紧巴,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。  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,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,还立下过开疆拓土不世之功,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。   他的到来,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座小湖,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,面对宋长镜这种人,谁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。  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,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,坐姿端正,独处之时,仍是一丝不苟。  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。   宋长镜大袖飘摇,快步走过,嘴角泛起讥讽笑意。  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,书法通神,名动朝野,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,于侧殿撰写诏书,正值隆冬大雪,笔冻不能书,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,为其呵笔。   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,传为一桩美谈。   只是无人深思,皇城宫禁何等森严,这种事情,皇帝不说,宦官不说,嫔妃不说,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?   走在幽深小径上,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。  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,院门未锁,推开屋门后,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张椅子上,半眯着眼,歪着脑袋打瞌睡,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,就立即坐正,然后继续歪斜。   看来少女是真的很累了。宋集薪弯下腰,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,柔声道:“稚圭稚圭,醒醒,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,小心冻着。”  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着眼睛,迷糊道:“公子,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。”   宋集薪笑道:“去了趟廊桥那边,路程有点远,所以晚了些。”  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,惊讶道:“咦?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?”  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,“不提这个。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,读书识字怎么样了,要不要我教你?”   少女摇头道:“不用。”  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,漆黑一片,脱掉外袍,踢掉靴子,摸到床上,少年呢喃道:“王朱,王朱,原来如此。”  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,熄灯睡觉,整个人缩在被窝里,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,嘴里嚼着些什么。   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。   ……  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,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,但是谁都看得出来,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,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,那一排铸剑室,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。   正午歇息的时候,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,说有人找他,挤眉弄眼,十分玩味,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,来找刘羡阳。  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,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。   果不其然,在一座水井旁边,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妇人,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,干活特别起劲。  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,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鳖,但是女子好看与否,跟读没读过书,识不识字,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。也许高大少年不知道,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,其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,尤其是端庄且内媚,尤为动人心魄。   媚这个字,若是解字,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。  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、根脚的夫人,眉毛细巧如娥虫之须,额头像蝉,广而方正,光洁丰满。  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,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,也不像是要仗势凌人,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。   只不过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,脸蛋再好看,刘羡阳不否认,如果是以往,说不定在街边遇上,还会吹几声口哨,可是这不意味着刘羡阳就会动心,高大少年心仪的女子,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,如今是,以后也是。  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,语气坚定道:“夫人,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,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,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。”   妇人嫣然笑道:“先别急着拒绝,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,你再来做决定。”   高大少年脸色不变,故作轻松,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。   在远处,少女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,端着一碗饭,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,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,她正在狼吞虎咽,吃掉“山头“后,如愿以偿看到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,整个人洋溢着幸福的光彩,偷偷背转身,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,问道:“爹,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?”   男人瓮声瓮气道:“不管。”   青衣少女忧心道:“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,就不怕走岔路?”   男人淡然道:“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。”   少女疑惑道:“爹,不会感到可惜啊?”   比如她,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,兜里没钱也就罢了,有钱,买了,结果不小心掉地上,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。   男人答非所问,“红烧肉好吃不?”   少女下意识开心点头,“好吃好吃!”   少女猛然绷紧身体,爹下过“旨意”,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,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,将红烧肉藏在其中。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荤菜。   少女尴尬转头,高高抬起白碗,理直气壮道:“只有一块呦,我又没有坏规矩!”   男人呵呵一笑,问道:“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,吃不着,会不会感到可惜啊?”   少女微微张大嘴巴,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,心如死灰。  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,“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,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”   少女闷不吭声,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,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勤俭持家。   男人吃完饭,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,说道:“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,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。哪怕进入中五境,爹会管一两次,但也绝不会多管,事不过三吧。福祸无门,惟人自召。”   少女赌气道:“为啥不管?!”   男人没好气道:“文人收学生,武人收徒弟,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,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,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。归根结底,在我眼中,师生也好,师徒也罢,就是同道中人。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。”   少女没说话。   男人感叹道:“傻闺女,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,知道有多少人吗?两千多万户!这么多天下人,这么多烦心事,你管得过来吗?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,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,你也别成天乱逛,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,要不然惹了麻烦,爹是管还是不管?”  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,少女就冒出一句话,“不用你管。”   她这句话,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,威力之大,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。   男人真想使劲敲着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,你的事情,爹能不管?   男人有些哀愁啊。   少女一脸“震惊”道:“咦,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,唉,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,还是给你吃吧?爹?”   男人不用转头看,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,无奈道:“算了,你吃吧,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。记得下午打铁,别再偷懒了。”   这次少女的感激,丝毫不作伪,“爹,你真好!”   男人气笑道:“是红烧肉好吧。”   少女低下头,扒了一口米饭,轻声道:“爹也好。”   男人绷着脸,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,想了想,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。  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,“爹,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?两块和三块,差不太多,对不对?爹你不说话,我就当答应了哦?”  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。   最后那句话,则是少女已经跑出去老远,她才说的。   男人揉了揉脸颊,自言自语道:“我家秀秀以食为天。”   ……  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,买了一份早点,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,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。  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,干净利落,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,这一身衣饰,加上腰佩长刀,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,更有贵气。   宁姚犹豫了一下,“就目前而言,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,在学拳势之前,你要先做三件事,站桩,走桩和睡桩,最后一件事,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,很难用言语描述,先不说它便是。反正前两件事情,无需太考虑天赋根骨,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,长久以往坚持下去,终归是有用的,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,但是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,不是没有可能。”  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,“在溪水里练习走桩,是不是也行?”   宁姚点头道:“当然。及膝练起,再及腰,最后及脖。”  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:“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?”   宁姚冷笑道:“怎么,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,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?”  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。   宁姚想了想,“来,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。看仔细了!”  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,然后向前走出六步,步伐为三小三大,最后一步当她一脚重重踏下,整栋屋子的泥地,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。   少女一气呵成。   看似轻描淡写,其实行云流水,给草鞋少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   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,天经地义,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。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转,圆转如意,轻柔至极。   所有都是对的,但是陈平安只是知其然,不知所以然。   看到少年一脸茫然的神色,宁姚又撤回原位,再次演示一遍。   宁姚站定,转头问道:“看明白了吗?来试试看?”  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尝试了一遍。   摇摇晃晃,像个醉醺醺的酒鬼。   陈平安站在原地,挠挠头,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。   宁姚黑着脸,沉声道:“再来!”   三遍之后,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,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。   她无法想象,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,练武如此没有悟性,天资如此糟糕!   没办法。   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,出身,根骨,天赋,眼光,皆是如此。   所以少女根本无法理解,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,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,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。   最后少女实在没辙,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,就要拔刀砍人,于是她灵机一动,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,勉强安慰道:“陈平安,读书百遍其义自见,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,练拳几万下,出不来味道,那就几十万,一百万!你去捡你的石头吧,笨鸟先飞,别灰心丧气,慢慢来,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。”   陈平安一想,真是这个道理。  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,跟宁姑娘的“读书百遍”差不多意思,叫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   不过少年觉得更有道理的,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,那就练一百万次嘛。  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,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,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。   草鞋少年在心中,告诉自己的“真相”,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,兴许就能练拳小成了。   所以这部《撼山谱》的练拳起步,就是一百万次,在那之后,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。  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,自言自语道:“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?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?”
第四十二章 天才   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,越来越多,客栈酒楼的生意,随之蒸蒸日上。   与此同时,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,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,开始悄然离开小镇,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,也有籍籍无名偏房庶子,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,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。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粲,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,算是一个例外。  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,离开小镇去往小溪,在人多的时候,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,出了小镇,四下无人,陈平安才开始默念口诀,回忆宁姑娘走桩之时的步伐、身姿和气势,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,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。  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,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,那么拙劣滑稽,比起常人还不如,其实少年少女的认知,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会,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,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自己眼疾,手脚慢,准确说是由于少年的眼神、眼力过于出彩,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,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,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,粗糙蹩脚,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一两分相似,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,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,才过犹不及,手脚跟不上之后,就显得格外可笑,而且九分不像之下,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。  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,模仿她这位天剑仙胚子的走桩,哪怕是九分形似,也比不得一分神似。   当然话要说回来,莫说只有她宁姚的一分神似,就算有七八分,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。   宁姚眼中所见,视线所望,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,以及并肩而立之人、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。  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,少年大致算了一下,一天十二个时辰,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,重复练习走桩,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,一年十万,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。草鞋少年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,呢喃道:“让我坚持个十年,应该可以的吧?”   虽然这段日子里,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,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,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,仍是让这位少年倍感沉重。有一件事情,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,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,少年当时在泥瓶巷子里,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身体的不对劲,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,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,大不了破罐子破摔,也要跟蔡金简拼命。  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,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,就是太死气沉沉了,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,对于生死之事,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。  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“指点”,让草鞋少年强行开窍,使得陈平安的身体,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,确实可以搬进、吸纳更多物件,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,宅子便会垮得会格外厉害、迅速。所以陆沉才会断言,如无例外,没有大病大灾的话,陈平安也只能够活到三四十岁。   之后她在陈平安心口一拍,坏了他的修行根本,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,城门塌陷后,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,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,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。  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,真正可怕之处,在于门户大开之后,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,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,无法培本固元,另一方面,哪怕少年侥幸在武学登堂入室,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,但是对陈平安而言,巨大风险将会一直伴随着机遇,一招不慎,就会身陷“练外家拳容易招邪”的怪圈,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、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。   当务之急,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流长、滋养元气的武学,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、霸道绝伦,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,反而不重要。   陈平安的希望,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《撼山谱》当中,比如她说过,走桩之后还有站桩“剑炉”,和睡桩“千秋”。  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,当时只是瞥了几眼,就忍住不去翻看,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,确认无误,再开始修习。   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,你悟性再差,只要够勤奋坚韧,每天终究是在进步。走在错误的方向上,你越聪明越努力,只会做越多错越多。  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,当然他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,“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,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,只有我刘羡阳,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。”  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,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,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、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,不知道少年哪句话戳中了老人伤心处,姚老头破天荒勃然大怒,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。反正在那之后,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“天才”两个字。  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,站起身,走上高高的台阶,进入廊桥走廊后,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,四五人,或站或立,好像在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,陈平安只看到女子的侧身,只见她坐在廊桥栏杆上,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,闭目养神,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,手指缠绕或弯曲。   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,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。  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不再继续前行,转身走下台阶,打算涉水过溪,再去找刘羡阳,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,一大一小套放着,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,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,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借来的。   廊桥远处,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,相视一笑,也没有说话,生怕打破那位“同年”女子的玄妙“水观”心境。   此法根本,源自佛家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、拣选、融合和精炼,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。   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,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,近千年以来佛法渐衰,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。   “只闻真君和天师,不知护法与大德”,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。   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,确实不计其数。   陈平安卷起裤管趟水而过,上了对岸,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,想了想,没有去掺和。  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,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,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,站在一口水井旁边,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。  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,不曾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,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,压低嗓音说道:“等你半天了,怎么才来!”   陈平安纳闷道:“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?”   高大少年白眼道:“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,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。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,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,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,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,她找上门后,你什么都不要说,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,她会给你一袋子钱,你记得当面清点,二十五枚铜钱,可不许少了一枚!”   陈平安震惊道:“刘羡阳,你疯了?!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?!”   刘羡阳使劲搂住草鞋少年的脖子,瞪眼教训道:“你知道个屁,大好前程摆在老子的面前,为啥白白错过?”   陈平安满脸怀疑,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。   刘羡阳叹了口气,悄声道:“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,另外那对主仆,则是要一部剑经,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,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,宝甲可以卖,当然不许贱卖,但是那部剑经,就是死,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里。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,除了谈妥价格之外,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,她得到宝甲之后,还要说服那个一看就魁梧老人,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,就是一个拖字诀,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,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。”  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:“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?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?再说了,她又不能破门而入,抢走你家的宝甲。”   刘羡阳松开手,蹲在溪边,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,撇嘴道:“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,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,不也挺好,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,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,所以我觉得不坏。”   陈平安也蹲下身,火急火燎劝说道:“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?以后要是后悔了,咋办?”   高大少年转头咧嘴笑道:“后悔?你好好想想,咱俩认识这么多年,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?”   陈平安挠挠头,总觉得哪里不对,可是少年口拙,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。   刘羡阳这辈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,好像也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,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。   刘羡阳站起身,踹了一脚草鞋少年背后的箩筐,“赶紧的,我拿去还给阮师傅,回头等我正式拜师敬茶,你可以来长长见识。”   陈平安缓缓起身,欲言又止,刘羡阳笑骂道:“陈平安你大爷的,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?还是你媳妇啊?”  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,试探性问道:“不再想想?”   刘羡阳接过箩筐,后退数步,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,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。   沉稳落地后,刘羡阳得意洋洋,笑问道:“厉害吧?怕不怕?”  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。   远离阮家铺子后,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,不知心神不宁的缘故,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,今天收获不大,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,只捞取二十多颗蛇胆石,而且没有一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,一见钟情。  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,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,深呼吸一口气,在溪水中转身而走,开始练习走桩。   一趟来回后,陈平安心头一紧,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,蹲着一个矮小少年,嘴里叼着一根绿茸茸的狗尾巴草。   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,从小就被人当做傻子,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,印象实在糟糕,吝啬且刻薄,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做出气筒,少年之前每次出门,给人追着欺负,每逢穿新衣新靴,不出半个时辰,板上钉钉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,折腾得满是尘土,试想一下,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,孙子穿出门后,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踩踏之后,等孩子回家之后,靴子能新到哪里去?  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,从来就很怪,被人欺负,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,也不会嚎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,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、冷漠的眼神。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,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,马苦玄很早就学会自己玩自己的,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。  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,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,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,尝试着抱团取暖。   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,非但不傻,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,甚至犹有过之。   他们好像是没有开口说话,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,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,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,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。欠我一颗铜钱,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,马苦玄,甚至是一两金子!  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,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。   那个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,口齿清晰,笑问道:“你是泥瓶巷的陈平安吧,住在稚圭隔壁?”   陈平安点点头,“有事吗?”   少年笑了笑,指了指陈平安的箩筐,提醒道:“也许你没有发现,溪水下降很多了,好石头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,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,其它地方都不行,就像你这筐里的,是留不住那股气的,石质很快就会变,有些运气好的,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,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,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,卖出高价肯定不难,只不过……算了,说了你也未必懂。”   陈平安笑着嗯了一声,没有多说什么。   矮小少年突然说道:“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?”   陈平安依然不说话。   马苦玄眼神熠熠,哈哈笑道:“原来你也不傻嘛,也对,跟我差不多,是一路人。”   陈平安绕过少年,说了声我先走了,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。   少年蹲在远处,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,摇头小声道:“拳架不行,纰漏也多,练再多,也练不出花头来。”   马苦玄头也不转,“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?”   背后有男人笑道:“以后记得先喊师父。”   少年没搭理,起身后转头问道:“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?”   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,自称来自真武山,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。   男人摇头道:“还不到火候。”   然后他有些恼火,“你干嘛要故意坏了那女子的水观心境,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,一旦做了,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!”   少年一脸无所谓道:“大道艰辛,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,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?”   男人气笑道:“你连门也未入,就敢大言凿凿,不怕闪了舌头?!”   少年最后咧嘴,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,笑道:“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,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,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,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。”   男人感慨道:“你知不知道,世间机缘分大小,福运分厚薄,根骨分高低,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,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、修为更深、境界更高之人,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,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,你如何自处?”   少年微笑道:“那我就认命!”   男人自嘲道:“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,对牛弹琴。”   少年突然问道:“那个泥瓶巷的家伙,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?还开始练拳了?”  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,“马苦玄!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,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,我们兵家正宗剑修!修一剑破万法,修一剑顺本心,修一剑求无敌,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,不许欺辱俗人,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,因为嫉妒他人,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!”   少年伸了个懒腰,“师父,你想多了,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,只要不惹到我,就与我无关,说到底,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,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,嫉妒?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。”   男人无奈道:“真是讲不通,我估计以后真武山,会不消停了。”   少年好奇问道:“你在真武山排第几?”   男人笑了笑,“不说这个,伤面子。”   少年白眼道:“早知道晚些再拜师。”   男人一笑置之。   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,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,天赋亦是。   先前那个草鞋少年,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,其实浑身走着拳意。
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 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,而是先回了泥瓶巷,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。   宁姚听过之后,没有发表意见,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,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,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,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。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,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,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,咱俩到那份上啦?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,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。  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,有物美价廉的糯米枣糕,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,肯定是少年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,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,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,吃人家的,住人家的,遇到难事,她哪怕帮不上大忙,也不能火上浇油,于是问道:“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,受到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,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?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,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?”  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,摇头道:“不会,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,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,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,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,就一直扛着,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,这么多年,刘羡阳性子没变。”   宁姚又问道:“血气方刚,意气之勇,重诺言轻生死,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,我一路行来,就亲眼见识过不少。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,换了一种诱惑,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?”  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,最后眼神坚定道:“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,就去当败家子,他对他爷爷的感情很深,除非真的像他说的,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,宝甲可卖,但是别贱卖,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,以后还要留给后人。”   宁姚说道:“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,那件侯子甲品相是不俗,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,倒是那部剑经,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,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,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,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。所以卖宝甲留剑经,这个决定,是说得通的。”   陈平安点了点头。  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,眼神冷冽,“小心起见,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,先打发了那位妇人,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,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,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,见一见刘羡阳,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,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,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不该是你管的,就别瞎管。如果不是的话,便让他说出苦衷,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!”   陈平安担忧问道:“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?”   宁姚冷笑道:“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,肯定会灰头土脸,可要是那个娘们,在这座小镇上,我一只手就够了。”   陈平安好奇道:“搬山猿?”   宁姚敷衍道:“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,真身为体型大如山峰的巨猿,传言一旦显露真身,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,扛起背走。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,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。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,其实底蕴很厚,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,可是不容小觑,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,是最好,起了争执……”  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:“起了争执咋办?”   宁姚站起身,拇指推刀出鞘寸余,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,少女天经地义道:“还能咋办?砍死他们啊!”   陈平安咽了咽口水。   之后少年背着箩筐,带着重新戴上帷帽、腰佩绿刀的少女,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。   宁姚扭头瞥了眼少年的箩筐,问道:“今天怎么这么少?”   陈平安叹了口气,“马苦玄,哦,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,跟我差不多岁数,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,按照他的说法,是小镇风水变了,所以这些小溪里的石头越来越留不住‘气’。”   宁姚神情凝重,沉声道:“他说的没错,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。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,赶紧走出小镇,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,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。”  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,自小一个人过惯了,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,点头笑道:“会的,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,我就马上离开这里。最好那个时候,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。”  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,宁姚纳闷道:“跟你无关的事情,也值得这么开心?说你烂好人,你凭啥不服气?”  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,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,理直气壮道:“刘羡阳,顾粲,加上宁姑娘你,你想啊,天底下那么多人,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,我咋就烂好人啦?”   宁姚笑眯眯问道:“那三个人里头,我排第几?”  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:“暂时第三。”   宁姚摘下佩刀,随便握在手中,用刀鞘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皮笑肉不笑道:“陈平安,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。”  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:“煎药你不觉得烦?”   宁姚愣了愣,理解了他的想法,“陈平安,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,也能活得挺好。”  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,诚心诚意道:“跟现在一样好就行。”   宁姚不置可否,轻轻摇晃手中绿刀,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。  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,一个黑影蓦然窜出,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,幸好及时忍住,原来是一条黄狗,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,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,起身后笑道:“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,叫来福,好多年了,胆子特别小,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,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,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,总说来福连一条猫都不如,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,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。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,十来岁了,很老啦。”   说到这里,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弯腰,摸了摸来福的脑袋,柔声道:“一大把岁数,就要服老,对吧?放心,以后等我赚到大钱了,一定不饿着你。”   宁姚摇了摇头,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。   哪怕她这一路行来,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,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,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,权贵子弟的锦衣怒马,御风凌空的神仙风采,见过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。   宁姚   有那佛家的行者,在凄厉风雨夜,赤足托钵而行,唱着佛号,步伐坚定。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,在破败古寺里,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,最后重新动身启程之时,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,也无悔恨。  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,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,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,不惜消耗自身修为,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。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,嘴唇干裂渗出血丝,在干涸河床边上,摆下香案,沙哑诵读着《龙王祈雨文》,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,面向龙王庙,下跪请罪。  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,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,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,登高作赋,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,老泪纵横,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,原本应该叫什么。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,顺流直下,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,意气风发,读至快目会心之处,仰天长啸。有面覆甲胄的倾国女子,在硝烟落幕后,纵马饮酒最绝色。   一路行来,一路见闻,一路感悟,宁姚的向道之心,始终稳若磐石,没有任何拖泥带水。   现如今,宁姚又多看到一幕。  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,背着箩筐系着鱼篓,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,少年对未来充满着希望。   两人刚回到刘羡阳家没多久,就有人敲响院门,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,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,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,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台上的长剑。  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,自然是以妇人为首,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。   卢正淳面容和善,轻声问道:“你是刘羡阳的朋友,叫陈平安,对吧?我们是来搬箱子的,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。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,除此之外,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,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。”  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,让开道路,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,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跟随其后,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,蹲下身,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,眼神出现片刻迷离,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,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,恢复正常神色,她站起身后,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,东西并不沉重,毕竟里头只有一具甲胄而已。  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,走到门槛的时候,回头看了一眼草鞋少年,微笑道:“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。”   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,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。  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,久久不肯挪步,宁姚来到他身边。  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,走到巷子尽头后,转头望去,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,玩味笑道:“年轻真好,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。”   ……  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,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,身体抽搐,不断吐出血水。   只是这一次,这个高大少年,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,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“死人了”。   廊桥北端桥头的台阶那边,人头攒动,议论纷纷,远远看着热闹,唯独不敢靠近那个少年,生怕惹祸上身。  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,男子蹲下身,搭住少年的手腕脉搏后,脸色愈发沉重。   青衣少女恨极,咬牙切齿道:“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,好狠辣的手段!”   男人不说话。  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青衣少女怒道:“爹!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?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!”  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少年的手腕,面无表情,淡然道:“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,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。”   少女猛然起身,“你不管,我来管!”  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:“阮秀,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?”   少女大踏步前行,一往无前,沉声道:“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!也会杀人!”  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。   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,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。   男人想了想,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,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,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?  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脚步。   少女突然看到有个消瘦少年,从廊桥那一头,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。  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,穿着一双草鞋,面无表情,古井不波。  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,少女想要说些什么,却说不出口,没来由的,她便觉得很委屈,一下子就流下眼泪。   当草鞋少年坐在身边,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只手,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,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神气,试图挤出一个笑脸,断断续续说道:“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,她就能杀了你……她还说,反正她是母子两个人来咱们小镇的,一人被驱逐而已,这个代价她出的起,我怕,很怕她真的去杀你……之前我跟你说的,其实不全是假话,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,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,没啥大不了的……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,说那个老人疯了,一听说我没有剑经,就执意要先杀你,再来杀我,我实在是担心你,想给你打声招呼……就一路跑到这里,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,是有点疼……”   草鞋少年低着头,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,少年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,轻声道:“不怕,没事的,相信我,别说话了,我带你回家……”   高大少年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神气,渐渐淡去,视线飘忽,喃喃道:“我不后悔,你也别怪自己,真的……就是……我就是有点怕,原来我也是怕死的。”   最后高大少年死死攥紧他唯一朋友的手,呜咽道:“陈平安,我真的很怕死。”  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,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,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。   大口喘息,拼命呼吸。   年纪轻轻的少年,此时就像一条老狗。  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。   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,就更像一条狗了。   陈平安不想这样,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!
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  福禄街卢氏的宅子,小巧玲珑,却别有洞天,便是清风城许氏妇人,也觉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,做到了极致,不能再苛求什么。在一座临湖水榭里,刚刚成功将刘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妇人,满面春风得意,慵懒斜靠着围栏,大概是心情实在太好,至于卢正淳那只苍蝇站在水榭台阶上,也觉得不是那么碍眼。   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儿子站在长凳上,往小湖里丢鱼饵,近百尾红背鲤鱼拥挤在一起,红浪滚滚,画面颇为壮观。   妇人对卢正淳吩咐道:“你就不用在这边候着待命了,等到此件事了,你便随我们去往清风城,除了让我家夫君收你为入室弟子,也会答应你爷爷那个有些无理的请求,务必保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跻身中五境,要知道这种承诺,才是最值钱的,所以说你爷爷是只老狐狸。”   说到这里,妇人自顾自嫣然而笑,“要我看啊,如果你爷爷是卢氏掌舵人,卢氏王朝未必会这么快崩塌。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大骊藩王宋长镜,也坦言能够在一年内就立下灭国之功,功劳簿上有你们卢氏皇室一半。当然了,你们这支小镇卢氏,运气不太好,跟主支卢氏,一荣未必俱荣,一损倒真是俱损,所以这次我们清风城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不要错过了,要好好把握住。”   卢正淳弯腰极低,双手作揖高过头顶,感激涕零道:“卢正淳绝不敢忘记许夫人大恩大德,日后到了那座名动天下的清风城,必当为许夫人做牛做马,并且卢正淳发誓,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!”   清风城许氏笑意妩媚,眯起眼眸,柔声道:“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啊,可别让我夫君、也就是你未来的师父听到,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复一遍?”   兴许是在泥瓶巷给刘羡阳下跪后,卢正淳对于此事已经不再心怀芥蒂,听到妇人的诛心言论后,立即跪下,整个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阶顶部,颤声道:“卢正淳绝不敢忘本!”   妇人笑了笑,随意挥挥手,开始赶人,“行了,起来吧,以后到了清风城,修行一事最耗光阴,路遥知马力,你是不是忘本,自然水落石出。”   卢正淳后退着离开水榭,下了台阶才缓缓转身,这位曾经在小镇呼风唤雨的天字号纨绔,在妇人跟前,好像腰杆就从来没有直起过。   小镇之外的卢氏,作为一座大王朝的掌国之姓,在被大骊边军重创之后,可谓大伤元气,一蹶不振,短期之内很难东山再起,从上到下,卢氏嫡系和旁支以及远房,只得夹着尾巴做人。   否则,以清风城的家底和声望,绝对不敢如此在小镇卢氏宅子,做起鸠占鹊巢的勾当,还敢居高临下,对卢氏子弟呼来喝去。否则就算换成正阳山的那对主仆,其实都很勉强。   如今卢氏龙游浅滩,时局艰辛,实在是不得不低声下气。   红袍男童嗤笑道:“真是个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,娘亲你收下这种废物做什么?不会真要让我爹收他做徒弟吧,而且还答应他一个中五境?中五境什么时候如此廉价不值钱了?”   妇人微笑道:“卢正淳虽然面目可憎,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,此人资质一般,本来成为外门弟子就属万幸,不过说到底,这个年轻人只是那笔大买卖之下的小添头而已,掀不起半点风浪。至于表面上看,娘亲许诺给小镇卢氏这么多,答应卢氏皇室那些逃难的皇亲国戚和金枝玉叶,可以在清风城避难并且扎根,清风城会以礼相待,奉为座上宾。甚至在城内专门划分出一大块区域,作为卢氏的私人地盘,期限为一百年。”   孩子丢完鱼饵,突然跑出水榭,捡了一大把石子回来,然后趴在栏杆上,朝着那些鲤鱼使劲丢掷石子,玩得不亦乐乎,转头说道:“娘亲,咱们来小镇寻觅瘊子甲,是不是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由头,是咱们清风城许氏借此机会掌控卢氏的障眼法?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卢氏那拨浩浩荡荡的丧家犬,听说人数仅皇室成员就有三千多人,加上内宦奴婢附庸和不愿依附大骊宋氏的亡国遗老,对于我们清风城的人气增长,帮助很大。”如此说来,这里才是落魄卢氏如今真正的消息运转枢纽?   妇人欣慰笑道:“能够想到这一层,说明我的儿子很聪明,但是呢,还是错了。”   男孩皱眉,等着答案。   妇人眨了眨眼睛,“那具瘊子甲,内有玄机,简单而言,就是不比那部剑经差。”   男孩狠狠丢出一颗石头,砸在一尾鲤鱼背脊上,鲜血四溅,可怜鲤鱼疯狂拍打水面。   孩子眼神炙热,“我爹最擅长攻伐之道,杀力之大,不比那大骊宋长镜逊色太多,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,最怕对手与他以伤换伤的无赖打法,这才无法扬名,还沦为笑柄,就连清风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们,娘亲,是不是我爹得了这具宝甲之后,就能够攻防皆备,可以与那宋长镜一较高低?”   妇人仍是摇头。   红袍男孩重重一拍栏杆,怒色道:“你不要跟我卖关子!”   龇牙咧嘴,择人而噬,就像一头的虎豹幼崽。   妇人从来没觉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,有何不妥,毕竟自己儿子一出生,就得到过一位高人评价极高的谶语,“虎狼之相,人主资质”。   妇人耐心解释道:“你爹得到宝甲后,一旦参悟成功,能够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要什么防御,一力降十会,一鼓作气碾压敌人便是。”   男孩哈哈大笑,快意至极,“杀杀杀,到时候让我爹就从咱们清风城内部杀起!自己人做的恶心事,才最恶心!”   男孩笑过之后,很快冷静下来,突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娘亲你这么戏耍正阳山,真是耍猴了,就不怕那头蠢猿万一回过神,离开小镇后就对我们大打出手?还有一件事,我始终没想明白,那个姓刘的,既然早早有了买瓷人,本身就根骨极好,加上有宝甲有剑经,这样的香饽饽,简直是少之又少,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,对他需要刮目相看,那么买瓷人为何迟迟不愿露面,使得娘亲你能够浑水摸鱼,还让那正阳山老猿帮咱们解决掉了烂摊子,他一拳打死刘羡阳后,什么都清净了,天大麻烦由正阳山来兜着,至于我们清风城,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。”   妇人胸有成竹道:“正阳山那头千岁高龄的搬山老猿,脑子不算好用,但还不至于蠢笨到被娘亲任意当猴耍的地步,其实他早已猜出娘亲借刀杀人的手段了,为何老猿愿意捏着鼻子,自己跳入陷阱,其中原因比较复杂,既有正阳山不怕惹祸上身的自负,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内幕,你暂时不用管这些。”   妇人陷入沉思,再次捋了捋思路,试图查漏补缺,以免后患无穷。   少年刘羡阳的买瓷人,曾是鼎力支持卢家王朝的一股势力,王朝覆灭后,赔了一个底朝天,血本无归,在这之前,确实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门阀,否则也不至于在确认刘羡阳的剑胚资质后,仍然能够耗费重金将刘羡阳留在小镇,买下了之后的九年时间。   正阳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晓此事后,便去找到那个破落户,试图购买刘羡阳的本命瓷,正阳山一位老祖,当面就给出了一个天价。但是那户人家吃错药了一般,死活不愿松口,只说是已经转手卖给其他人了,至于是谁,什么来历,更是守口如瓶。  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阳山,便听到风声,说是正阳山的死敌,风雷园抢先抓住机会,趁火打劫,得了先机。那户人家自然不敢当着正阳山剑仙的面,说自己已经把东西卖给了你们正阳山的仇敌风雷园。   至于刘家祖传瘊子甲和剑经一事,以及风雷园接手刘羡阳本命瓷的消息,到底是谁泄露给正阳山的?   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   正是清风城许氏,不过当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种。   她更是主要谋划之人,这趟亲自赶赴小镇,花费巨大代价,她自然要保证这笔买卖,最少能够回本,否则她这一支在清风城的地位,就会一落千丈,岌岌可危,更别奢望独力执掌清风城。   事实上小镇这边,卧虎藏龙,不容小觑,不提日薄西山的卢氏,其余三大姓氏,在东宝瓶洲版图上,谁不是雄踞一方,如日中天?   其实四姓十族,真正的底蕴,不是说盘踞着多少条术法通天的地头蛇,这些家主、老祖宗,其实已经注定离不开,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,可惜他们早已与桃叶巷的桃树、小镇中心的老槐差不多,属于挪了就死,更无来生一说,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,无法施展。   这些家族的底蕴,在于他们能够掌握多少口龙窑,管辖多少门户,因为这将直接决定每年为外边提供多少只本命瓷,一旦出现修行的好胚子,押中宝的买瓷人,只要不是手头太拮据,多半还会额外包一个“大红包”,除此之外,也等于双方结下一份香火情,比起点头之交,当然要分量更重。   妇人突然对自己儿子感慨道:“千万不要小觑任何人,哪怕是卢正淳这种弯腰做狗的小人物。你以为来了小镇,就能够轻而易举将那些机缘、宝物拿到手吗?不是这样的,老龙城的苻南华,几乎道心崩碎,云霞山的蔡金简更是人间蒸发,生死不知。还有一名资质不俗的后辈,在廊桥那边看似福至心灵,便作水观,给人坏了心境,无异于在心湖底部,被人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,使得湖水下降。这类事情,不会到此为止,反而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多,所以说,修行路上,无一个逍遥人。”   孩子想了想,“小心驶得万年船,娘亲,我会注意的。”   妇人点头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   孩子丢掷出最后一颗石子,问道:“那个齐静春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妇人罕见动怒,厉色训斥道:“放肆!尊称齐先生!”   孩子一愣,仍是乖乖改口道:“齐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烦?”   妇人犹豫片刻,缓缓说道:“齐先生的恩师,曾经不但陪祭于那座文庙,而且还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。”   孩子目瞪口呆。   这意味着齐静春的恩师,是儒家,或者准确说是儒教漫长历史上的第四人?   这种超乎想象的存在,要是有谁夸下海口,说这类圣人一怒之下,能够一脚将东宝瓶洲最大的山岳彻底踩碎,孩子不敢说自己全信,但也肯定会半信半疑。   妇人心有戚戚然,低声道:“只是那位圣人中的圣人,如今地位却比这座小镇的那些破败神像……也不如了。”   孩子咽了咽口水,随口问道:“刘羡阳那个朋友如何处置?”   妇人想了想,“你是说泥瓶巷那个姓陈的孤儿?”   孩子点点头。   妇人笑道:“你不也一见面就称呼为蝼蚁吗?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。”
第四十五章 阳光   督造官衙署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,两人皆是弱冠之年,玉树临风,如楠如松,头等美质。门房听说是来拜访崔先生后,连身份也不询问了,赶紧领进官邸,领到那位崔先生暂居的别院,帮着敲响门扉,门房便恭谨告辞。   开门之人,正是那位代表儒家来此讨要压胜之物的君子,年少时就赢得过呵笔郎的美誉,一直被视为下任观湖书院山主的不二人选。他看到两位年轻人之后,有惊喜也有讶异,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门扉的年轻人,笑问道:“灞桥,你身边这位朋友是?”   被称呼为灞桥的年轻人,嬉皮笑脸道:“这家伙啊,是大雍王朝龙尾郡的陈氏子弟,崔兄你叫他松风就行,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,唯独有石砚之癖,听说这边的小溪有几个老坑,就想来碰碰运气。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,这次也与我们随行,要不是因为她,我和松风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才进小镇,本该早两天来的。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,便自己去逛小镇了。唉,可惜了可惜了,来的路上,听说隋朝的一个皇子得了天大机缘,赚到一尾金色龙鲤,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龙,把我给眼馋得眼睛都红了,崔兄你瞅瞅,满是血丝,对不对?”   年轻人把头往那位儒家君子伸过去,后者笑着用手指推开这颗脑袋,提醒道:“刘灞桥,既然已经拖延了行程,就赶紧办正事去,还来我这边空耗做什么?什么时候风雷园的行事风格,变得如此拖拉了?”   那位龙尾郡陈氏子弟面带歉意,苦笑道:“来的路上,有过一场冲突意外,灞桥兄伤了作为养剑室的脏腑窍穴,只得冒险将本命剑移至明堂窍,若非我修为不济,成了累赘,绝不至于让灞桥兄受伤。”   刘灞桥爽朗大笑道:“几个鬼鬼祟祟的野修罢了,靠着一点歪门邪道,才侥幸伤到本公子,反正已是我剑下亡魂,不值一提!如果不是急着赶路,本公子就要给他们弄几座衣冠冢,立块墓碑,写下他们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刘灞桥剑下,将来等我成为剑道第一人,说不得还会成为一处风景名胜,对不对?”   儒家君子与这位风雷园天才剑修相识已久,知道他天生不着调的性格,把两人带进院子。   刘灞桥突然压低嗓音,“崔兄,你给我透个底,此方天地是不是马上要塌了?山崖书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齐先生,当真要执意逆天行事?”   崔姓读书人置若罔闻。   刘灞桥嘿嘿一笑,指了指这位崔先生,“我已经懂了。”  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经心说道:“松风,我先前去学塾那边拜访过齐先生,先生说起修身一事,有过‘时不我待’的感慨。”  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种子,却只说到修身便打住了。   陈松风一开始本以为是读书人之间的客套寒暄,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,灵犀一动,陈松风立即心领神会,抱拳道:“崔先生,我去寻一寻那位远房堂姐,回来之后再向先生讨教治国韬略。”   陈松风言语当中,有意无意跳过“齐家”环节,只是提及了治国。   陈松风匆匆离去。   崔姓读书人叹了口气,和刘灞桥坐在小院石桌旁。   刘灞桥翘着二郎腿,直言不讳道:“这个陈松风聪明是聪明,一点就透,只不过吃相也太不讲究了,好歹坐下来跟你胡扯几句,再走也不迟,就那么急着去求祖荫槐叶?我看没必要嘛,如今我们东宝瓶洲除了龙尾郡陈氏,还剩下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门阀?那些槐叶,不乖乖落入他陈松风口袋,难道还落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俗人头上?”   东宝瓶洲的陈氏,以龙尾郡陈氏为尊,虽然沉寂很久,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虽然声势不振,但到底是祖上出过一大串枭雄人杰的千年豪阀,所以哪怕是刘灞桥所在风雷园这样的鼎盛宗门,也不敢小觑,所以就连刘灞桥这种人,也愿意与之为伍,算是当做半个朋友。   读书人好奇问道:“你来此是找那位阮师,求他帮你铸剑?”   刘灞桥吞吞吐吐,语焉不详。   大略意思是为宗门帮忙做一件事,如果做成了,风雷园就会出面为他向阮师求情铸剑。至于那件事为何,刘灞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。   读书人又说道:“你知不知道正阳山也来人了,而且是主仆两人。”   刘灞桥愣了愣,震惊道:“我根本没听说啊,正阳山是谁来了?”   然后这个在风雷园以跋扈著称的年轻剑修,闭上眼睛,双手合十,碎碎念祷告道:“千万别是倾国倾城的苏仙子,小子我跪求不是苏仙子大驾光临,要不然我出剑还是不出剑?苏仙子看我一眼,我就要酥了,哪里舍得祭出飞剑……”   读书人有些无奈,“放心,不是你心仪的苏仙子,是护山的白猿,他护送着正阳山纯阳剑祖陶魁的宝贝孙女。”   “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!不是苏仙子就万事大吉!”刘灞桥立即活蹦乱跳,哈哈大笑道:“怕他个卵?!我还怕一头老畜生不成?!咱们风雷园谁都可以怕,唯独不怂他正阳山!”  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,“风雷园和正阳山,本是同根同源的剑道正宗,为何就不能解开死结?”   刘灞桥收敛玩笑神色,沉声道:“崔明皇,这种话你以后到了风雷园,千万千万别跟人说半个字。”   读书人喟然长叹。   风雷园,正阳山。   双方从祖师剑仙到刚入门的子弟,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,只要是遇到了,直接就会拔剑相向。   官署门房和年迈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赶到院门外,崔明皇和刘灞桥同时起身。   管事走入院子,行礼之后,说道:“崔先生,刚得到一个消息,正阳山对一个叫刘羡阳的少年出手了。”   刘灞桥骤然大怒,“哪个刘羡阳?!”   管事对崔先生颇有敬意,至于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,老人其实并不畏惧,淡然回复道:“回禀这位公子,我们小镇只有一人叫刘羡阳。”   刘灞桥脸色剧变,冷笑道:“好一个正阳山,欺人太甚!”   崔明皇神色自若,问道:“齐先生是否出面?”   管事摇头道:“尚未。听说那少年被带去了阮师的剑铺,估摸着就算没死,也只剩一口气了,有人亲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烂,如何活得下来。”   崔明皇笑了笑,“谢过老先生告知此事。”   年迈管事连忙摆手,“不敢当不敢当,职责所在,叨扰崔先生了。”   在管事领着门房一起离去后,崔明皇看到刘灞桥一屁股坐回石凳,疑惑问道:“你难道正是冲着那个少年而来?”   刘灞桥脸色阴沉不定,“算是一半吧。接下来会很麻烦,大麻烦。”   崔明皇问道:“不止是牵涉到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?”   刘灞桥点点头,“远远不止。”   读书人袖手而坐,轻声道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。看来我是该动身去取回那块四方镇圭了,哪怕会被齐先生误认为是我们观湖书院落井下石,也没办法。”   崔明皇站起身,“我去趟学塾,去去就回。”   他离开福禄街的官邸后,途径十二脚牌坊楼,停下脚步,仰头望着“当仁不让”四字匾额。   阳光下,读书人伸手遮在额头。   他一阵犹豫不决之后,竟是又转身返回官署。   ……   福禄街上,白发魁梧的老人牵着瓷娃娃一般容颜精致的女童,并没有进入卢家大宅,反而是去了李家,早有人等候在门口,将两人迎入家内,在悬挂“甘露堂”匾额的正堂内,一位气度威严的老人站起身,来到门口相迎,抱拳道:“李虹见过猿前辈。”   正阳山的搬山老猿,对李家家主随意点了点头,松开小女孩的手,低头柔声道:“小姐,老奴在山顶那边等你。”   小女孩坐在正堂门槛上,气鼓鼓不说话。   李氏家主轻声道:“前辈放心,我们李氏一定将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出小镇。”   老猿嗯了一声,“此次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小姐,就算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。让我与小姐说些话。”   老人立即离开正堂,并且下令让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半步。   老人也坐在门槛上,想了想,“小姐,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,只是事已至此,再隐瞒也没有意思,老奴就一并跟你说了。此次小镇之行,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局,那个清风城许家婆娘,跑不掉,只不过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。这个坑,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觉,也无法不跳。小姐有所不知,那部剑经的主人,曾经是一位叛出正阳山的剑道孽徒,由他自创而成,依照你爷爷的说法,这部剑经最可贵之处,在于虽然写书之人,最终剑道成就不过是摸着剑仙的门槛,但是剑经内容,直指大道。小姐你想啊,与咱们正阳山交好的谢家老祖,何等眼界,仍是给予这部剑经,“极高”两字评语。”   接下来老人的语气冷漠几分,“而这名欺师灭祖的剑道天才,走投无路之际,投靠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,风雷园也确实庇护了此人大半生,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,后来为了印证剑经,悄然离开风雷园,寻找过数位证了道的大剑仙,例如谢家老祖,哪怕皆对其人品不屑,但是对于剑经所写,的确都赞赏不已。谢家老祖私下曾说,剑经融合正阳山、风雷园两家剑道精神,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,那么两家的术道之争,鹿死谁手,就该落幕了。”   老人沉声道:“所以这部剑经,老奴如果能够拿到手,交给小姐你来修行,是最好的结果。退一万步说,就算我们正阳山没有拿到手,给什么老龙城云霞山之流,被那些年轻人得去了机缘,正阳山倒也能忍,唯独一事,绝对不能退让半步,那就是被风雷园的狗杂种们将剑经拿到手!”   老人脸色铁青狰狞,“小姐,别忘了,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,那座试剑场之上,我们正阳山的那位老祖,也正是小姐你这一脉的祖先,她当初在正阳山最为孱弱之际,毅然挑战那一代的风雷园园主,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,她的尸首,非但没有被风雷园礼送回正阳山安葬,反而任其尸体曝晒,甚至头颅之中,还插着一把风雷园剑士的长剑,故意任人观摩取笑!”   “三百年了,整整三百年,哪怕正阳山公认英才辈出,竟然始终连风雷园的一把剑,也拔不出来!一代代正阳山剑修,承受着这种奇耻大辱,正阳山一日不灭风雷园,便一日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。”   “为何我正阳山,每一位老祖成就剑仙之尊后,却从不愿召开庆典,普告天下?!”   这些陈年往事,小女孩其实早就烂熟于心,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。   只不过之前亲人长辈说起,都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提起这段公案恩怨,远远不像搬山猿这般愤懑满怀,直抒胸臆。   小女孩稚声稚气问道:“白猿爷爷,那你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?虽说他如今已是经脉寸断,气息崩碎絮乱,剑经自然而然就跟着被捣烂搅碎,神仙也没办法复原。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万一有人救了他,又万一有人得到剑经,那我们正阳山咋办?”   那部剑经的传承方式极为特殊玄妙,无法言传,像是被刘氏先祖题字于壁,或者说是当年那个正阳山叛徒,留下一道流转不定的剑意在子孙体内,代代相传,一直在等待天资卓绝的子孙出现,能够驾驭这道蕴含剑经内容的剑意。   所以只要少年死了的话,他的买瓷人和风雷园也就彻底没戏。那部从未真正现世的剑经,就此烟消云散。   老人哈哈笑道:“老奴若是当场就打死那少年,就会被瞬间赶出这座小天地,到时候小姐怎么办,难道要小姐独自面对风雷园的人?再者,此地术法一律禁绝,阮师能铸剑能杀人,可是救人的本事嘛,真是不咋的,除此之外,难不成齐静春出手?绝对不会的,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,再说了,真惹恼了老奴,大不了就现出真身,老奴倒要看看,这方天地撑不撑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!”   老奴站起身,气势磅礴,道:“小姐,廊桥少年一事,已经不用理会,容老奴杀了风雷园的人,就在那座山顶门外等你。那齐静春若是识相,就隔岸观火,若是他敢插手,老奴就敢撞他个支离破碎。便是阮师出手,老奴也要与之一战到底,才算不虚此行!”   小女孩想了想,灿烂笑道:“白猿爷爷,你去吧,不用担心我。”   老人洒然笑道:“小姐就更不需要担心老奴了。”   ……   溪畔剑铺一间屋子里,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,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,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。   一个几乎是被青衣少女拎小鸡一样抓来的老人,杨家药铺的掌柜,就坐在窗前小凳上,伸手洗去满手血迹,额头渗出汗水,抬头后无奈摇头道:“阮师,这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了,如果是小镇之外……”   双手环臂的阮师傅板着脸道:“废话就别说了。”   老人只得苦笑。   自己确实说了句废话,如果是在小镇之外,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。   青衣少女阮秀,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额头的槐叶,已经黯然无光,绿色犹然是绿色,却没有半点绿意。她猛然转头,愤怒问道:“不是说好了,陈平安拿出他那片槐叶,刘羡阳就能有一半生机吗?”   杨家铺子老掌柜叹息道:“若是槐叶主人自己遭此重创,然后承受槐叶的祖荫,当然是救活的机会有五成,可是用来给别人消受福荫,就另当别论了。”   阮秀怒喝道:“姓杨的!那你为何之前胡说八道,说有五成希望?!为什么不早说!”   老人哭丧着脸,无比委屈,“老夫当时要是不这么说,怕是少年没死,老夫就已经被你活活打死了啊。”   阮秀气得脸色发白,正要开口骂人。   男人沉声道:“秀秀,不得对杨掌柜无礼。”   阮秀咬紧牙关,默不作声。   男人沉默片刻后,瞥了眼呆若木鸡、迟迟没有动静的老掌柜,没来由春雷绽放似的,就开始破口大骂道:“杨掌柜,你他妈的像一根木头杵在这里,作死啊?!”   碰上这么一对父女,老人真是欲哭无泪,关键是还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,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。   从头到尾,草鞋少年都没有大呼小叫,也没有嚎啕大哭,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门再进门,一盆盆血水换成一盆盆清水。   又一刻钟之后,药铺掌柜也是烦躁至极,低头看着那盆清水,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,溅起无数水花,然后抬头对阮师傅无比悲愤道:“阮师!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,老子只是个卖药的,不是起死回生的神医!”   打铁汉子一点一点皱起眉头。   老人立即缩了缩脖子。   那个少年终于出声说话,“杨掌柜,再试试看。”   在老人转头望向少年后,少年眼神干干净净,微微加重语气:“再试试看!”  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,于心不忍道:“孩子,老夫是真的无能为力啊。”   少年艰难挤出一丝笑意,“杨掌柜,求你了。”   老人满脸疲惫,仍是摇了摇头。   草鞋少年眼睛里仅剩最后那点的希冀神采,也消失不见。   他蹲下身放下脸盆,坐在床边,握住高大少年已经微凉的手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,轻声道:“我会回来的。”   少年起身离开屋子,走到门槛那边,突然转过身,对阮家父女和老掌柜,向一直忙到现在的三人,鞠躬致谢。   少年跨过门槛。   阳光有些刺眼,少年略作停顿后,大步向前。   老天爷不给公道,没事,我自己去要,能要多少是多少。
第四十六章 压衣刀   在草鞋少年离开屋子没多久,青衣少女一跺脚,就要跟上去,被从阮师变成阮师傅的中年男人喊住,正色道:“秀秀!你若是现在掺和进去,只会帮倒忙,害了那个陈平安,到时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复。”   阮秀没有转身,只是猛然转头,黑亮的马尾辫,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弧度,少女眼神凌厉,语气近乎苛责道:“爹,刘羡阳的事情你也没掺和,结果又如何了?”   男人欲言又止,最后仍是忍住没有泄露天机,沉声道:“相信爹,现在的你,对那个少年最大的帮助,是尽量告诉他一些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规矩,要他争取在框架之内行事,天时地利人和,能够多占一样是一样。”   阮秀似懂非懂,犹豫不决。男人挥挥手,耐着性子叮嘱道:“牵一发而动全身,你是我阮邛的女儿,那泥瓶巷的少年,他丢入池塘的石子再大,溅起的水花有限,不会惊扰到水底的老王八,这就意味着万事可以周旋,可是你阮秀不一样。记住喽,每逢大事有静气,要你多读书多读书,总是不听!心性连一个陋巷少年也比不上,亏你还是修行之人。”   男人其实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,就有些后悔了。没办法,到了自家闺女这边,汉子总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语。好在这回少女竟是没有觉得如何委屈,快步跑出屋子,留下一个心情复杂的男人。  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张凳子坐下,握住高大少年的手腕,一团乱麻的脉象,糟糕至极。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汉子愈发脸色阴沉,大发牢骚道:“齐静春也真是的,正阳山如此投机行事,就算没办法按照规矩,将其驱逐出境,好歹也给点教训,杀鸡儆猴,即便杀不得,打几下有什么问题?要不然接下来此方天地不断有新人涌入,更加鱼龙混杂,还不得乱套?怎么,是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卸任,大不了就留给我一个稀巴烂的摊子?说好的读书人的担当呢……”   蹩脚老郎中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,绝对不插嘴,以免惹祸上身,老人只敢在心里不断腹诽,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?   阮邛发完牢骚,最后叹息道:“你齐静春如此束手束脚,也是没办法的事情。前边的话,你可以当做耳旁风,这句话,可别漏掉不听啊。”  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,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,闻言后顿时拜服,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镇洞天的圣人,这脸皮都能挡下飞剑了。   阮邛突然望向老人,问道:“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,泼出去的水。这他娘的还没有人嫁人啊,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?”   老人实在是憋了半天,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良心话了,要不然就对不起自己铁骨铮铮的风骨,于是壮起胆子说道:“阮师,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缘故?总觉得那少年好像也没多喜欢你家秀秀啊。”   阮邛正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老人,斩钉截铁道:“不用怀疑,你就是老眼昏花了!”   老人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汉子。   两两无言。   水井那边,阮秀赶上陈平安,也不说话,好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。   陈平安朝她笑了笑,记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边遇到,还以为她是哑巴,要么就是不会说小镇这边的方言土话。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。   她跟着草鞋少年的脚步,走向廊桥那边,青衣少女终于鼓起勇气说道:“陈平安,我叫阮秀,我爹叫阮邛,是一名铸剑师,我从小就跟我爹打铁铸剑,这次来你们小镇,爹说是碍于宗门托付,加上这里的水土最适宜打造剑炉,所以才来这里蹚浑水,其实我心里清楚,我爹是想为我找一份机缘,我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,就像你的朋友刘羡阳,我爹其实心里很想收这个徒弟,你可能不太知道,我爹如果将来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,开山大弟子的人选,就很重要了,所以他不是见死不救,你别怪他……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我没有怪你爹。”   说到这里,草鞋少年停顿了一下,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,苦涩道:“知道不应该怪别人,但其实心里很气,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,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,没有人阻拦,哪怕知道这不对,但我还是很生气。”   阮秀点点头,“这是人之常情。”  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,问道:“阮姑娘,找我有事吗?”  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:“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?”   陈平安不说话,既不否认也不承认。   少女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,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:“你别这么鲁莽,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,那头老猿的身份,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了,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,可要是对付你,很简单!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,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,所以你最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,会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……”   陈平安打断少女的言语,说道:“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,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?”   阮秀哑然。   陈平安笑了笑,反过来劝慰少女,眼神真诚,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,“阮姑娘,你的好意,我心领了。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,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。”   阮秀如释重负,习惯性拍了拍胸脯,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,不够淑雅,不像是大家闺秀,马尾辫少女便笑得有些难为情。  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,说道:“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,是我太小气了。”   阮秀有些赧颜,很快忧心问道:“你的左手?”  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,“不打紧的,已经不碍事了。”  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,缓缓说道:“陈平安,千万别冲动,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,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,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,是好是坏,目前还不好说,所以易静不易动。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好的。”  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。   归根结底,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,按照她的性情,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,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少年不要冒险,这是有违本心的。但问题在于,就像她自己所说,大势所趋,确实易静不易动,这也是她的直觉。  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,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,她爹肯定不会不管,而且多半压得下来。   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,只能生死自负。  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,独自跑向廊桥。   才别少女,又见少女。   廊桥南端石阶上,坐着一位刀剑叠放的少女,面容肃穆。   她身穿墨绿色长袍,双眉狭长,紧抿起嘴唇,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。  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,刚到台阶底下,少女宁姚就抛下那两袋子铜钱,淡然道:“还你。”  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,双手接住两袋钱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  宁姚板着脸说道:“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,现在是我没有做到,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!”   少女心知肚明,在这座小镇上,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,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,谁都救不了。再者,如果刘羡阳有救,哪怕只有一线生机,以陈平安的烂好人性格,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,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。   陈平安走上台阶,蹲在她旁边不远处,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少女,轻声说道:“宁姑娘,钱,你留着好了,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,你全部拿去,我已经不需要了。以后希望可以的话,就帮忙花钱雇个人,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。”   少女没有接过钱袋,气极反笑,“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?”  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:“如果可以的话,是最好。”   少女差点气得七窍生烟,大骂道:“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,了不起啊?!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?气死我了!总之这件事情,陈平安你别管,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,能对付一头正阳山的搬山猿?刘羡阳那破宅子,以后你自己管去,你家春联门神,也自己滚去买!我宁姚不伺候!”   陈平安望着少女说道:“宁姑娘,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,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,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,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,最少不是在这个时候。”  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,“宁姑娘,现在都什么时候了,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?你跟我,还有刘羡阳,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,又不是诚心坑我们,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,谁也想不到,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?相信我,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,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。他如果能说话,只会说爷们的事,娘们别管……”  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,说道:“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。”  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,眯眼道:“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,愧疚是一半,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,我宁姚行走天下,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!”   少女伸出大拇指,指了指自己心口,“这里也是!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“宁姑娘,你做事之前,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?之后我们各做各的!”   宁姚问道:“需要多久?”  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“最多半天!”   宁姚又问道:“除了齐静春,还有两个是谁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宁姑娘你就别问了。”   宁姚皱眉道:“窑务监造衙署,可管不了这个,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、街头斗殴的小事?”  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,宁姚沉声道:“钱拿走!”   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。   “陈平安!你等下,先转过身去。”   在让陈平安转身后,宁姚突然弯下腰,掀起袍子,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,站起身递给少年,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: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裙刀,每个女子都会有。事急从权,便宜行事,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。但是你别忘了,这刀是借给你,不是送给你的!”   陈平安有些茫然,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。   少女怒道:“用双手!懂点礼数好不好?!”   少年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,不过仍是疑惑不解。   宁姚没好气道:“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,就能杀那头搬山猿?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,没走多远的角色,更何况正阳山那头老畜生天生异象,最是皮糙肉厚,别说瓷片,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,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,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,有何意义?屁事不顶用!”  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,此刻脸色有些古怪。   宁姚瞪眼道:“都要拿刀砍人了,还不许爆几句粗口?!”   陈平安无言以对,不知为何,少年坐回位置,坐在台阶上,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。   少女站在少年身边。  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:“真的会死人的。”   少女双手环胸,一侧佩剑,一侧悬刀,脸色漠然,“我见过的死人,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。”   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:“那把压裙刀,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,藏于袖中。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好的。”  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,站起身,突然说道:“认识你们,我很高兴。”   少女猛然转身,率先行走于廊桥中。   英气动人的少女,雪白剑鞘的长剑,淡绿刀鞘的狭刀。   她此时的身影。   是少年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画面,没有之一。   这一刻,少年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,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。   这辈子不亏。   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,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,又像以往那样,一点也不怕死了。   死就死。
第四十七章 独行  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,陈平安去了泥瓶巷,敲门喊道:“宋集薪,在家吗?”  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,接连打嗝,喝下水后,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,她放下勺子,从灶房姗姗走出,跑去打开院门,感到有些奇怪,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:“我家公子不在。陈平安,你怎么敲门了,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,跟咱们聊天吗?”   陈平安隔着一堵院门,说道:“有点事情。”   稚圭开门后,打趣道:“稀客稀客。”  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,问道:“找我家公子做啥?如果不着急的话,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。着急的话,估计你就得去监造衙署找人了,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,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。”  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,白眼道:“倒是进来啊,愣在那边做什么?!我家是龙潭虎穴啊,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?”   说到这里,少女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,“对你来说,肯定是后者更可怕。”  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笑容牵强,轻声道:“其实我是来找你的,之前那么喊,是怕宋集薪误会。”   稚圭会心一笑,问道:“那就说吧,什么事情?丑话说在前头,邻居归邻居,交情归交情,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,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,帮不了大忙。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,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,算你运气好,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。”   陈平安苦笑道:“还不真是钱的事情,我就跟你直说了吧,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,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,也没辙。”   稚圭一脸茫然,“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,刘羡阳惹上谁了?”   陈平安无奈道:“是个外地人,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。”   稚圭试探性问道:“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,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?这倒是不难,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,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,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,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,想来不难。”  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,愈发黑了。  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,习惯性一龇牙,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,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,歪着脑袋,笑容玩味,问道:“陈平安,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?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,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,我能如何?”  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,缓缓说道:“王朱,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,那年大雪天,我在家门口看到你,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。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,现在回想起来,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,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,本质上没有区别。”   少女咧嘴一笑,“其实是有的。”  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,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,也一样看不起。   只不过这句话,稚圭没有说出口。   有些道理,在她这边,本就是天经地义,可在别人那边,就成了目中无人,桀骜难驯。   陈平安问道:“我找你,是想问问你,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。我用掉一张槐叶,当时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,虽然用处不大,但最少是有用处的,所以我想问,你这边有没有槐叶,尤其是多余的槐叶?”  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,问道:“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,还是我,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?”   陈平安死死盯住少女,直截了当道:“宋集薪就算有,他也不会给我。我是在问你,王朱。如果有,你愿不愿意借给我,如果没有,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来救刘羡阳?”  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,一只手揉着下巴,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,摇头道:“没啦,真没啦,不骗你,你要是早些来,说不定还剩下几张槐叶。至于其它法子,当然没有,我又不是神仙,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、白骨生肉的手段,对吧?陈平安,你可不能强人所难,唉,我真是看错你了,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,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呢。”   陈平安犹不死心,“真没有?不管我做不做得到,你可以说说看。”   稚圭摇头,斩钉截铁道:“反正我没有!”   陈平安笑了笑,“我知道了。”   少年转身就走,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。   少女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,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,神色复杂,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,愤愤道:“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,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?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,反正早死早超生,运气好的话,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。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。”   少女走回院子,跨过门槛的时候,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,讥笑道:“有点撑。”  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,一脚重重踩踏下去,然后缓缓蹲下身,盯着那只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,训斥道:“有借有还再借不难,你们这五头小畜生,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,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!”   婢女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,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,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。  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,一路跑到学塾,结果被一位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,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,说是要探幽寻奇,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。陈平安满怀失落,转身离去的时候,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,喊住少年,说道:“对了,齐先生去之前,交代过我,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,就告诉那个少年,道理他早就说过了,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,都不会改变结局。”  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,眼神黯淡无光。   死水微澜,了无生气。   但是少年仍然弯腰致谢,道:“谢谢老先生。”  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,站到一旁,摆手笑道:“可担待不起‘先生’二字。”   老人看到少年缓缓离去,走了一段路程后,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。   老人轻轻摇头,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,另外两位读书种子,宋集薪和赵繇,再看看这位,人生际遇,天壤之别。   真是有人春风得意,有人多事之秋啊。   陈平安去了趟泥瓶巷,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,带着三袋钱,走入福禄街,找到窑务督造衙署。   门房一听介绍后有些懵,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,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?  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,也不说话,门房低头一瞅,一掂量,双指一摩挲,心领神会,却不急着表态。少年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钱,门房笑了,却没有接手,说道:“既然是个懂事之人,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,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事,我就真是冤大头了。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,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,再给我不迟,如果不答应,我也爱莫能助,就当这枚铜钱就与我无缘,你觉得如何?”   陈平安使劲点头。   没过多久,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,门房对少年使了一个眼色,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,公然受贿,罪名可不小。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傻事来,只是跟着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。   门房叹了口气,有些奇怪,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,就点头答应了。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?   门房有些心虚,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,言语当中的明里暗里,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别让那少年进衙署,只不过他也没直说,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,肯定心知肚明。  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,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,又不用担风险,而且拿得心安理得。   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。   在衙署后堂正厅,身穿那一袭白色长袍的高大男人,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。  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,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,不断将其打开合拢,笑望向被带进来的草鞋少年。   乌黑的椅子,雪白的袍子,很鲜明的反差。   管事退去,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,对少年笑道:“陈平安,随便坐。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,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,否则早该打招呼的。”  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,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,在自称“我”的时候,明显会有些拗口。   少年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。   男人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陈平安,你来这里,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?”   少年站起身说道:“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,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。”   男人笑了笑,“其实小镇这边是‘无法之地’,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的,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,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,再者小镇这边,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,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,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,也没有来这座监造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,所以,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,拜错菩萨了。”   男人言行举止,和颜悦色,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。  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,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,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:“宋大人,我知道你很厉害,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,哪怕不能救,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,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,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。”   男人哈哈笑道:“我很厉害?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?嗯,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,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。实话告诉你好了,我只会杀人,救人实在不擅长。再说了,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,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?”   男人说到这里,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,“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,他的命,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,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,这些钱,又远远不够。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,就为了三袋子钱?绝对不可能的,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。陈平安,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,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,你出去走走,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。”   陈平安咬牙说道:“宋大人,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?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,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。”   男人不觉得自己有流露出蛛丝马迹,这位权势藩王眼神出现一抹讶异之色,微笑笑道:“陈平安,我不是瞧不起你,故意刁难你,恰恰相反,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,才愿意花时间,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,做买卖,明白吗?”   陈平安点了点头。   宋集薪坐姿不雅,盘腿坐在椅子上,用合拢折扇轻轻拍打膝盖。   隔岸观火,事不关己高高挂起。  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,小镇之上,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,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,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:“陈平安,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,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,因为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,只要这个少年不肯交出剑经,就只能是一个死结,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。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,谁也拦不住,倒不是说没人打过那老猿,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,不划算不值当。”   男人喝了口茶,悠然道:“陈平安,你有没有想过,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,都有了一片槐叶,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,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,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?”   陈平安说道:“打扰宋大人了。”  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铜钱,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。  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,竟是亲自起身相送,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,却看到这位叔叔微微摇头,顺势就一屁股坐回,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。   走到门槛的时候,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:“有两件事,我做得到,却无法去做,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,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头老猿。”   少年赶紧停下脚步,转过身,满脸肃穆。   男人淡然道:“一件事是找机会,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,乱其心志,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。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,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。你可以两件事都做,也可以只做一件事。一件事做成了,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,两件事一并做成了,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。”  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:“一言既出,决不食言!”   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言语,“陈平安,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。”   少年默然离去。   没有看到听到少年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,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,站在门口,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,问道:“你跟他比较熟,觉得他会不会去做?”   宋集薪摇头道:“不好说。如果正常情况下,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,很难很难,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,估计就又有点悬了。”   男人负手而立,望向天空,问道:“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,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,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,还是与风雷园结盟,自然只可取其一,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,这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,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,老死不相往来,对于我大骊来说,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?”   宋集薪站起身,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,缓缓踱步,思量之后说道:“太平盛世选后者,适逢乱世选前者。”   然后少年笑道:“无论小镇外的天地,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,看来最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”   宋长镜嗤笑道:“我辈沙场武人,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?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?”  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少年,“本王已经看出来,这个少年,才是你的真正心结所在,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,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,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。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,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,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。到时候,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,很没有意思。”   宋集薪张了张嘴,最后还是没有反驳什么,最后陷入沉思。   男人走回屋子,坐在主位上,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,“最重要的是,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,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,以便浑水摸鱼之外,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,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,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……例如你的亲叔叔,我宋长镜。”   少年愕然。   宋长镜冷笑道:“因为心结魔怔,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,后患无穷,如荒原野草,春风吹又生。”   宋长镜讥讽鄙夷道:“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,你是不是满怀悲愤,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?所以你觉得自己,比起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陈平安,好到哪里去?”  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,少年抓住折扇的五指,筋骨毕露。   男人端坐椅上,眼神深沉,望向屋外,仿佛在自言自语:“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,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,什么善恶有报,快意恩仇,匹夫一怒血溅三尺,什么才子佳人,有情人终成眷,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。所以啊,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,靠本王?靠你的亲生父母?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,不然带你离开小镇,就是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,帝王之家,何尝不是生死自负。”   少年汗流浃背,颓然坐在椅子上。   虽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,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,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,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,如手持照妖镜,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。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,灰飞烟灭。   宋长镜望向远方,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,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。   这位藩王不知为何,想起一句话,“人心是一面镜子,原本越是干净,越是纤尘不染,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。”  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,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,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,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,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。   宋长镜收起思绪,伸手指向南方,如手持枪戟,锋芒毕露,“宋集薪,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,可以,但忍着,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,咱俩换个位置坐,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!”  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,笑道:“拭目以待。”   官署门口,草鞋少年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。   ……   十二脚牌坊楼,陈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,快步跑去。   宁姚就站在“气冲斗牛”的匾额下,开口问道:“怎么样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三个人都找过了,其中两人见着面,齐先生没能看到,不过我一开始知道答案的。”   君子不救。   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。   宁姚皱眉不语。   陈平安然后对少女说了一句小心,就开始狂奔离开。   先到了杨家铺子,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,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、药膏和药材,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,少年熟门熟路,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,经常会有各种意外,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,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,人也没有心眼,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,都是让陈平安去做,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。  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,关上门后,先开始煎药,是一副治疗内伤的药方,在等待火候的空隙,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,撕成一条条绑带,以吝啬小气著称的草鞋少年,此时没有半点心疼,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之外,少年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,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。  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,犹豫了一下,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,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。  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,这是少年独有的犟劲。   不去试试看,少年怎么都会不甘心,就像少年在铁匠铺那边,最后一次,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,是一样的道理。  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,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。再找齐先生,是心存侥幸,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,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,督造官宋大人,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。   少年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,所以这时候很失落,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。  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,根本不懂陈平安。   有些事情,死了也要做。但有些事情,是死也不能做的。   少年蹲在墙角,安安静静等待药汤的出炉,这一罐子药,很古怪,没有别的用处,就是能止痛,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,患了一种怪病,在床上熬了大半天,半死不活不说,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,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副方子,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,但是走得并不痛苦,甚至有力气坐起身,交代遗言后,还在姚老头的搀扶下,去看了最后一眼窑口。  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。   少年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,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,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,搬来陶罐,拿出其中的碎瓷片。   约莫半个时辰后,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开屋门,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。   临近黄昏,阳光已经不刺眼,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,无比绚烂。   草鞋少年走向福禄街。   青石板街道上,已无路人,少年独行。
第四十八章 放纸鸢   草鞋少年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,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位送信人,所以并不显得突兀,加上少年神色自若,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,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。陈平安在临近一栋宅门,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,半人高,武将模样,陈平安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,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,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,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,所以很容易分辨。   他迅速环顾四周,继续前行,再往前就是宋家,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监造衙署了,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,生长有一棵槐树,老干虬枝,枝繁叶茂,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沧桑气象,但也让人一见不俗。   在老一辈人嘴里,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,相传是一脉相承的,那棵被称为祖宗槐,少年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。   陈平安之所以是来李家,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,在于少年离开衙署的时候,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,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,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,赵繇已经离开小镇,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,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,到了出嫁岁数,连女红也做不好,只喜欢舞刀弄枪,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,你说好笑不好笑?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,夹杂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,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贵客,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,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,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,肯定是个俊俏美人,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,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。   先前那离开衙署后堂的一路上,一开始只听不说的少年,有意无意走得很慢,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,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,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,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,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。   管事的真正用意,少年心知肚明。   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,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。   此时,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,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,骤然发力,突然加快脚步,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,纵身一跃,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,才有下坠的迹象,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少年,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,刹那之间,深山猿猴般灵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,然后稳稳站起身,继续上前攀援,几个眨眼功夫,陈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倾斜的槐枝上,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,少年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,屏气凝神,眯眼望去,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。  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的途中,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。   比如那头正阳山老猿,在小镇地界上,正常情况下,到底能跑多快,跳多高?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,是怎么个铜皮铁骨?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,无异于给老猿挠痒,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,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,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?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“神仙”,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,比如说眼珠,裆部,喉咙?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,也要全力杀人,我会不会必死无疑?   那会儿宁姚差点被少年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。   按照黑衣少女的说法,无论是炼气士,还是纯粹武夫,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,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,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,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,一旦开口,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。试想一下,面对迅猛洪水冲来,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?   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,仍是少年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,陈平安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。   槐荫当中,少年眼神坚毅,脸色冷漠,碎碎默念道:“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,十步,最少最少拉开这段距离。”   宁姚说过,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,就有活命的机会。   可是陈平安回答说,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,否则没意义。  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,让这头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,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,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,命根本不值钱,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,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,会不会心疼,还觉得值不值钱。  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,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。   少年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人往穿廊过栋,喃喃道:“哪怕跑不掉,也一定要多挨几拳。”  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,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。   ……   李家大宅,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,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,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起来,李家除了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,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,手脚干净利索,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,身世清白,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二。   这座别院位置居中,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。   小女孩名叫陶紫,昵称桃子,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,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,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,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。   五百年以来,陶紫的根骨、天赋、性情和机缘四件事情,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,都算名列前茅,简单来说,就是小女孩陶紫,会是一个长板很长、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。   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,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。   小女孩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,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,只是有些无聊,还有些遗憾,听猿爷爷的口气,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。这让小女孩很灰心丧气,正阳山的苏姐姐,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,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,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,那座山峰,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正阳山,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,虽然不大,但是小女孩一直很羡慕。  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,就走到正堂,双手负后,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。   小女孩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位清秀丫鬟,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,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,小有成就。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,这种行径,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,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。大户高墙之内,奴大欺主的事情,不是没有,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,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,潜力太大,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,未必是好事。   小女孩走向大门,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。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,让下人们为难。猿爷爷提醒过她,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,在他摆平之前,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。小女孩虽然年幼,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云波诡谲,危机四伏,而且家教极严,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。   百无聊赖的小女孩最后趴在石桌上,桌上放着一只鸟笼,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,耷拉着脑袋,病恹恹的,羽毛灰不溜秋,一点都不好看,之前小女孩不管怎么逗弄,这只捕蛇鹰也不搭理她,所以她也觉得无趣乏味,现在她实在是没事找事,才对着那头扁毛畜牲吹口哨玩。   笼内有两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,小巧精致,一只素雅装水,一只鲜艳装食物。   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,便滴水不沾,米粒不进,已经快两天了。   在小镇上,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,偶尔有几次,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捕蛇鹰,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。   如何也养不活,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。   吹口哨的小女孩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,终于彻底没了耐心,站起身,转身就走。   砰然巨响。   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剧烈粉碎。   小女孩先是出现片刻呆滞,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,让她挡在自己身前。  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,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,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。   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,眼神锐利,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小女孩身前,迅速环顾四周。  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,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。   “有刺客,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!”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,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,有一个半蹲的身影。   这位婢女开始助跑,别院墙壁不高,踩蹬而上,双手抓住墙沿后,凭借出众膂力迅速爬上墙头。   一时间她有些犯难,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,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的主屋屋顶,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,那人很容易就翻墙而出。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,就做出了决定,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,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,跃上自己这座别院的屋脊。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的偷袭。   很奇怪,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,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。  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,大概隔着三丈距离。   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,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,最后快速地深呼吸一口气,准备助跑。   婢女心头巨震,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,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?!   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,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,应该是已经藏起来,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。   她也很疑惑,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,不敢说当场毙命,但是绝对受伤不轻,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,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,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位正阳山的小姑娘?   院子里,小女孩愤怒道:“蠢货!小心调虎离山之计!赶紧回来!”   抓住刺客,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,但是以防不测,保住性命更要紧。   小女孩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,扬起手掌,一巴掌狠狠把吓傻了少女打醒,“还有你,赶紧去通风报信!知不知道,我要是死了,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!”  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,而是高声喊道,“有刺客!”   然后她开始狂奔,在屋檐边缘起跳,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。  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援奔跑的动作,大致判断出她臂力、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,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,右手摔出,正好砸向少女的脑门,还在空中的少女,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,然后砰砰两下,砸得婢女刺骨疼不说,力道之大,远远超乎婢女想象,整个人前冲势头,顿时被阻滞得厉害,就在她后悔自己逞强之际。   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婢女,腹部被人一拳砸中,砸得后仰摔去。   只不过被那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一只脚踝,微微停顿后,少年这才松开手。   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,只不过好歹没受重伤。   她整个人脑袋一团浆糊。  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,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,开始转身跑路。   速度之快,步伐之大,节奏之好,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,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,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,习武多年,浸淫已久,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。   屋脊上少年很快身影消逝不见,像一只轻盈的飞鸟,出笼的捕蛇鹰。   ……   大概一炷香后,魁梧老人匆忙赶回李家大宅,杀气腾腾。   从李家家主李虹,到别院丫鬟,人人大气都不敢喘,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,跪在地上,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,婢女一言不发,不敢有丝毫怨怼神色。  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小女孩看到老人后,叹了口气,摇头教训道:“猿爷爷,李家的人,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。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?”   搬山猿单膝跪地,仍是比小女孩要高,白发老人愧疚道:“小姐,是老奴错了。”   老人转过头,沉声道:“李虹!”   小镇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,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,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,只得苦笑赔罪道:“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,不容推脱。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,是一位少年,多半并非修行中人,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,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,日夜守护宅子。”   陶紫想了想,说道:“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。”   然后补充了一句,“最少今天不是。”  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,立即重新悬到嗓子眼。   白猿皱眉问道:“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,皮肤黝黑,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。嗯,还有穿草鞋?”   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。   白猿咧嘴一笑,眼神阴森,“好家伙!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!”   他摆摆手道:“这件事情,你们不要插手了,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,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。”   小女孩低声道:“猿爷爷,别掉以轻心呀。”   搬山猿犹豫了下,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:“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,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,然后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,易精而少,不易杂而多!”   老人悄然加重语气,冷笑道:“李虹,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也给请出来,别不把事情当事情,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,连我这头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,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?”   李氏家主连忙作揖致歉,惶恐不安道:“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。”   正阳山护山猿陷入沉思,呢喃道:“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?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?”   老人最后摇了摇头,只觉得荒唐可笑,“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,你们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。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,塞牙缝啊?也好,正愁没机会杀人,这个由头不错,先杀那泥瓶巷的土胚子,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,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。”   老人对小女孩笑道:“小姐,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,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。”   小女孩灿烂一笑,扬了扬拳头,为这头正阳山护山猿鼓舞士气。   老人离去之前,看了看李氏家主,后者苦笑道:“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,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。”   老人点点头,大踏步离去。   老人大大咧咧咬住鱼饵,直截了当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。   摆明了我已上钩,你来杀便是。   若是在小镇之外,这头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,但是此方天地,术法神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,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,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。   老猿一路行去,临近泥瓶巷,老猿才意识到一点,“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朋友报仇吧?”   在这之前,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,涉及到草灰伏线绵延千里的阴谋,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,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。   老猿笑了,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,“若是如此,倒也说得通,也对,不是修行中人,反而没那么怕死,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。”   不过小心起见,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。   不管如何,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,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,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。   绕了一大圈,老猿从靠近顾粲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。   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,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。   如果聪明胆小一点,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。   老猿咧嘴一笑。   然后笑容瞬间僵硬。   黄昏里的泥瓶巷,小路已经显得阴暗模糊。   魁梧老人猛然抬头。   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,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,正好能够借力。   少年身背箭囊,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,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。   少年整个人无声无息,拉弓如满月不说,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好像都消失了。   以至于这位正阳山的护山祖师,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,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。   不给老猿更多反应机会。   那支箭矢激射而至,呼啸成风,势大力沉。   少年在射出一枝箭矢后,根本不做第二选择,脖子一缩,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,脚尖发力,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向上屋檐,转瞬即逝。  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,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,不深,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。   但是老猿有一阵后怕。   如果在小镇之上,他被人在咫尺之间,一箭射中眼珠子,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的惨剧。   随手拔出箭矢,将其折断,随手丢在泥瓶巷中。   老人双拳紧握,仰头望向小巷天空,脸色铁青,喉咙鼓动,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,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。   老人手脚并用,瞬间就攀援到屋顶,只是刚一冒头,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。   已经有防备的老人不过是随手抬起,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,狞笑着大踏步前行。   再次收起木弓的少年转身就跑。  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,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。   老人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少年,逐渐拉近距离,不出意外,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。   老人瞬间发力,整个人腾空而起,向前扑杀而去,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少年的脑袋。   少年好像身后长眼睛,就在千钧一发之际,竟是腰杆一拧,整个人一猫弯,然后转折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。   轻轻落地后,继续撒腿狂奔。   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,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。   少年猛然停步。   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  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,年久失修,早已破败不堪,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。   哗啦啦,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。   老猿轰然落地,一手扶住地面后,脑袋一扭,躲过那支刁钻阴险的箭矢。   箭矢直接钉入地面。   可见不是少年膂力不够强大,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。   少年站在屋顶大洞边缘,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,对老猿竖起中指,骂道:“老畜生!干你娘!”   少年突然脸色古怪起来,突然就给自己一巴掌,嘀咕道:“还不是自己吃亏!”   老猿猛然起身,少年又已远去。
第四十九章 碎瓷  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,老猿耳朵微动,听到细微动静,咧咧嘴,弯腰拿起一块破瓦,掂量一番后,起身后迅猛砸出,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,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,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,瓦片去向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。   只可惜老猿却没有看到少年的踪迹,他脚尖一点,魁梧身躯拔地而起,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,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,落在屋脊上。   老猿看到极远处,背负木弓的少年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,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。  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,方才丢掷瓦片出手,动静过大,估计已经打草惊蛇,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,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。老猿笑着摊开双手,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,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,示意少年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,他愿意奉陪到底,继续舒展筋骨。   若说是老人是耍诈,还真冤枉了这头正阳山护山猿,千年修行,千丈真身,其身法手段,便是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。  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,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,弱小山门,四面树敌,虎狼环视,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,作为头号大将,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?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“小打小闹”,跟以前的厮杀,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,在于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,顶尖修士和大炼气士们,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,根本不敢正面搏杀,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,绝对不会直接撞上大骊的重甲武卒,而是快刀子慢割肉,一点一点寻找契机,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。  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,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色之一。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,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,被此方天地“青睐”,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,但是影响并不明显。   此时此刻,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,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。   老猿不否认,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,会计算人心,会设置陷阱,会发挥地利,当然,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。  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色,西日下坠,暮色已至,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。而他对于小镇地理形势,完全不熟悉,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凭仗之一,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。   老猿开始狂奔,势若奔马,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,骇人听闻。   少年在老猿动身的瞬间,就转身飞奔,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,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,大户扎堆,藏龙卧虎,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,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。所以陈平安果断往西边逃,因为南边廊桥方向,视野开阔,无处藏身,按照两人脚力对比,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,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。   出了小镇往西,就是深山老林,草木葱茏,许多隐秘小径上,还放有许多猎户下的套子。   山路难行,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,更是极其艰辛,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。   少年想得没有错,只是他错估了老猿,要知道老猿作为正阳山的护山猿,对于山川之事,了解之深,远比少年深刻长远。   当少年跃下最后一座屋顶,落地之时,双膝弯曲,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,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,继续弓腰前冲。   在奔跑途中,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踪。   山林之中,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,去“慌不择路”,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。  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,老猿心情有些烦躁,回望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。其实一旦入山,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,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,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。   老猿下定决心,迅速权衡利弊,深呼吸一口“新鲜之气”,不多不少,如无太大偏差,刚好能够杀人。只见老猿脸色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,魁梧身形,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,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之力,给踩得倒塌了大半,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,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建筑要单薄,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,就很不够看。宅子一家四口人,不幸中的万幸,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。   老猿高高跃起,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,落地之时,刚好位于少年身侧,双脚立足之地,出现两个大坑,松软春泥四处飞溅。  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后背心处。   人之后背,有诸阳经所在,所以不论经脉脏腑,皆与背相通。尤其是后背心之处,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之隔,最是脆弱不堪。   命悬一线之间,听到身旁动静的少年骤然发力,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的那次,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!   这最少意味着少年从头到尾,始终在隐藏气力。   这使得老猿那一拳,非但没能洞穿少年的后背心,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,反而只是“擦”了一下少年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。   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,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,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。   下一幕景象,少年身上那股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,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。   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草鞋少年,在一拳打飞后,原本就该是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,但是少年向前伸出双手,撑在地面的瞬间,手肘先弯曲再发力,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,变成双脚落地后,又借着向前的惯性,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。   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,看到小镇少年的坚韧,也难免有些牙疼。   老猿抬起手,手背上鲜血模糊。   这点伤不算什么,老猿一笑置之。不过对少年的必杀之心,愈发坚定。   至于为何受伤,并不复杂。   春寒料峭,原本衣衫单薄的陋巷少年,今天出现在老猿眼前的时候,明显要穿着厚实许多,除了自己衣衫之外,还找了一件高大少年刘羡阳的宽大旧衣,套在最外边,在两件衣衫之间,另有玄机。原来少年给自己做了一件“木瓷甲”,六块长条熟木板分别钻孔,以丝绳串连系紧,胸前三块后背三块,最重要的是这具简陋至极的木甲之上,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。   老猿这个时候的感觉很糟糕,就像是达官显贵,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臭狗屎,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甩掉。   老猿双拳紧握,屏气凝神,站在原地,强压下体内汹涌磅礴的气机翻转,脸色紫青涟漪转为紫金之色,一闪而逝。   老猿勃然大怒,原来在此时刻,一粒石子从树林当中激射而至。   老猿伸手握住那颗尤其坚硬的石子,指甲盖大小。   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,显示少年正往深处逃窜。   老猿脸色阴沉至极。   转头看了眼小镇夜幕。   生怕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。   但是直觉告诉老猿,最好将那草鞋少年迅速击毙在山中。   ……   福禄街那棵子孙槐,之前刚遭受过少年刺客的攀援,当下能够承受一个人重量的最高枝,位置要高出屋顶许多的地方,又坐着一位不速之客,往下一些,还站着一人。   这两人的突兀出现,却让风声鹤唳的李家宅子,不得不捏着鼻子装看不见,因为坐在那里的白袍男人,正是督造官大人。他带着宋集薪来到子孙槐上,说是要带他看一出好戏。只不过当时已经是黄昏尾声,宋集薪眼力不够,只能听宋长镜为他讲述那场起始于泥瓶巷屋顶的可笑追杀。   男人一手撑膝,一手托腮,望向远处。在讲述追杀过程的间隙,会时不时穿插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镇密事,或是一些随心所欲的修行感悟。   “如果不谈机缘,只说实打实的器物法宝,那部传闻已久的著名剑经,当下能够在小镇排进前三甲,若是拉长时间线的话,放入整个小镇的三千年历史,估计前十有点悬,但是前二十肯定没问题,别觉得这个名次很低,事实上很高了。”   “再加上那具瘊子甲,如果姓刘的小家伙能够消化掉这些,在本王看来,他的机缘,半点都不比你们五个人差了。”   宋集薪没有抬头,因为有个家伙直接就把脚悬挂在少年头顶,少年好奇问道:“那他为何还被正阳山老猿一拳打死?”   宋长镜淡然笑道:“运气太好了,遭人嫉妒,又没有靠山,很难理解吗?”   宋集薪满脸疑惑,问道:“那你当时在泥瓶巷,为什么不拉拢得更加彻底一些?”   少年头顶的大骊藩王哈哈大笑,快意至极,笑了很久才说道:“本王对于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……总之等你出去之后,听说过本王的某个绰号,就会明白其中缘由了。”   宋长镜突然站起身,望向远处,神色微变,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,眼神炙热。   在这位近乎“山登绝顶我为峰”的武道大宗师眼中,小镇最西边,随着搬山猿的坏了规矩,刹那之间气机激荡不止,以至于那一块区域的气息紊乱,如同炸裂飞溅的破瓷器。   宋长镜缓缓道:“你可能很奇怪,为何那些外乡人,都有一种视他人如蝼蚁的眼神,你当真以为这只是他们天性自负?眼睛长在天上?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,更多是大势所然,你不曾走出过小镇,不知道这些仙师,在外边天地间的超然地位。”   宋集薪回答道:“我可一点都不奇怪。”   “跟读过书的人聊天就是费劲。”   宋长镜不感到意外,自顾自继续说道:“因为有一条线,摆在你们和他们之间。这条线说大不大,对有些人,比小水沟还不如,只要遇到它,就能够一跨而过,像你和之前的刘羡阳,还有那个被别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读书种子赵繇,皆在此列。但是说小也不小,小镇绝大多数人,看着那条线,就像对着一条天堑,连跨过去的欲望都生不出来。”   “被那条线隔开的两拨人,差距之大,其实就像……人与草木吧,无异于阴阳之隔,甚至更大。”   说到这里的时候,大骊藩王突然咦了一声,有些讶异,然后幸灾乐祸笑道:“那头老畜生这次运气有点背啊,偏偏惹上这么个小刺猬,隐藏很深啊。宋集薪,本王现在有点理解你了,谁摊上这么个对手都难受,除了干净利落一拳打死之外,实在是一件挺恶心的麻烦事。”   宋集薪脸色不悦。   不远处的李家大宅,呼喝声大振,更有暗处的定海神针愤然出手。   那草鞋少年果然有援手呼应。   而且还不是一般人。   宋长镜笑了笑,哪怕那道刺客身影从子孙槐下,一闪而过,这位藩王也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。   视野之中,老猿的魁梧身影从西边大步而回,不断在小镇当上“起起落落”,至于落地之时会不会踩塌屋舍、会不会坏了别人院落布置,根本毫不在意。   那正阳山老猿似乎认定了一位出气筒。   宋长镜突然皱起眉头,继而释然,然后是瞬间爆发的战意昂扬。   大骊武夫宋长镜,此生喜好三事,筑京观,杀天才,战神仙。   下一刻,宋集薪瞪大眼睛,不知何时头顶的男人,已经落在福禄街上,与远处飞奔而来的魁梧老人,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撞而去。   大骊藩王,搬山老猿。   一人一拳互换,砸中各自胸口。   宋长镜不退反进,向前踏出一步,老猿则后退一步。   又是各自一拳,这一次砸在各自额头眉心。   宋长镜大踏步向前,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。   一步向前重重踩地,双膝微蹲,左手向前伸出,右手握拳后撤。   这位男子一身雪白长袍,大袖飘摇,脚下则是满地碎裂的青石板。   一拳直直去。   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,挡住宋长镜的拳头。   天地之间,似乎隐隐响起先后两次崩裂声响。   老猿倒滑出去十数丈,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沟壑。   宋长镜轻轻挥袖,一手负后,一手扶住腰间白玉带,笑眯眯道:“齐静春,你这也不出面拦阻?难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?别啊,再多撑一会儿。”   老猿吐出一口浊气。   宋长镜竖起一只手掌,摇了摇笑道:“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,现在先各忙各的。”   老猿咧嘴一笑,“宋长镜,那你到时候最好能打赢我,否则大骊南方边军会不太好受。”   宋长镜微笑道:“如你所愿。”   老猿冷哼一声,独自进入李家大宅,小姐安然无恙,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,老猿了解过详细情况后,发现不过是拙劣的伎俩,略作思量,便狞笑着赶往小镇西边。   入山打猎。
第五十章 天行健   夜色里,当初陈平安逃向深山,撒腿狂奔,没过多久,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软的竹林,草鞋少年开始故意放重脚步。   在约莫半炷香后,即将跑出竹林的边缘地带,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边的一根竹子,晃荡向不远处另外一根竹子,比那正阳山的搬山猿更像一头猿猴,重复数次后终于轻飘飘落地,蹲下身用手抹去脚印,转头望去,距离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远,少年这才开始继续奔跑。  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,已经可以依稀听到溪水声,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没有停步,反而一个高高跃起,整个人坠入溪水当中,很快少年站起身,原来他落在了一块巨石之上,对这一块土地山水无比熟稔的少年,竭力睁大眼睛,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和出众的记忆,在小溪当中的石头上跳跃,往下游方向一路流窜逃亡,如果一直这么下去,就能到达小镇南边的溪畔青牛背,然后是廊桥,最后则是阮师傅的铁匠铺。   不过少年没有太过接近青牛背,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,蓦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个最窄地方,在此处靠右上岸。   很快就听到女子轻声喊道:“陈平安,这边。”   陈平安飞快蹲下身,气喘吁吁,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。   黑衣少女低声问道:“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骗?”   少年苦涩道:“尽力了。”   正是从小镇福禄街同样绕路赶来会合的宁姚,她问道:“受伤了?”   草鞋少年摇头道:“小伤。”   少女心情复杂,愤愤道:“敢这么玩,老猿没打死你,算你狗屎运!”   陈平安咧嘴笑道:“老畜生坏过一次规矩了。不过你如果出手再晚一点,我估计就悬了。”   少女愣了愣,然后开怀道:“还真成了?可以啊,陈平安!”   陈平安嘿嘿笑着。   宁姚翻了个白眼,问道:“接下来?”   草鞋少年想了想,“咱俩之前订下的大方向不变,不过有些地方的细节,得改动改动,老猿太厉害了。”   宁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脑袋上,气笑道:“你才知道?”   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宁姑娘,你转过身去,我要往后背敷点草药。顺便帮忙看着点小溪那边。”   少女大大方方转过身去,面朝小溪上游。   陈平安脱掉那件原本属于刘羡阳的的外衫,摘下那件木瓷甲,从腰间一只布囊拿出杨家铺子的瓷瓶,倒出一些浓稠药膏,倒在右手手心,左手提起衣衫,右手涂抹在后背上。   很能扛痛的少年,也不由得冷汗直流。   少女虽然没有转身,仍是问道:“很疼?”   少年笑道:“这算什么。”   少女撇撇嘴,这逞什么强啊。   ……   小镇最西边的宅子,有妇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,使劲拍打胸脯,摇摇晃晃,单薄衣衫有随时炸裂开来的迹象,她那一双满身脏兮兮的年幼子女,不知所措地站在娘亲身边,有个憨厚汉子蹲在屋外,唉声叹气,满脸无奈,屋顶莫名其妙多出个窟窿,春天的寒气还没褪尽,自己身子骨熬得住,可接下来自家婆娘和崽子们咋过?   不远处的街坊邻居聚在一起,指指点点,有人说是之前也听到了自家屋顶有声响,一开始以为是野猫捣乱,就没当回事。也有人说今儿小镇西边就不太平,好像有孩子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老神仙,飘来荡去的,一步就能当老百姓十数步,还会飞檐走壁,也不晓得是土地爷跑出了祠堂,还是那山神出了山。   有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独自蹲在一处,脸色沉重。   刘灞桥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着崔先生闲聊,听说李家大宅的动静后,就闻着了腥味,不过这位风雷园的俊彦翘楚,再自负也没敢登门挑衅一头搬山猿,就是寻思着能不能隔岸观火,如果有机会阴一把老猿,更是大快人心。所以刘灞桥摸到了一处大宅书楼翘檐上,俯瞰小镇,寻找老猿的动向,结果很快就发现城西泥瓶巷那边的异样动静,于是生性胆大的刘灞桥就悄然盯梢。   在正阳山护山猿不惜运转气机的瞬间,刘灞桥受伤后,那把不得不挪窝温养在明堂窍的本命飞剑,蠢蠢欲动,几乎就要“脱鞘”而出。因为在这方古怪天地里,修为高低与天道镇压力度成正比,按照刘灞桥的估算,护山猿并不轻松,哪怕能够强行运气换气,并且事后利用强横体魄或是无上神通,反过来压制天道引发的气海沸腾,但是这种“作弊”的次数,绝对不会太多,否则就要担负起洪水决堤的巨大风险,到时候千年道行毁于一旦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退一步说,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“神仙”身份出手,已是一种折损,其实就等于世间俗人的折寿了。   但是当刘灞桥看到老猿踩塌屋顶后的这个落地处,立足之处的两个大坑,这名风雷园剑道天才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,否则就会引火上身,以老猿当时那股新鲜气机的浑厚程度,若非发现福禄街李家大宅的动静,不得不去确定正阳山小女孩的安危,追杀那个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,不一定有十成把握,但是追杀自己刘灞桥,绝对是一杀一个准。   当然,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,在自己本命飞剑将出欲出之际,护山猿肯定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存在。   只不过刘灞桥鬼门关转悠了一圈,后怕归后怕,不过对于老猿存在本身,谈不上如何畏惧,风雷园对正阳山,双方无论实力如何悬殊,不出手还好,一旦有一方选择出手,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,而且修为低下之人,绝不会向对手磕头求饶,这是两座东宝瓶洲剑道圣地五百年来,用无数条人命证明过的事实。   何况刘灞桥在小镇又不是没有后手。   刘灞桥缓缓站起身,没有径直返回衙署,而是走向那栋最西边的破落小宅,站在低矮黄泥墙外,使劲喂了一声,在男人和他媳妇都转头望向他之后,他随手丢出一颗金精铜钱,抛给那位梨花带雨的妇人,笑道:“大姐,求你就别嚎了,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瘆得慌!”   妇人接过金色铜钱,低头瞥了眼样式,跟铜钱差不多,就是颜色不同,她有些呆滞,小声问道:“金子?”   刘灞桥哈哈笑道:“不是。不过比金子值钱多了……”   妇人先是一愣,然后暴怒,狠狠将那枚金色铜钱砸向外乡年轻人,站起身,叉腰骂道:“滚一边去!是金子我还有点相信,还比金子值钱?你当老娘没见过世面啊?!老娘也是亲手摸过银子的人。毛没长齐的小王八蛋玩意儿,也不扒拉扒拉裤裆里的小泥鳅,就敢来老娘这边装大爷,我家男人还没死呢!”   说到这里,妇人更火大了,快步走去,不比水桶纤细多少的粗壮腰肢,竟然也能被她拧得别有风情,对着蹲地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一脚,踹得他斜倒在地上,男人别说还手,就是还嘴也不敢,摸爬着猫腰跑远,然后继续蹲着,眼神幽怨。   妇人指着自家汉子骂道:“没出息的孬种,跟死了没两样,出了事情就知道装死,成天就知道瞎逛,捞鱼抓蛇,跟穿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,比你儿子还不如!小槐好歹知道偷……捡点东西回家。你一个当爹的,为啥杨家铺子的伙计不愿意做,是富得流油还是咋的,非要跟银子较劲?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干点正经事……”   说到这里的时候,胸脯风光当得起“壮观”二字的妇人,突然笑了笑,“要不是晚上还算能折腾人,老娘乐意跟你过日子?!”   周围看戏的街坊邻居哗然大笑,也有青壮男人吹口哨说荤话。   妇人终于重新将矛头对准那个罪魁祸首,吼道:“还不滚,没断奶是不是?!”   刘灞桥哪里见过这样的乡土气,不但不觉得鄙陋,反而觉得颇为有趣,这份热闹看得津津有味,哪怕被妇人骂得挺惨,却不怒反笑,自己在师门风雷园每次吵架后,都会有一种寂寞,觉得空有一身好武艺,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,不曾想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,便来劲了,嬉皮笑脸道:“没断奶咋的,大姐你能帮忙啊?”  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,讥笑道:“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给憋死。你啊,可以找杏花巷的马婆婆去!管饱!”   顿时笑声震天。   刘灞桥虽然不知道马婆婆是何方神圣,但是从四周听众看客的反应,可以得知自己这一仗,是惨败。   年轻剑修伸出大拇指,笑容灿烂道:“大姐,算你狠。”   然后他双指夹住那枚金精铜钱,晃了晃,“真不要?”   妇人明显有些犹豫狐疑。   就在此时,远处有人无奈喊道:“灞桥,崔先生让你赶紧回去。”   刘灞桥闻声转头望去,是龙尾郡陈氏子弟,陈松风,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,两手空空,并无携带兵器,她模样不出挑,身段倒是没得说,一双大长腿,很对刘灞桥的胃口。她正是陈松风的远房亲戚,至于怎么个远法,陈松风对此没有主动提起过,女子对陈松风也从来是直呼其名,一路同行,三人平时相处,刘灞桥也没觉得女子如何倨傲,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。   既然是崔明皇发话,刘灞桥不敢多待,便跟着两人赶往福禄街,只是离去之时,下意识多瞥了眼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。   夹杂在人流当中的一个邋遢汉子,犹豫片刻,在街坊邻居陆续散去之后,独自走向院子。   妇人正要带着那对子女去娘家住,实在是不情不愿,娘家人尽是势利眼,对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个狗眼看人低,所以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,已经来往很少,但是这种飞来横祸,妇人实在没办法,她倒是想要硬气一些,带着儿子女儿去客栈酒楼住几天,当一回阔绰人的媳妇,没奈何囊中羞涩,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,只得厚着脸皮回娘家挨白眼了。所以越想越气的妇人在离去之前,狠狠拧着自己男人的腰肉,直到拧得男人整张脸都歪了,这才罢休,两个孩子是见惯这幅场景的,非但不担心爹娘吵架,还使劲偷着乐呵。   妇人眼尖,看到躲在门口那边鬼鬼祟祟的邋遢汉子,顿时骂道:“姓郑的,又来叼走老娘的衣裤?你属狗的是吧?兔子还不吃窝边草,老娘再怎么不愿意承认,终究还是倒了八辈子霉,是你的嫂子,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?”   邋遢汉子欲哭无泪,想死的心都有了,“嫂子,天地良心啊,我不过是忘了给你家小槐买糖吃,他才故意这么说啊,嫂子你怎么就真信了?”   那个小男孩一脸天真。   妇人当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,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汉子。   后者赶紧缩脖子跑到一边去,对蹲地上的汉子嚷嚷道:“师兄,你也不劝劝嫂子!”   男人瓮声瓮气撂下一句话:“不敢劝。”   邋遢汉子哀叹不已,“这世道没法让老实人混了。”   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,走向院门,突然扭头丢了个媚眼,笑眯眯道:“姓郑的,下次多带些钱,嫂子卖给你,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钱,咋样?”   邋遢汉子眼前一亮,怯生生道:“稍稍贵了点吧?杏花巷铺子的新衣裳,布料顶好的,也就这个价格……”   妇人翻脸比翻书还快,骂骂咧咧,“还真敢有这坏心思?!去死,活该一辈子打光棍!烂命一条,哪天死在东门外都没人替你收尸……”   妇人和孩子们走后,邋遢汉子轻轻往后一跳,坐在了院墙上,愤愤道:“师兄,不是我说你,你真是猪油蒙了心,才挑了这么个泼辣娘们当媳妇。”   原来这邋遢家伙便是小镇东门的看门人,姓郑,光棍一条。   院子里还蹲在地上的憨厚汉子蹦出一句,“我乐意。”   负责向外乡人收钱的小镇看门人,沉默片刻后,说道:“师父他老人家让你在近期忍着点,别跟人动手。”   看门人抬头瞥了眼可怜屋顶,突然笑起来,“师父还说了,实在忍不了,就找你媳妇泄泄火。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腾,她就好这调调。”  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汉子抬起头,看着矮墙上的邋遢汉子,后者赶紧改口道:“得得得,是我郑大风说的,师父没说过这种话。”   憨厚汉子站起身,五短身材,青铜色的肌肤,双臂肌肉鼓涨,把衣袖绷得厉害。   他还有些驼背,对那个小镇看门人没好气道:“师父愿意跟你说超出十个字的话,我跟你姓。”   看门人心中默念师父的叮嘱,然后扳手指算了算,还真没到十个字!这位邋遢汉子先是骂了一句娘,然后很是泄气,有些伤感,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,所以显得尤为可怜。   佝偻汉子问道:“还有事吗?”   看门人点头道:“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。”  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,又习惯性蹲下身,面朝破坏屋子,闷闷道:“凭啥?”  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:“反正是师父交待的,你爱做不做。”   汉子想了想,“你走吧。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,打断你三条腿。”  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:“李二!你给老子说清楚!谁偷你婆娘衣物了?!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?你脑子进水了吧?”   汉子转过头,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,黑着脸默不作声。  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,悲愤欲绝道:“我以后再也不敢了。行了吧?!”   这位看门人站起身,脚尖一点,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,离得远了,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:“李二,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!”   邋遢汉子一边撂狠话,一边跑得比狗还快。   只是憨厚汉子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,吐出一个字,“孬。”   ……   三人回到衙署,那位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,崔明皇坐在在正厅等候已久,见到陌生女子后,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,女子也点了点头,脸色依然冰冷,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,就是一副“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”的表情。  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,对刘灞桥笑道:“亏得你忍住没出手,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篓子。你是没有看到,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护山猿,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,动静不小。说实话,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,我劝你都不要出手,不要觉得有机可乘。”   刘灞桥好奇问道:“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?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?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,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。”   崔明皇无奈道:“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,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?”   陈松风感慨道:“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。”  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,可只要是修行中人,听闻这种壮举之后,无法不心神往之!   一位纯粹武夫,只以肉身与一头搬山猿硬扛到底!   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!  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,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。   听到此事后,手指微动。   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,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。   她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,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,再返回衙署,她只是入乡随俗罢了。   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讨到便宜好处,能够得手几张祖荫槐叶,同样姓陈的女子,并不上心。   不过在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,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,年轻男人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,多半是收获颇丰,落下槐叶的数量,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。  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,“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,痛快痛快,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,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,哈哈,这个天大的笑话,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!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,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,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,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!我拿你大爷的证据,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,坏规矩的代价太大,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‘拓印’在音容镜当中。”  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,对刘灞桥沉声喊道:“灞桥!”  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。  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,蓦然闭上嘴巴。  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缓缓而至,跨过门槛后,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:“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?”  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,正想要开口说话,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,让给这位大骊藩王。   宋长镜对这位观湖书院的读书人,笑着摇摇头,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,他随手拉过一条椅子,坐在刘灞桥身边,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,分列左右相对而坐。  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,不过如此近距离,面对一位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,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,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,嗜好斩杀天才一事,真是让人毛骨悚然。所以别看这位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,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,这会儿刘灞桥心虚得很。   好在脸皮一事,年轻剑修向来不甚在乎,赔笑道:“宋大宗师,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,真是惊天地泣鬼神,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,若非拳下留情,那护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,宋大人武道之高,武德之好,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!”   宋长镜笑着不说话。   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,后背浸透汗水,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,悻悻然彻底闭嘴。  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位女子,眼神玩味,饶有兴致,问道:“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?”   女子摇头,缓缓道:“不是。”   宋长镜哦了一声,若有所思。   气氛尴尬。   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,少年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,便随意坐在门槛上,望向屋内众人。  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,对刘灞桥笑道:“其实少年能活下来,你是恩人之一。”  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少年寻衅,是受人指使,而在这座小镇当中,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,都非蠢人,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,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,一定身份不低,身手不弱,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,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。   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,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,这才稍稍放开手脚,给予那草鞋少年后背心一拳。   刘灞桥干笑道:“虽然事实如此,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。”   宋长镜一笑置之。  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。   少年对她微微一笑。   女子转过头,面无表情。   少年撇撇嘴,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,她约莫二十五六岁,姿色尚可,但是少年觉得她挺有味道的。   女子转过头,眼神冷冽,沙哑道:“你找死?”  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,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,很欠揍的表情,“我吗?”   然后少年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,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。”   女子刚要起身。   宋长镜瞬间眯眼。   大堂之内,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,躲也无处躲,所有人的肌肤,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。   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。   陈松风艰难开口,只是语气不弱,“王爷,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,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!”   女子笑了,站起身,“你敢杀我?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?”   崔明皇正要阻拦。   只见女子整个人倒飞出去,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,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,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。  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,负手而立,微微仰头,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,笑道:“小丫头,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,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……那个字怎么说来着?”   这位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,少年笑眯眯道:“厥,大放厥词。”   宋长镜笑了笑,转头继续望向女子,后者虽然满脸痛苦,但是眼神坚毅,没有丝毫祈求示弱。宋长镜说道:“下辈子投胎,别再碰到本王了。”   陈松风肝胆欲裂,满眼血丝,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,大愤怒、大恐惧兼有,正要开口说话。   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,作揖致歉,低头诚恳道:“王爷,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,不要跟她一般见识。”   宋长镜嘴角扯了扯,满是讥讽。   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,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。   就在此时,门槛那边的少年哈哈笑道:“叔叔!算了。欺负一个娘们,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。”   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,细微到了极点,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,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。   宋长镜歪了歪脑袋,伸出双指,随意一弹。好似掸去肩头灰尘。   风雷园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刘灞桥,呆若木鸡。   崔明皇如释重负。   陈松风如坠云雾。  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:“小子,不错,本王看好你。”   女子睁开眼睛,把自己从墙壁里“拔出来”,落地后,身形一晃,对那个背影说道:“今日赐教,陈对铭记五内。”   宋长镜不予理会,对刘灞桥说道:“离开小镇之后,去大骊京城找本王,有样东西送给你,就看你拿不拿得动、搬不搬得走了。”  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:“符剑!”   修行之人,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,但是如果一把剑,能够直接冠以“符剑”之名,并且世人皆知,可想而知,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。  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,男人笑道:“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,出完了没?”   宋集薪点头道:“差不多了。”  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,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,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气。  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:“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,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,惹来大的,揍了大的,惹来老不死的?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,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,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?”   男人一句话就摆平了少年。   “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。”   ……   大堂内,崔明皇坐回位置,不露声色。  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,心有余悸道:“乖乖,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?”   风雷园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,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。   崔明皇摇头道:“围棋当中,同样是九段国手,也分强弱,相差很大,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。”  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,关心问道:“陈姑娘你没事吧?”   女子也是狠人,虽然脸色苍白,但仍是坦然笑道:“无妨。”  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,更加惶恐不安。   崔明皇心中一叹,龙尾郡陈氏,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,脱颖而出了。   刘灞桥啧啧道:“一弹指,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,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,实在是匪夷所思。”   崔明皇打趣道:“现在知道山外有山、人上有人了吧?”   刘灞桥狗改不了吃屎,坏笑道:“人上有人?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!”   崔明皇哭笑不得,懒得理睬这浑人。   刘灞桥想了想,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,免得她一时想不开,铁了心要以卵击石,去找宋长镜的麻烦,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,“陈大姐,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,但是碰到宋长镜,低低头,退一步,不丢人。”   陈松风欲言又止。   但是女子嗯了一声,淡然道:“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,我没有不服气,只是心有不甘而已。”   刘灞桥没心没肺道:“其实不甘心都不用,看看我,现在就贼高兴,以后回到风雷园,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,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,哪怕只有一招,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!当然了,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,吹一百年都行!”   女子思绪转向别处。   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,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。   ……  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,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,不大不小,正好够店里三位长工伙计居住。  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,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,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,掌柜的关上门后,喊了声老杨头,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,倒了一碗茶,笑问道:“掌柜的,有人急着用药?需要我摸黑上山?”  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瞧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,摇摇头,端起茶碗,叹了口气道:“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,是个姓刘的少年,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打半死,我这心里不得劲儿,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,缓一缓。”  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:“掌柜的,只管坐便是,都不是外人。”   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,“对了,老杨头,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,就是泥瓶巷那个,小小年纪就给她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,他是不是叫陈平安?”   老杨头有些讶异,点头道:“对啊,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,如果没记错,没能熬过那个冬天。在那之后,跟孩子还见过几次,次数不多就是了。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,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,咋了?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?”   掌柜的喝了口茶,苦笑道:“刚刚我不是说了嘛,那少年姓刘。老杨头,你也真是的,啥记性!”   老杨头哈哈大笑,不以为意。  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:“老杨头,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?”  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,摇了摇,“掌柜的,啥也不用做就行。”  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,点头道:“这就好这就好。老杨头,那你忙你的,我先走了。”  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,老掌柜赶紧劝道:“不用送不用送。”  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,回首望去,老杨头正要关门,对视后他咧嘴笑了笑,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。   在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,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,最后遗言,竟是一些古怪话,“‘铺子遇到大事情,就找老杨头,照他说的去做。’这句话,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,就传下来了。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,一定别忘了说这些,一定不能忘!”   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,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,安然闭眼逝去。   夜色渐浓。   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。   砸吧砸吧抽着旱烟,老人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,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。   ……  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,收拾得整整齐齐,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。  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家蹲在院门口,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,笑问道:“儿子,过完了年,是不是大人了?”   孩子扬起一只手,活泼稚气道:“爹,我五虚岁,是大人啦!”   男人笑了笑,有些心酸,“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,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,能不能做到?”  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,“能!”  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,“拉钩。”  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,开心道: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!”   爷俩小指拉钩,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。   男人松手后,缓缓站起身,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,猛然大踏步离去。   身后孩子喊道:“爹,糖葫芦好吃。”   男人嘴唇颤抖,转过头,挤出一个笑脸,“晓得了!”  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,眨了眨眼睛,“小的更好吃一些。”   男人迅速转过头,不敢再看自己儿子,继续前行,喃喃道:“儿子,爹走了!”   ……   杨家铺子,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,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,那年轻伙计骂道: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这么几粒碎银子,连药渣子也买不了!哪有你这么烦人的,能堵在这里大半天的,我们这是药铺,要做生意的,不是寺庙,没有菩萨让你拜!要不是看你年纪小,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,滚滚滚!”  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只干瘪钱袋子,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,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:“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,已经很久了,我家真的没有钱了,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……”  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,作势打人。   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,双手抱住头,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。   许久之后,孩子抬起头,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,与他对视。   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,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。   老人伸出一只手,“买东西给钱,生意人赚钱,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至于赚多赚少,得看良心,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。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,那几粒银子我收下,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,我先赊账给你,但是你以后得还钱,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,小家伙,听不听得懂?”   小孩子眨眨眼,懵懵懂懂,但仍然把钱袋子递出去。   最后,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,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,问道:“知道怎么熬药吗?”   小孩子小鸡啄米,“知道!”   老人皱眉:“真知道?”  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。  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:“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,给他娘看病后,教过孩子一回,后来不放心,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药,奇了怪了,屁大孩子,竟然还真没啥差错。是刘师傅亲口说的,应该没错。”  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,“去吧。”  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,飞快跑回泥瓶巷。   他娘亲躺在木板床上,在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,发现他娘还在睡觉,摸了摸她的额头,发现不烫,松了口气,孩子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。  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,开始用陶罐熬药,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。  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。  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,被热腾腾的水气呛得厉害,还不忘碎碎念道:“一定要烧得好吃,一定要!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……”   ……  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,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,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。   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,第一次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,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,于是走得很慢,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种草药,而且箩筐也是老人背着的,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,其实还算轻松。今天就不一样了,孩子顶着烈日,背着箩筐,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。   孩子一边哭一边走,咬着牙向前走。   那一趟,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,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。   杨老头勃然大怒。   孩子带着哭腔说,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,怕他娘亲饿了,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,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。   老人默不作声,转身就走,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。   之后不到两个月,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。   ……   有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,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,被隔在溪水那边。   看着汹涌的洪水,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。   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,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。   那个时候,杨老头突然出现在对岸,一步跨过小溪,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。  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,孩子在下山路上,却一直笑得很开心。   出了山之后,老人说道:“小平安,你帮我做一根烟杆,我教你一门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。”   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,咧嘴笑道:“好嘞!”   …… 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,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,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。  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,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。   那一刻,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。   疼痛从肚子开始,到手脚,最后到脑袋。  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,摘下箩筐,然后深深呼吸,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。   但是一阵火烧滚烫,一阵冰冷打摆子。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。   孩子从头到尾,不敢喊出声。   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,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。   离家太近了。  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。   那个过程里,意识模糊的孩子,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,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,轰隆隆作响。   ……   杏花巷,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,每次都蹲一会儿,时间不久,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小脸庞。   终于有一次,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,笑道:“给你,不收钱。”   孩子赶紧起身,摇摇头,腼腆一笑,撒腿跑了。   那之后,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。   ……   那个冬天。   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,自然面目干枯丑陋。  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,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回水,来到床边,坐在小板凳上,发现他娘亲醒了,便柔声问道:“娘,好些没?”   女子艰难笑道:“好多了。一点也不疼了。”   孩子欢天喜地,“娘亲,求菩萨们是有用的!”   女子点点头,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,孩子赶紧握住他娘亲的手。  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,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,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,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,呢喃道:“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,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?”   ……   那年冬天,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,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,就死了。   她闭眼之前,小镇刚好下起了雪,她让儿子出去看雪。  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,闭上眼睛,虔诚默念道:“碎碎平碎碎安,碎碎平安,我家小平安,岁岁平安,年年岁岁,岁岁年年,平平安安……”   从那一天起,陈平安就成了孤儿。   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了少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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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31-40剑来51-6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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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科技大学硕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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