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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章 过河卒   惹祸精妇人一走,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,杨家铺子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。  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,蹲在远处,不敢离杨老头太近。   同样是徒弟,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,待遇是云泥之别。   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,只不过有些事情,实在是不认命不行。  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:“师父,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,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?”   老人一言不发,抽着旱烟,一头黑猫不知何时何处到来,蹲在老人脚边不远处,抖了抖毛皮,溅起许多雨水。  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:“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,会不会有麻烦?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。”   老人依然不说话。  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,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,胡思乱想着,又想起了齐静春,咒骂道:“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,还差这几天功夫?读书人就是死脑筋,不可理喻!”   老人终于说话:“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。”   郑大风不以为耻,转头谄媚道:“要不要给师父你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?”   老人淡然道:“我没什么棺材本,你就死了这条心吧。”   郑大风赧颜道:“师父你这话说的,伤人心了啊,我这个做徒弟的,本事不大,可是孝心足啊,哪里会惦记那些,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。”   老人嗯了一声,道:“你比她还不如。”   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,耷拉着脑袋,霜打茄子似的,没有半点精气神。   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起来,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,虽然还是不堪入耳,可好歹说了这么多,难得难得,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,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。   郑大风心情愉悦几分,随口问道:“师兄拦得住那家伙?”   这次不等老人拿话刺他,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,“师兄拦不住才有戏,要真拦下来,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。”   老人莫名其妙问道:“郑大风,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?”   郑大风愣在当场。   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,自己必须小心应对,好好酝酿一番。   不曾想老人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,“人丑。”  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,望向院子里的雨水四溅,这么个老大不小的汉子,欲哭无泪。   ……  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观色,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待下去,随便找个由头离开屋子。   陈松风继续埋头查阅档案,只是相比较陈对在场时的战战兢兢,总算恢复几分世家子弟的潇洒气度,但越是如此,一旁看在眼里的刘灞桥就越觉得气闷,一肚子憋屈不吐不快,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,口无遮拦又是一回事,刘灞桥便想着也出去散散步,眼不见心不烦。   陈松风突然抬头笑道:“灞桥,终于坐不住了?”   刘灞桥刚从椅子上抬起屁股,闻言后一屁股坐回去,气笑道:“呦呵,还有心情调侃我,你小子胸襟气度可以啊。”   陈松风放下手中一本老旧籍书,苦涩道:“让你看笑话了。刚才为我打抱不平,我并非不识好歹,只是……”   刘灞桥最受不了别人苦情和煽情,赶紧摆手道:“别别别,我就是瞧不上你家远房亲戚的欺软怕硬,我说她几句,纯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,你陈松风不用感恩戴德。”   陈松风后背向后仰去,轻轻靠在椅背上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   这要是在龙尾郡陈氏家门,仅凭这个透着一股懒散的坐姿,给长辈一经发现,无论嫡庶子,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,成年人则要挨训。   豪阀世族的读书人,虽然往往被武人讥讽为道貌岸然,装腔作势。   可规矩就是规矩,打从娘胎生下来,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,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,无一例外,从小耳濡目染。   当然,也有盛产清谈名士和荒诞狂士的南涧国,以言行不拘泥于礼仪,著称于世。   刘灞桥问道:“你和陈对到底什么关系,至于如此畏惧她?如果涉及家族机密,就当我没问。”   陈松风站起身,去关上屋门,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,轻声反问道:“刘姓少年的买瓷人名分,几经波折,最后辗转到我龙尾郡陈氏手中,你就不好奇是为何?”   刘灞桥点点头。   恐怕搬山猿打破脑袋也想不到,因为那部剑经闻风而动的竞争对手,竟然不是死敌风雷园,而是横空出世的龙尾郡陈氏。   陈松风面容疲惫,应该是一路行来长期郁结,多思者心必累,终于忍不住要找个人吐吐苦水了,加上他深信刘灞桥的人品性情,所以缓缓说道:“虽说我们陈氏与你们风雷园关系更近,但陈氏子孙恪守祖训,不掺和山上山下的恩怨,已经坚守这么多年,难道一本对于陈氏子弟十分鸡肋的剑经,就能够让我们为此破例?陈氏是书香门第,不是修行世家,趟这浑水,有何意义?”   刘灞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,“是那个陈对的家族,想要将这部剑经收入囊中?难不成她家是哪个不出世的剑修豪族?”   陈松风摇头道:“并非如此。先前你也听薛管事提及,小镇陈氏分两支,陈对就是属于最早迁出去的那一支,走得很彻底,干脆连东宝瓶洲也不待了,直接去了别洲,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,开枝散叶,陈对所在家族,如今已经被誉为‘世间坊楼之集大成者’。当然,这些消息,在东宝瓶洲从未流传,我们龙尾郡陈氏也只是因为与他们有丁点儿渊源,才得以知晓内幕。”   刘灞桥嗤笑道:“是那娘们吹牛不打草稿,还是欺负我刘灞桥没学问?她家能有功德坊?”   陈松风伸出两根手指。   刘灞桥白眼道:“听清楚了,我说的是功德坊,不是功名坊!”   陈松风没有收起手指。   刘灞桥有些吃瘪,继续不服气问道:“那学宫书院坊,她家能有?!”   刘灞桥所谓的学宫书院坊,自然是儒家正统的三学宫七十二书院,绝非世俗王朝的普通书院。   偌大一座东宝瓶洲,不过山崖、观湖两座书院。   陈松风缓缓收起一根手指,还剩下一根。   刘灞桥佯装要起身,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,故作惊慌道:“我赶紧给那位姑奶奶道歉去,我了个乖乖,就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身世,别说让你陈松风翻几本书,就是让你做牛做马也没半点问题嘛。”   陈松风笑而不语。   这大概就是刘灞桥的独有魅力,能够把原本一件憋屈窝囊的糗事,说得让当事人完全不生气。   刘灞桥扭了扭屁股,双臂环胸,好整以暇道:“好了,知道那位祖宗奶奶的吓人来历了,你接着说正题。”   陈松风笑道:“其实答案薛管事也说了。”   刘灞桥灵光一现,“刘姓少年的祖上,是陈对那一支陈氏留在小镇的守墓人?”   陈松风点头道:“孺子可教。”   刘灞桥咦了一声,“不对啊,刘姓少年家祖传的剑经,不是出自于正阳山那位叛徒吗?当然了,也算是我们风雷园的祖师之一,不管如何,时间对不上,怎么能够成为陈对家族的守墓人?”   陈松风解释道:“我可以确定,刘家最早正是陈对家族的守墓人,至于后来躲去你们风雷园的那位剑修,最后又为何来到小镇,成为刘家人,还传下剑经,估计有一些隐晦内幕吧。所以最后传家宝成了两样东西,剑经加上瘊子甲。至于陈对,她其实志不在宝物,只是来祭祖罢了。在此之外,如果刘家人还有后人,无论资质如何,她都会带回家族倾力栽培,算是回报当年刘家老祖的守墓之功。”   刘灞桥一脸匪夷所思,“那么大一个家族,就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来祭祖?然后搞得差点被那位大骊藩王一拳打死?陈松风,我读书不少的,虽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书,可确实由此领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,所以我觉得那娘们肯定是个假冒货!”   陈松风摇头苦笑道:“那你是没有看到我祖父见到她后,是何等……客气。”   为尊者讳,所以陈松风实在说不出口真相,只能以“客气”二字含糊形容。   家族为她大开中门,家主对她一揖到底,举族上下将她奉为上宾,接风宴上让她来坐主位。   这一切对陈松风的冲击之大,可想而知。   刘灞桥疑惑道:“那刘姓少年,不是差点被那头老猿一拳打死了吗?”   陈松风叹了口气,“你自己都说了,是差一点。”   陈松风起身来到窗口,窗外暂时斜风细雨,只是看天色,像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。   陈松风轻声道:“那位阮师,好像与陈对的一位长辈是旧识,曾经一起行走天下,属于莫逆之交。”   刘灞桥试探性问道:“你是说阮邛能够接替齐静春,坐镇此地,陈对家族是出了力气的?”   陈松风淡然道:“我可什么都没有说。”   刘灞桥啧啧称奇。   难怪这个娘们面对宋长镜,也能如此硬气。   远在天边的家族威势,近在眼前的圣人庇护,她能不嚣张吗?   刘灞桥突然问道:“说说看本命瓷和买瓷人的事情,我一直挺感兴趣的,只可惜咱们风雷园不兴这一套,直到这次被师父强行拉来当壮丁,才粗略听说一些,好像现如今咱们东宝瓶洲,有几个声名赫赫的山顶人物,最早也是从这座小镇走出去的?”   陈松风略作犹豫,还是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泄露天机道:“有些类似俗世的赌石,每年小镇大概有三十余婴儿诞生,三十座龙窑窑口按照交椅座位,依次选择某个孩子作为自家龙窑的‘瓷器’,打个比方,今年小镇生下三十二个孩子,那么排名最前面的两座龙窑,就能有两只瓷器,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个新生儿,排名垫底的龙窑,就意味着只能一整年没收成了。”   “所以小镇土生土长的人,都有自己的本命瓷,如今在本洲风头无二的曹曦谢实两人,一位有望成为天君的道教真君,一位杀力无穷的野修剑仙,也不例外。虽然小镇这座鱼塘相比外边,已算是极其容易出蛟龙,但是化龙的代价巨大,这些‘瓷器’,一旦成功跻身中五境后,生前不登上五境,是注定没有来生的,魂飞魄散,生生世世,万事皆休,恐怕连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。而在这期间,就会被买瓷人抓住致命把柄,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,任你是曹曦谢实这般人物,一样如此。”   “话说回来,等到成为曹曦谢实这样的通天人物,买瓷之人自会恨不得当祖宗供奉起来,哪里敢以瓷器主人自居。毕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,任何一个家族,能够拥有曹曦谢实这样的战力,睡觉都能踏实,理由很简单,平时小事,兴许请不动他们的大驾,但是涉及家族存亡之际,他们肯定要来助一臂之力,不愿为我的家族作战,可以,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,大伙儿一起玉石俱焚便是。”   刘灞桥听得叹为观止,难怪大骊王朝在短短两三百年间,崛起迅猛,已经形成了吞并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弘气势,刘灞桥听得入神,干脆就盘腿坐在椅子上,用手心摩擦着下巴,问道:“我知道小镇女孩六岁,和男孩九岁是一个大门槛,与我们修行是一个道理,在那个时候能够知晓未来修行成就的高低了,如果说在那个时候,买瓷人来小镇带走大道可期的孩子,那么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?那些赌输了的小镇孩子,他们不值钱的本命瓷,各大龙窑又该如何处置?”   陈松风轻声道:“会被拿出龙窑,当场敲碎丢弃,小镇外有一座瓷山,就来源于此。”   刘灞桥心中隐隐不快,问道:“那些孩子的下场如何?”   陈松风摇头道:“不曾听说过,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。”   刘灞桥叹了口气,抬手狠狠揉了揉脸颊。   这一桩由各方圣人亲自敲定规矩的秘事,绝不是他小小风雷园剑修能够指手画脚的。   可年轻人就是觉得有些不痛快。   长久沉默,最后刘灞桥轻声道:“如此说来,从这里走出去的家伙,人人都是过河卒。”   陈松风跟着说道:“修行路上谁不是?”   刘灞桥心有戚戚然,点头道:“也是。”   ……   屋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,脸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蹑手蹑脚跨过门槛,转身轻轻关上木门。   也学着杨老头搬来一条小板凳,坐在台阶上,雨点大如黄豆,天色昏暗如深夜,只是不知为何,这么大一场暴雨,打入屋檐下的雨点反而不多,老人坐了很久,衣衫上也不过是有些许水气而已,陈平安十指交错,安静望向院子里积水而成的小水塘。   老人抽着旱烟,大团大团的烟雾弥漫四周,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,井水不犯河水。   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。   老人不讨厌这个孩子的最大一个原因,就是孩子不管什么情况,都不会胡乱嚷嚷,不会吵到自己。能不说话烦人,就绝不开口。   孩子这一点,跟徒弟李二很像。   郑大风就差太远了。   陈平安轻声道:“杨爷爷,这么多年,谢谢你。”   老人皱眉道:“谢我?如果没有记错,我可从来没有白白帮过你,哪次缺了报酬?”   陈平安笑了笑。   就像杨老头当年答应自己给杨家铺子上山采药,然后低价购买的同时,药铺里许多草药也低价卖给陈平安。看似公平,其实陈平安心知肚明,这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帮忙。   再还有,一支自制的竹烟杆子,值得了几个钱?   但是陈平安能够这么多年坚持下来,一年到头无病无灾,很大程度上,靠的都是杨老头当年传授的那套呼吸法子。   老人抬起头,望向天空,讥笑道:“别人施舍一点小恩小惠,就恨不得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,尤其是大人物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渣滓,就格外感恩戴德,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动,觉得自己这是知恩图报,所以是醇儒忠臣、是某某某的得意门生,美其名曰士为知己者死,一群忘本的混账王八蛋,当初就不该从他们娘胎里爬出来……”   陈平安挠挠头,有些忐忑,不知道杨老头是不是在说自己。   老人收回视线后,漠然道:“不是说你。”   陈平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身影,于是有些发愣。   正堂后门有回廊屋檐,一位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撑伞而至,一手持伞,一手拎着长凳,穿过侧门后,将长凳放在廊中,坐下后把油纸伞斜靠在凳子旁,然后双手拍了拍膝盖,端正坐姿,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老人和少年,温声道:“山崖书院齐静春,拜见杨老先生。”   儒士脚上的靴子被雨水浸透,沾染淤泥,袍子下摆也是如此。   老人意态闲适,用烟杆指向那位此方圣人,“你来的第一天,我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,不过这么多年处下来,没听到你半句牢骚,也是怪事,你齐静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,所以这次你失心疯,估计外边有些懵,我倒是半点也不奇怪。”   齐静春伸手拍了拍肚子,微笑道:“牢骚有啊,满肚子都是,只是没说出口而已。”   杨老头想了想,“你的本事我不清楚,不过你家先生,就凭他敢说出那四个字,在我眼中就能算这个。”   老人伸出大拇指。   齐静春苦笑道:“先生其实学问更大。”   老人讥笑道:“我又不是读书人,你先生学问就算已经大过了至圣先师,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。”   齐静春正色问道:“杨老先生,你是觉得我们先生那四个字,才是对的?”   老人哈哈笑道:“我没觉得对,只是之前世间所有衣冠之辈,皆信奉之前四字,看得我心烦,所以有人出来唱反调,我便觉得解气,仅此而已。你们读书人自己打擂台,打得斯文扫地,满地鸡毛,我高兴得很!”   齐静春失声而笑。   齐静春刚要说话,已经会意的老人摆手道:“客套话莫要说,我不爱听,咱们就不是一路人,一代代都是如此,别坏了规矩。再说了,你齐静春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,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。”   齐静春点点头,起身跟陈平安招手道:“实在是闲来无事,便用你送去的蛇胆石,又刻了两方私章,一隶书一小篆,送给你。”   陈平安冒雨跑过水塘似的院子,站在齐静春身前,接过一只白布袋子。   齐静春微笑道:“记得收好。以后看到了心仪字画,例如一些觉得气象不俗的山河形势图,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押。”   陈平安迷迷糊糊点头道:“好的。”   杨老头瞥了眼少年手中的袋子,问道:“那个春字呢?”   齐静春笑道:“早先刻了一方印章,送给赵家一个孩子。”   老人笑道:“你齐静春是散财童子啊?”   齐静春对于老人的调侃,不以为意,告辞离去。   看到少年像一根木头杵在原地,杨老头气笑道:“白拿人家东西,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钻被子里偷着乐呵?不知道送一送齐先生?”   少年赶紧跑向正堂后门,老人笑骂道:“带上伞!你现在这身子骨,经得起这风吹雨打?”   陈平安跟店铺伙计借了一把伞,跟上齐先生,一起走在大街上。   老人始终坐在檐下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。   想起那两方私印,虽然犹在袋中,可是杨老头察觉得到其中端倪,所以才有“春”字一问。   方寸之间,大是壮观。   没过多久,草鞋少年就回到院子,杨老头问道:“最后说了啥?”   陈平安叹了口气,坐回小板凳上,“齐先生说了一句话,说君子可欺以其方。”   杨老头闷闷道:“立在文庙里的那帮老头子,脑子坏了吧,明摆着有人在针对山崖书院和齐静春,还一直袖手旁观,真当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东西啦?”   陈平安没听清楚,问道:“杨爷爷,你说什么?”   老人默不作声。   好一个不做圣贤做君子。
第六十二章 树倒   宁姚悠悠然醒来,睡得无比香甜酣畅,睁眼后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,她有些茫然,发呆片刻后,起身去推开屋门,看到门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,两只闷葫芦,也不说话。听到宁姚的脚步声后,陈平安扭头笑道:“醒了啊,看你睡得沉,之前就没喊你。”   宁姚点点头,对此并不上心,询问道:“杨老前辈?”   老人没好气道:“咋的,还怕陈平安在你睡着的时候揩油啊,放心,我帮你盯着呢,他小子只有贼心没贼胆。”   陈平安赶紧解释道:“宁姑娘,你别听杨爷爷瞎说,我保证贼心也没有!”   宁姚双手做了一下气沉丹田的姿势,告诉自己:“大人有大量。”   老人斜瞥一眼草鞋少年,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:“七窍通了六窍,一窍不通啊。”   雨水已经很小,老人直截了当道:“回头把那袋子供养钱拿过来,然后这小丫头片子,还有你接下来的用药,就算一起付清。”   宁姚皱眉道:“杨家铺子什么药材,这么贵?!”   老人淡然道:“人快饿死的时候,我手里的馒头,能值多少钱?”   宁姚沉声道:“你这是趁火打劫!”   老人抽旱烟很凶,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淡淡的烟雾当中,然后从“云海”中传出老人沙哑冷漠的嗓音:“漫天要价坐地还钱,那是低劣商贾的勾当,我做不来,我这边的规矩,说一不二,只有一口价,你们爱买不买爱卖不卖。”   宁姚还要说话,却发现陈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,偷偷使眼色,最终她还是咽下那口恶气。   那些这座小洞天出产的药材草药,品质的确上佳,可这座享誉东宝瓶洲的骊珠小洞天,从来不以天材地宝出名,而是因为那些“瓷器”和机缘宝物,名动天下。所以就算杨家铺子的药材堆积成山,也值不了几颗金精铜钱。   老人摇了摇烟杆,“雨也停了,你们俩别在我这儿眉来眼去,也不害臊。”   陈平安拉着宁姚的手臂走下台阶,穿过铺子正堂来到大街上,陈平安笑问道:“是不是想不通?没事,杨爷爷就这样,不爱跟你讲人情,做什么事情都很……公道,对,就是很公道。宁姚冷笑道:“公道?人人心中有杆秤,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公道了?就凭年纪大啊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我没觉得花出去一袋子铜钱,是当冤大头啊。”   宁姚瞥了眼少年,“这句话,你要是能够在外边混过十年,还能够拍胸脯重复一遍,就算你赢!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那就到时候再说。”   宁姚叹了口气,真是拿他没辙,“接下来去哪儿?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“去铺子那边看看刘羡阳咋样了,顺便把你的那把刀从地底下拔出来。”   宁姚雷厉风行道:“那就带路。”   她突然问道:“你身体没事了?”   陈平安咧咧嘴,“大问题没有,但是除了练拳之外,接下来每天得跟你一样,得煎药吃。杨爷爷说如果效果不好,可能还得再花钱。”   宁姚疑惑道:“你真信啊?”   陈平安笑着摇头,好像根本就懒得跟她计较这类问题。   在走出小镇后他便卷起袖管,摘下那柄压衣刀,还给少女。   她藏好压衣刀,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面的狭刀,至于那把送出去的剑鞘,被陈平安暂且寄放在宁姚这边,她将其悬挂腰间,于是那柄飞剑总算就有了栖身之处。   当陈平安和宁姚走到廊桥南端,看到一位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阶顶,双手托起腮帮凝视远方,留给两人一个背影。   ……   杨家铺子后院,独自一人的老人收起烟杆,挥了挥手,把身边那些烟雾驱散后,说道:“放心,事成之后,答应会给你一个河婆的不朽之身,至于将来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,提拔为一方江水正神,得看你自己的造化。”   老人最后拿烟杆轻轻一磕地面,抬头望向小镇老槐方向,啧啧道:“树倒猢狲散喽。”   ……   三辆马车依次驶向泥瓶巷。   大骊藩王实在想不明白,自己这个侄子,为何偏偏要跟一个陋巷少年较劲。   竟然连心结都有了。   宋长镜笑道:“反正你和陈平安之间的这笔糊涂账,本王既然已经插手一次,就不会再搅和了,你自行解决。”   最后宋长镜提醒道:“你和正阳山可以有私交,但是不要牵扯太深。”   宋集薪乐了:“私交?是说那个小闺女吗?哈哈,好玩而已,谈不上什么交情。”   宋长镜笑道:“只是好玩而已,就随手送出去一个养剑葫芦?”  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说话。   马车进不去小巷,宋长镜也不愿下车,宋集薪独自下车,发现下雨了,目前仍是春雨淅沥,细雨朦胧,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趋势。   他快步跑入泥瓶巷,来到自家院子,推门而入后,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门槛上,她发着呆。   宋集薪笑着喊道:“走,公子带你去大骊京城长见识去!”   稚圭回过神,“啊?这么快就走?”   宋集薪点头道:“反正东西早就收拾好了,我屋子里两只大箱子,加上你那只小箱子,咱们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,都没落下啥了,早走晚走没两样。”   稚圭把下巴搁在膝盖上,伤感道:“对啊,这里是咱们家啊。”   宋集薪叹了口气,陪她一起坐在门槛上,伸手抹去额头的雨水,柔声道:“怎么,舍不得走?如果真舍不得,那咱们就晚些再走,没事,我去跟那边打招呼。”   稚圭突然笑了,伸出小拳头使劲摇了摇,“不用!走就走,谁怕谁!”   宋集薪提醒道:“那条四脚蛇别忘了。”   稚圭气顿时大怒,气呼呼道:“那个挨千刀的蠢货,昨天就偷偷溜进我箱子底下趴着了,害我找了大半天,好不容易给我找到后,箱子底下好几只胭脂盒都脏死了!真是罪无可赦,死罪难逃!”   宋集薪开始有些担心那条四脚蛇的下场,试探性问道:“那蠢货该不会被你……宰掉了吧?”   稚圭摇摇头,“没呢,暂且留它一条小命,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后算账。对了,公子,到了京城那边,咱们多养几只老母鸡,好不好?最少要五只!”   宋集薪奇怪道:“鸡蛋也够吃了啊,为什么还要买?你不总嫌弃咱家那只老母鸡太吵吗?”   稚圭一本正经道:“到时候我在每只老母鸡脚上系一根绳,然后分别系在那只蠢货的四条腿和脑袋上。只要一不开心,我就可以去驱赶老母鸡啊。不然那条四脚蛇蠢归蠢,跑得可不慢,以前每次都累死个人,只会更加生气……”   听着自家婢女的心心念念,宋集薪满脑子都是那副行刑的画面,自言自语道:“岂不是五马分尸……哦不对,是五鸡分尸。”   宋集薪捧腹大笑。   稚圭习惯了自家公子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,见怪不怪,只是问道:“公子,箱子那么重,我们两个怎么搬啊,而且还有些好些东西,该扔的也没扔。”   宋集薪站起身,打了个响指:“出来吧,我知道你们躲在附近,劳烦你们把箱子搬到马车上去。”   四周并无回应。   宋集薪沉默许久,脸色阴沉道:“滚出来!信不信我去让叔叔亲自来搬?!”   片刻之后,数道隐蔽身影,从泥瓶巷对面屋顶落在小巷,或是院门外的小巷当中悄然出现。   总计五名黑衣死士,在首领推门之后,鱼贯而入。   为首一人犹豫了一下,抱拳闷声道:“之前职责所在,不敢擅自现身,还望殿下恕罪。”   宋集薪面无表情道:“忙你们的。”   那人始终低着头,“属下斗胆恳请殿下,帮忙在王爷那边解释一二。”   宋集薪不耐烦道:“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,我叔叔会跟你们计较?!”   五人身形纹丝不动,站在院子里淋着小雨,死也不肯挪脚步。   宋集薪妥协道:“好吧,我会帮你们说明情况。”   那五人这才进入屋子,三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分别扛起箱子,首尾两人空手护驾,缓步走入泥瓶巷后,皆是飞奔而走。   宋集薪若有所思。   稚圭撑起一把油纸伞,递给宋集薪一把稍大的,在锁上正屋门灶房门和院门后,主仆二人撑着伞站在院门口,宋集薪望着红底黑字的春联和彩绘的文门神,轻声道:“不知道下次我们回来,还能不能瞧见这对联子。”   稚圭说道:“走了就走了,还回来作甚?”   宋集薪自嘲道:“也对,混好了,回来都找不着人炫耀,混不好了,看笑话的人又不少。”   雨水不停,小巷逐渐泥泞起来,稚圭实在不愿意多待,催促道:“走啦走啦。”   宋集薪点点头,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泥瓶巷巷口。   稚圭走在前边,脚步匆匆。   宋集薪走在她身后,脚步缓慢,当他经过一户人家院门所对的小巷高墙,手持雨伞的宋集薪停下脚步,转头望去。   少年看着并无半点出奇之处的黄泥墙壁,怔怔出神。   前边稚圭转头一看,忍不住埋怨道:“公子,再不走快点,雨就要下大啦!”   伞下少年看不清表情,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动作后,少年应了一声婢女的招呼,终于开始加快前行。   ……  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车厢内,大骊藩王宋长镜正在闭目养神。   监造衙署每日都会建立一份密档,由九名大骊最顶尖的死士谍子,负责观察记录,上边所写,全部是“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”的日常琐碎,今日与婢女去逛了什么街,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吃食货物,清晨朗诵的文章内容是哪本圣贤书籍,何时第一次偷偷喝酒,与谁一起去小镇外放纸鸢捉蟋蟀,因为何事、与何人在何地起了争执,等等等,事无巨细,全部记录在档案,然后每三个月一次寄往大骊京城,被送入那座皇宫的御书房桌上,最后汇聚一起编订成册,被那个最喜欢舞文弄墨的兄长,亲自命名为“小起居录”,从小起居录一,到如今的小起居录十五,一个十五岁的陋巷少年,十五年的点点滴滴,被人写成了十五本书。   宋长镜在来小镇之前,翻阅过那些全是无聊小事的书册,但是他敏锐发现其中一本《七》,中间少了一页,显然是被人撕掉了。这应该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岁的夏秋之际,发生过一场巨大变故。   宋长镜在来到小镇之前,以为是一场起始于大骊京城的血腥刺杀,牵涉到了某些连兄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的人物。但是宋长镜后来意识到,恐怕那一页记载的故事,对少年宋集薪来说,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,而且必然与泥瓶巷陈平安有关。   宋长镜开始梳理思绪,这位难得忙里偷闲的大骊头号藩王,去仔细回想两个少年被记录在册的对话细节,以及当时的场景画面。   宋长镜睁开眼睛,掀起车窗帘子,先看到那名撑伞婢女的纤细身影,然后是侄子宋集薪,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辆马车,三只箱子则都已经搬到最后一辆马车上。   宋长镜轻声道:“动身。”  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。   马车骤然而停,没过多久,宋集薪气急败坏地冲进车厢,满脸愤怒道:“你什么意思?!”   宋长镜问道:“你是说你那辆马车上的尸体?”   宋集薪脸色铁青,死死盯住宋长镜。   宋长镜神色平淡,“知道尸体的身份吗?大骊谍报机构有七个,本王掌控其中三个,主要是用以渗透各国朝堂、刺探重要军情和收买敌国文臣武将,国师绣虎掌握三个,主要是针对王朝内部的朝野舆情和江湖动态,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。最后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山上修士,直辖于……某人,这座小镇共有九名大骊谍子,分别来自这七个地方,为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危,绝对不出现半点差错。”   宋集薪沉声道:“你到底想要说什么?”   宋长镜笑道:“这里头的弯弯曲曲,那人到底忠诚于谁,一大堆乌烟瘴气的真相,要本王给你讲清楚,估计很难,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。不过你需要记住一点,现如今外人把你当做大骊殿下,视为了不得的天潢贵胄,他们面子上对你敬畏也好,谄媚也罢,你可以全盘接下,但是别忘记他们为何如此。”   宋集薪冷笑道:“哦?为何?”   宋长镜微笑道:“你以为当真是你有多重要?一切不过是因为本王待在你身边罢了。怕你记不住这件事情,所以借此机会,让你长点心眼。跟死人待在一起,很不好受。但总好过下一次,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体旁边。”   宋集薪满脸涨红。   宋长镜瞥了眼少年,语气冷漠道:“下车。”   宋集薪瞬间咽回到了嘴边的话语,沉默转过身,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。   宋长镜等到少年下车后,一笑置之,“就这么点道行,以后到了京城,还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、狐狸们立马盯上,恨不得从你身上撕下几块肉?”   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,其实也很头疼。   ……   车厢内,反倒是那个死人最占地盘。   宋集薪很不适应,倒是婢女稚圭脸色如常,他随口问道:“对了,稚圭,你带上咱们家的旧钥匙没?”   她疑惑道:“没啊,随手放在我屋子里了,我又不想回去,咋了,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,再说了公子你也不是也有一串家门钥匙吗?”   宋集薪哦了一声,笑道:“我也丢屋里了。”   ……   三辆马车驶过老槐树,驶出小镇,最后颠簸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,一路往东。   经过小镇东那道栅栏门的时候,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门人郑大风,双手拢袖蹲在门口,看着三辆马车,这个老光棍打了个哈欠。   约莫半个时辰后,宋长镜沉声道:“停车!”   宋长镜走下马车,后边马车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车帘,两颗脑袋挤在一起,好奇望向宋长镜这边。   宋长镜摆摆手,宋集薪拉着稚圭缩回去。   宋长镜往前行去,不远处,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敦厚汉子拦在道路中央,那双草鞋和两腿裤管上全是泥浆。   宋长镜一走一遍开向前边口笑道:“真是没有想到,小镇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。看来我们大骊的谍子,真是不吃饭光吃屎啊。”   这位藩王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,亦是沾满淤泥,靴子自然更是难以幸免。   宋长镜最后在距离那汉子十步外停步,“既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,那就不妨说说看,你到底是要怎样?”   连自家屋顶也给搬山猿踩踏的小镇汉子,此时面对这位大骊藩王,哪里还有半点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窝囊样子,沉声道:“宋长镜,只要打过之后,你还能活下来,自然知道答案!”   宋长镜皱了皱眉头,那汉子会意道:“让马车先行通过便是。”   宋长镜笑着点头,没有转身,始终盯住那汉子,高声喊道:“马车先行,只管往前。”   那汉子走到道路旁边,让那三辆马车畅通无阻地过去。   宋长镜一直等到马车彻底消失于视野,这才望向那个耐心等候的男人。   此人境界比自己,只高不低。   不过两人差距有限。   宋长镜毫无惧意,相反战意昂扬,热血沸腾,扯了扯领口。   眼前此人,虽然名不见经传,但绝对是一块砥砺武道的最佳磨刀石。   宋长镜的直觉告诉自己,今天是死是活,明天是九是十,全在此一举!
第六十三章 原来如此   当时在小街上,雨水渐歇,宁姚转头看着气息平稳、神态从容的陈平安,虽然她内心不喜欢杨老头的,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老人,是真正的世外高人。   “杨老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。”   宁姚停顿片刻,转头望去,那座不起眼的杨家铺子,天街小雨润如酥,雨后的药铺,轮廓柔和,水汽朦胧,少女自顾自做了一些细微修改:“杨老头,很不简单。”   陈平安没有听到两者之间的差别,只是嗯了一声,笑道:“以前只是觉得杨爷爷人很好,很公道,现在才知道原来杨爷爷深藏不露,宁姑娘,他应该也算是修行中人吧?”   宁姚说了一句陈平安听不懂的言语,“有些像,但其实不一样,不过对你来说,没啥区别。”   现在到了廊桥南端,大难不死的陈平安,回头再来看那位青衣少女,少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样。   当她听到脚步后,笑容腼腆地站起身,看到并肩而立的草鞋少年和绿袍少女,扎了一根马尾辫的少女,略显局促不安。陈平安不敢再把眼前这位名叫阮秀的姑娘,当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,当然,少女最让他印象最深的形象,依然是坐吃山空四个字。   阮秀看了眼一脸冷漠、英气凌人的宁姚,她没敢打招呼。   宁姚瞥了眼身材娇小玲珑却好生养的清秀少女,不太愿意打招呼。   三人一起走下廊桥台阶,陈平安轻声道:“我听齐先生说,刘羡阳没事了。”   阮秀使劲点头道:“醒过来了醒过来了,杨家铺子的掌柜见了之后,说是阎王爷开恩,放过刘羡阳一马,才捡回这条性命。老掌柜还说只要醒得过来,就算彻底没大事了。我怕你着急,就想着第一时间跟你说,可我爹不让我走过廊桥……”   少女絮絮叨叨,像一只叽叽喳喳的枝头黄雀,说到最后,有些歉意。   少女其实有些事情没有说出口,刘羡阳醒过来后,她第一时间就冲出门,来到廊桥后,光顾着告诉少年消息,根本就忘了她爹不许她进入小镇的叮嘱,只是她刚要从北端台阶跑下廊桥,就被她那个神出鬼没的父亲拎住耳朵扯回去,少女好说歹说,才让父亲答应她坐在南端台阶等人。   这并非情窦初开,或是什么儿女情长,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。  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这个家伙,没有让少女觉得讨厌,相反还有一些好感,或者说对陈平安的认同。   这一切,是两人青牛背初见,少年愿意为别人下水摸鱼,事后左手伤口疼得抽冷气,也没觉得后悔,到之后刘羡阳遭遇变故,少年又愿意挺身而出,担当起应该担当的事情,陈平安自身积攒下来的福报,点点滴滴。   这一切,是少年陈平安长久以往的坚持,只是恰好被少女阮秀撞见了而已,其实陈平安错过的,当然更多,比如鱼篓里的那尾金色鲤鱼,那条送给顾粲的那条泥鳅,还有那条四脚蛇,那些在少年眼前飘落的槐叶,等等,所有这些错过的福缘机缘,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是个惜福之人,就被少年抓在手里。   陈平安和宁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桥,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,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,悄然落入溪水。   那些水珠,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,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,或是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,不一而同。   最后它们都落入小溪,融入溪水。   与此同时,杨家铺子积水众多、小水塘一般的后院,涟漪阵阵,重新恢复浑浊泥泞的面貌,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,水面之上,立着一位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,依稀可见,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。   杨老头对此见怪不怪,又抽起了旱烟,问道:“你看出了什么?”  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,不由自主地“随水”摇曳,沙哑开口道:“那小丫头片子,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,身份何等尊贵,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?”   杨老头嗤笑道:“就这?”  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,再不敢开口。   老人缓缓说道:“你既然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,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,免得以后身死道消,也不晓得怎么回事,还觉得自个儿委屈。”   老人似乎在酝酿天机,没有急着开口。   雨停之后,院中积水渐渐下潜,老妪身影便愈发模糊,可怜兮兮道:“大仙,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。”   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:“你如何想,是你的事情,我懒得管这些。”   说到这里,老人有些眼神恍惚,自言自语道:“算你运气好,若是落入三教之手,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,哪来现在的光景。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,起念和发愿两事,至关重要,儒家好一些,管的没那么宽泛,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,告诫徒子徒孙们,一定要讲求慎独,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。道家呢,又把‘如何想’的重要性,拔高了,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,比佛家还严苛,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,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。因为道家追求的清净,纵使扪心自问,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,把自己给问住了,就会心乱如麻……”   抽着旱烟的老人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,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,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,又没有读过书,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,她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。   杨老头突然笑道:“你倒是不用记这些,因为我们不管这个。”   老妪呆住。   杨老头重复一遍,“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,只看你们怎么做。”   老妪忐忑道:“大仙,我记住了。”  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,说道:“既然身为河婆,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,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,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。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,塑造金身,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,那就是你的本事,在这之后,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,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,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,做不到的话,最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。要是供奉你的祠庙,最后被当做一座淫祠,给官府奉命铲除,金身推倒,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,比孤魂野鬼还难受。”  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:“大仙,如你先前所说,咱们这儿一律禁绝,那我这小小河婆,除了沾光续命,又能做什么?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、山河谱牒什么的,还有那地方县志……”   杨老头说道:“这是以前,以后就不好说了,将来这里,会从一座小洞天,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,谁都能来此,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。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,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,还是晚六十年再做,结果会截然不同。”   老妪一咬牙,问道:“大仙,之所以愿意庇护我,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?”   杨老头点了点头,并未隐瞒初衷。   老妪又问,“既然如此,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,带走我家马苦玄?为何不自己来栽培?”   原来这位化身为河婆的老妪,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马婆婆。  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,老妪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,顿时扭曲不定,哀嚎不止。   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,就像一个凡夫俗子,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,老妪如何能够承受?   杨老头淡然道:“虽然在我眼中,没有好坏之分,没有正邪之别,不以此来称量阴德,可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。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,但是以后我就算将你灰飞烟灭,也只是一念之间,所以别得寸进尺。”   老妪跪倒在地,求饶道:“大仙,我不敢了不敢了!”  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,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,面对少年马苦玄的无礼质问,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,生怕惹来雷霆震怒,为何到最后,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少年?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“非不为,实不能也”七个字?   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。   只不过这一点异样,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,只当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,但是小院里的老人心知肚明。   那少年,才是天命所归。   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。   王朱,王朱。   合在一起即珠字。   一条真龙,何物最珍?   珠!  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宋集薪?   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,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,显而易见,两人算是强强联手,相辅相成。   但是话说回来,修行一事,大道漫长,气运,天赋,根骨,机缘,性情,缺一不可,可最后修行路上,既有一步先步步先,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,所以并无绝对。   小镇这一辈,除了马苦玄和稚圭,其实宋集薪,赵繇,顾粲,阮秀,刘羡阳,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,可谓皆是天之骄子。   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,他也不敢说谁的成就,一定会高过谁。  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,说道:“去吧,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。”   老妪惶恐道:“大仙,廊桥那边,尤其是那口深潭,连我也无法靠近,每次只要过去些许,就像在油锅里煮似的……”   杨老头笑了笑,“不用靠近,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,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,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。”   老妪连忙领命离去。   院中积水之上,瞬间没了老妪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。   “师父师父!”   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,郑大风大笑喊着,急急忙忙来报喜。  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,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,“师兄回了,天大的好消息!”  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,后者点了点头。   但是那汉子欲言又止,满肚子的疑问,只是木讷口拙,不知如何问起。   到最后,汉子只是闷声闷气道:“师父,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,而不是那少年?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。”   杨老头瞪眼道:“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,卖给陈平安?!”   中年汉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,要有骨气太多,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,“咋了?我乐意。师父你也不挺喜欢那孩子的吗?”   如果陈平安在场,一定会感到震惊,因为当初街上遇到的卖鱼中年人,正是此人。   杨老头气笑道:“结果呢?那只鱼篓和那条金鲤,送到陈平安手上了?嗯?!”   汉子闷闷不乐,不吭声。   郑大风在一旁煽风点火,“师兄啊,不是我说你,白瞎了你那只龙王篓啊,给谁不好,偏偏给了大骊的死对头,大隋的那位小皇子。小心以后宋长镜跟你秋后算账。再说了,肥水不流外人田,留给我侄子侄女也好嘛,怎么,师兄你觉得宝贝烫手啊,实在不行,送给我也成啊。”   杨老头视线冷冷抛来,郑大风噤若寒蝉,再不敢多说半个字,举起双手,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。   老人说道:“带着苻南华,一起去老龙城。”   郑大风满脸惊讶,转头望去,只看到老人那张面无表情的沧桑脸庞。   这位为小镇看门的光棍汉子,缓缓收回视线后,拍了拍膝盖,苦笑着起身,没有说一个字,走下台阶,走向铺子后门。   背后传来老人威严的嗓音,“记住,死也不许泄露根脚!”   郑大风苦笑更甚,点了点头,没有转身,加快步子。   走到正堂后门走廊后,这个汉子转过身,跪下磕了三磕响头,沉声道:“师父保重身体。”   从头到尾,老人一言不发。   郑大风黯然离开杨家铺子。   坐在板凳上的汉子李二,有些替同门师弟的郑大风打抱不平:“师父,你对师弟也太……”   老人笑道:“不近人情?”   汉子点头,“师弟虽然成天没个正形,可是对师父你是打心眼的好,说实话这一点,我比不上他。”   老人对此不置可否,“反正是无根浮萍,连路边野草也比不过,死在哪里不是死。”   汉子叹了口气道:“师弟这趟离开小镇,肯定走得心里不舒坦。”   “一般而言,想要一脉相承,薪火相传,需要有三名弟子,一个是‘能大用’,能够光大师门,师父死后,挑得起大梁,镇得住场子,既是面子也是里子。一个能‘续香火’,看上去什么本事都不如前者,可是胜在有韧性,天塌下,就算那个有用的弟子也死了,可偏偏是这个人,能保证师门香火不断,鼎盛时分,作用不明显,一到门庭不振的危险时刻,就很重要了。最后一个,必须‘有意思’,天赋好,根骨好,什么都好,很有意思,甚至不必对师父和宗门如何感恩,做师父的,不会跟这么一个弟子事事讲规矩,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,最后这个徒弟,就是如此。”   汉子好奇问道:“我,师弟,还有马苦玄,咱仨分别是哪个?”   杨老头笑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谁说我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的?”   汉子愣了愣,笑容有些尴尬,“我忘了这茬。”   杨老头笑问道:“那宋长镜如何?”   汉子认真思考片刻,结果只蹦出两个字,“不错。”   杨老头抽着旱烟,吞云吐雾,啧啧称奇道:“那就是很厉害了。”   汉子说道:“宋长镜答应……”   不等徒弟说完,杨老头一跺脚,天地寂静。   汉子笑道:“师父,咱们这些年做事情,可算不上隐蔽,还用在乎这些?”   杨老头缓缓道:“连做做样子也不做,你是要造反啊?”   汉子反问道:“有两样?”   杨老头抬头看了眼天空,视线透过三层天地,老人默不作声。   汉子心情沉重,问道:“师父,我家两个崽儿,真要去那山崖书院?”   杨老头,“既然齐静春愿意拿此作为交换,为何不去?这等好事,说是百年不遇,一点也不夸张。”   汉子问道:“为何齐静春不一口气送给陈平安?”   杨老头笑道:“你以为那就是帮陈平安?嫌弃那孩子死得不够快还差不多,你信不信当时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龙王篓和金鲤鱼,不出三天,陈平安就必然暴毙在小镇某处?”   汉子疑惑道:“陈平安在六岁之前,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,于是没了约束,虽说使得这孩子留不住什么大机缘,可这既是坏事,同时也是好事啊,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盏灯火,便有了那么多飞蛾扑火的事情发生,在这期间,那可怜孩子捞到手一样东西,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?”   杨老头解释道:“只要是在小镇上,陈平安就不会有什么好运气,机缘太大,那孩子拿不起,留不住,就是两手空空的贫贱命,他能活下来,已经相当不容易了。换成那些个所谓的天之骄子,哪个不死上七八回。”   汉子咧嘴笑道:“所以这也是师父你愿意帮他一把的原因嘛,师父你能给的,刚好是陈平安唯一能够接得住的。”   杨老头犹豫了一下,吐出一口浓重烟雾,“那你知不知道,你试图送给陈平安那份机缘,差点就害死了他。大隋皇子和宦官,宁姚,刑徒刺客,那古怪道人……陈平安差点就死在这条线上。”   汉子皱了皱眉头。   杨老头换了一个话题,“以往负责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,往往上任第一件事,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压胜之物,第二事情就是来我这边,打声招呼,但哪怕是这些个圣人,其中绝大多数人,也是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。还有两种人,不会来我这边,第一种情况,多是早期岁月,那会儿东宝瓶洲佛家势力昌盛,秃驴和尚还很多,这拨人是不敢来,怕沾因果。另一种情况,就是齐静春这样的,上边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诉他真相,巴不得齐静春与我起了冲突,大打出手。齐静春今天之所以来,是他自己琢磨出了余味,或是……”   老人脸色凝重,“这种情况可能性太小,后果也太大,无法想象,我希望不是,也……应该不是。”   小天地之中,又别有洞天。   齐静春坐镇一方,杨老头则像是藩镇割据,且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迹象。   杨老头感慨道:“齐静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圣人,说‘圣人竭尽目力,以规矩准绳,以为方圆平直’,意思是什么呢,简单说来就是你们这些老百姓啊,要感恩至圣先师的大恩大德,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气力,穷尽目力,才订立下这些规矩框架,以供后人在其中行走,不遭灾厄横祸,下辈子才有继续投胎做人的机会。”   汉子挠头道:“师父你跟我说这些做啥,我也整不明白,郑大风才能跟你聊。”   杨老头笑道:“你李二要是能聊,我反而就不开这个口了。一个说,一个听,一个问一个答,刚刚好。”   杨老头站起身,举目远眺,“如果有一天,那孩子能够活着走出小镇,在外边闯荡个几十年后,一定会惊讶,原来当初那个家乡小镇,是如此之大。”   师父站起身了,汉子也只好跟着起身,他虽然不会溜须拍马,可规矩还是懂的。   杨老头说道:“你也别留在这里了,带上你家那个泼妇,去一个地方。在东宝瓶洲,你这辈子都没希望破境。宋长镜是个小心眼,以后被他压着境界,你不嫌恶心,我这个当师父的还觉得恶心人呢。对了,儿子女儿,你要是真舍不得,可以带走一个,大不了就少分走一点齐静春的馈赠。”   汉子问道:“师父,要是我媳妇非要两个娃儿一起带走,我咋办?”   杨老头怒道:“你家到底谁做主?!”   汉子一脸天经地义道:“她啊!”  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,挥手赶人,“滚滚滚,一家四口都滚,爱咋咋的!”   汉子走下台阶,突然转头问道:“那师父你?”   老人坐回板凳,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旱烟丝,发现已经空无一物,收回手后,脸色平静道:“还能如何,等死而已。”   汉子走到那边檐下,没来由转头笑道:“我觉得马苦玄带不走那样东西。”   老人神色灰暗,自嘲道:“他要是带不走,那就真是谁也带不走了。”   ……—   小镇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,三天之内,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撤出小镇,骊珠洞天暂时只许出,不许进。   虽然怨气滔天,但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质疑此事。   东行队伍当中,李家老祖不惜亲自出面,暗中护送那位正阳山小祖宗离去。   第二天,小镇西边极远处,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声响,如地牛翻身,惊天动地。   原来是那头正阳山搬山猿,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。   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,正要将其扛在背上。   老猿肩头猛然一倾斜,似有重物压在肩头,老猿抬起头,眯眼望去。   肩头山巅之上,有“一粒”渺小身影。   齐静春。   老猿大笑道:“齐静春!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!”   齐静春沉声道:“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。”   老猿肩头向上挑起,怒喝一声,猖狂道:“不放又如何?!”   下一刻,搬山猿突然双手离开那座山峰底面,一个侧滚,巨大身形压得附近树木倒塌无数。   再下一刻,千丈巨猿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。   那人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,搬山猿与之相比,仿佛成了别人的脚底蝼蚁。   又一脚,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。   再一脚。   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,浑身是血,奄奄一息。   那人弓着身,像是脑袋顶住了天穹,俯视着那头搬山猿,讥笑道:“要是六十年前的我,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,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!”
第六十四章 三陈   陈平安摇身一变,成了铁匠铺的临时学徒,按照阮师傅的说法,需要有人顶替刘羡阳的活计,挖井、盖房、凿渠,都需要人手,他没有白白养活那位刘大爷的道理。   于是陈平安就成了铺子最忙碌的人,只要是力气活,草鞋少年还真不输给任何青壮汉子,劳作间隙,陈平安就去那栋屋子看望刘羡阳,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高大少年,不知道是死里逃生后,犹然心有余悸,还是被搬山猿那一拳伤到了元气精神,变得有些沉默寡言,病恹恹的,经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愣愣出神,除了陈平安能跟他聊上几句之外,刘羡阳几乎没有跟谁说过话,陈平安对此也束手无策,好在刘羡阳受伤极重,但是胸膛伤口的痊愈速度,竟然比陈平安的左手还要快上许多。   宁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,那个被她称呼为阮师的男人,出人意料地答应为她铸剑,更意外的是阮师还说此次铸剑,运气好的话,半年就能出炉,运气不好的,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。宁姚对此倒是心宽的很,笑着说自己运气一向不坏,等上半年便是。   宁姚虽然每天住在陈平安的祖宅,但是药罐子什么的,都搬来了铺子这边,省得陈平安来回跑。陈平安则住在刘羡阳家,主要还是怕宅子遭贼。陈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头,结果到最后颗粒无收,就是青牛背那边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胆石,用宁姚的说法就是蛇胆石这玩意儿,跟人差不多,得有精气神,没有,就是寻常富贵门庭的清供雅玩,也就只能当做一方砚台,可有了精气神,就跟人穿上了龙袍差不多,两者差距,一个天一个地。   这让陈平安每次走在溪边都要忍不住唉声叹气。   宁姚给陈平安带了一串老旧钥匙回来,说是有人丢在院子里的,然后她试了试,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钥匙,从院门到屋门到房门,全都能开。陈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么,照理说就他那种大手大脚的作风,应该不会想到让自己去帮忙打扫屋子,毕竟以宋集薪的脾气,估计屋子塌了,也不愿意让外人进入他家的地盘。   陈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。   宋集薪是一个很大方的人,不管是给他自己,哪怕是给婢女稚圭花钱,兜里有十颗铜钱就敢全部砸出去。同时宋集薪也是一个很小气的人,只要是他希望独占的东西,一丝一毫他也不愿意施舍,简而言之,就是宋集薪想要给谁什么,一掷千金,也是毛毛雨,但是别人主动跟他求什么,他板上钉钉不会乐意。心情好,愿意对谁锦上添花,但是不管心情好与不好,宋集薪都不会雪中送炭。   或者是稚圭故意丢到他家的钥匙?   陈平安觉得可能性不大。   在这期间,当陈平安听到宁姚说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,有些目瞪口呆,欲言又止。   于是宁姚眯起眼眸,她那双狭长双眉,格外气势凌人。她就这么死死盯着陈平安。   当时阮秀在不远处愣愣看着这一幕,偷偷吃着让陈平安帮忙从小镇买来的碎嘴吃食。   最后宁姚率先转身离去,那天她没让陈平安煎药,捧着陶罐去了铁匠铺子后边的空地,自己忙活了半天,少女给烟熏成一张大花脸不说,还被她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。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远远经过,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,津津有味。   宁姚蹲在地上,恶狠狠盯着那罐子药材,觉得这比练剑练刀难多了,少女满脸愤愤不平,世间竟有我宁姚也做不好的事情?看来世上就不该有煎药这么一回事!   陈平安默默走到她身边,帮她重新煎药,动作娴熟。   宁姚嘴唇微动,仍是没有阻拦,只是趁陈平安不注意的时候抹了把脸。   少年蹲在药罐旁,仔细盯着火候,双手叠放在膝盖上,下巴又搁在手臂上。   宁姚冷哼一声,“想笑就笑!”   陈平安没有笑话她,依然盯着轻轻摇曳的青色火苗,小声说道:“不是认为宁姑娘你会做什么坏事,只不过钥匙终究是别人的,不管为什么会落在咱们院子,也不好拿去开门。哪怕宋集薪和稚圭这辈子也不回小镇,隔壁终究还是他家的院子,我们都是外人。”   宁姚撇撇嘴,“烂好人,死脑筋,穷讲究,叨叨叨!”  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,看到一名年轻男子,身材修长,气质清雅,一看就是外乡人加上读书人。   陈平安发现此人看待自己的眼神,很古怪,既不像正阳山搬山猿、老龙城苻南华,那么自恃高人一等,也不像陆道长和宁姑娘这样。那个年轻男人的视线,十分复杂矛盾,似乎有怜悯,欣赏,又夹杂着一丝嫌弃。   那位年轻人最终选择沉默离去。   宁姚皱眉道:“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,怎么回事?”   陈平安也纳闷,摇头道:“不明白。”   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外乡人打岔后,少年少女之间,那点甚至谈不上是什么隔阂芥蒂的赌气,很快就烟消云散。   只是那人很快就去而复还,身边还有一位双腿极长的年轻女子,不知为何还有阮秀。   阮秀开口解释道:“他们说不来小镇方言,就让我来帮忙。陈平安,这位姐姐就是救了刘羡阳的人,跟你一样姓陈,但不是我们东宝瓶洲人氏,陈姐姐身边这人,是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,姓陈名松风。听陈姐姐说,陈松风好像跟你这一支陈氏,算是好几百年前的远房亲戚吧,至于陈姐姐,跟你们哪怕往上推一两千年,也没啥关系。这次陈姐姐是来祭祖的,但是小镇这边,从监造官衙署,到福禄街桃叶巷那些个大家族,已经没谁知道她们家的祖坟到底在哪里,刘羡阳就说到了你,说你如今是小镇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,找你准没错。陈姐姐说如果你能帮上忙,她可以支付报酬,一袋子金精铜钱,我觉得你可以答应……”   说到这里的时候,青衣少女偷偷摸摸并拢双指,在腰侧晃了晃,除此之外,口型也是“两袋”。   阮秀明摆着是要提醒陈平安,尽管狮子大开口,否则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。   陈平安仔细思考后,笑道:“我想到一个地方,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。至于报酬就算了,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。”   阮秀有些着急。   宁姚已经向前踏出一步,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说道:“让陈平安带你去找坟头祭祖没问题,但是你得拿出两袋金精铜钱,没得商量!他这会儿受伤很重,不易长途跋涉,你也清楚,如今齐先生让人速速离开小镇,陈平安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,却必须要加快赶路,一袋钱,不够。”   陈对和陈松风其实第一眼看到少女,俱是眼前一亮,见之忘俗。   如荒芜稻田之中,见到一株芝兰,亭亭玉立。   陈对正大光明打量着眼前少女,一袭绿袍,悬刀佩剑,赏心悦目。陈对的沉闷心情也有些变好,微笑道:“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坟,就两袋钱。但是丑话说前头,万一找不到的话,我一袋子也不会给你们,如何?”   宁姚沉声道:“一言为定!”   从始至终,仿佛没有陈平安任何事情。   宁姚盯着陈平安,那双眼眸充满了“你不要跟我叨叨叨,要不然我真会砍人啊”的意味。   陈平安忍住笑意,认真想了想,跟阮秀说道:“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,我要先帮宁姑娘煎好药,差不多还需要两刻钟,然后我去跟刘羡阳聊聊,最后就是还要阮姑娘帮我跟阮师傅说一声,今天我手头落下的事情,明天肯定补上。”   听说没办法立即动身后,陈对有些神情不悦,她看着这个不识好歹的草鞋少年,脸色阴晴不定。   陈平安没有迟疑退缩。   宁姚更是双手环胸,笑意冷漠。   陈对忍着心中不快,默念一句大局为重,对阮秀笑道:“秀秀,跟他说,我们在廊桥那边等他,最多等半个时辰,如果到时候见不到人影,让这家伙后果自负。”  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。   陈对和陈松风联袂离去。   阮秀笑道:“我去跟我爹说一声。”   陈平安在给宁姚煎完药后,去找刘羡阳。   药味浓重的屋子里,躺在床上的刘羡阳听到脚步声后,转头看来,脸色依旧谈不上红润,只是比起之前的惨白,已经要好上许多。   刘羡阳挤出一个笑脸,沙哑道:“叫陈对的女人找过你了?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我等下就要带他们进山。”   刘羡阳想了想,“我会跟她一起离开,去一个据说比咱们东宝瓶洲还要大的地方。”   其实之前陈对就找过一次刘羡阳,但是在那之后,刘羡阳兴致并不高,更没有要跟陈平安聊她到底说了什么的意思。  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,“其实我连东宝瓶洲是个啥也不晓得。”   陈平安弯腰帮他理了理被褥,笑道:“你以为我知道啊?”  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,问道:“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?”   陈平安摇摇头。   刘羡阳转头重新望着屋顶,“在这里,好歹你能搀扶我下床,之后咬咬牙自己也能解决,出了小镇后,一路上拉屎撒尿怎么办?难道要我跟他们说,喂,你们谁谁谁,来给我搭把手?”   陈平安坐在凳子上,只能挠头。   刘羡阳突然笑了,“只是又一想,连死都死过了,还怕这个?”   陈平安说道:“日子终归是越来越好的,放心吧,姚老头不是说过嘛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”   一说到姚老头,刘羡阳就有些感伤:“姚老头这辈子就没说过几句好话,丧气话,晦气话,骂人的话,倒是一箩筐一箩筐的。”   宁姚站在门外,她也不说话。   陈平安又一次帮刘羡阳盖好被子,起身道:“我去带他们进山了,你好好休息。”   刘羡阳点点头,“记得小心点。”   陈平安轻轻走出屋子,宁姚跟他并肩而行,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你也要上山?”   宁姚皱眉道:“我信不过那两个姓陈的。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也对,小心总归没错。”   两人快步行走在溪边,宁姚说道:“小镇那边的外人,走得七七八八了。”   春雷震动,蛰虫惊而出走。   两拨人在廊桥南端碰头。   除了宁姚和赶来凑热闹的风雷园剑修刘灞桥,其余三人,别洲陈对,本洲龙尾郡陈松风,小镇泥瓶巷陈平安。
第六十五章 珠子   风雷园年轻剑修一看到少年少女,立即神采飞扬,对宁姚所说第一句话就是,“小姑娘,你年纪再大一些,肯定不比我家苏仙子差。”   这恐怕就是年轻剑修对世间女子的最高评价了。   宁姚当然脸色不太好看,只是不等她说什么,会说小镇方言的刘灞桥就已经转头,对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,这位风雷园的天才剑修,眼神清澈道:“只是一副凡人之躯,就敢叫板正阳山护山猿,关键还活下来了,简直就是一个奇迹!”   刘灞桥实在好奇,眼前这个看着细胳膊细腿的草鞋少年,是如何蕴养出如此惊人的爆发力?   刘灞桥收起大拇指,不去和走在前边的陈对陈松风并肩而行,反而走在陈平安一侧,扭头笑道:“虽说那正阳山就是个小山包,躲着一些个名不副实的缩头乌龟,可那头护山猿凶名赫赫,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名号,尤其是在正阳山的开山老祖死后,在正阳山开出第三峰前的头个两百年里,几乎都是靠着这头老猿护着正阳山,才没被周边势力吞并。当然了,那会儿的正阳山,到底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门小户,需要面对的敌人,不算太强,要是那会儿就惹上咱们风雷园,嘿,没悬念,只需要老祖一声令下,赏我一块御剑牌,我就可以一个人跑到正阳山的上空,轻轻丢下咱们那座雷池剑阵,下过这场剑雨之后,正阳山就算玩完了。”   刘灞桥做了一个往地上随手丢掷物品的手势。   宁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:“正阳山没你说的那么不堪,风雷园也没你说的那么强大。”   刘灞桥没有任何尴尬神色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换话题,对陈平安神秘兮兮道:“听说这座廊桥的前身,是一座石拱桥,石拱桥底下挂着一根生锈的老剑条,以防龙走水?一般而言,这种瞧着不起眼的老玩意儿,肯定不是俗物,说不得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灵宝神物,”   刘灞桥在木板廊道上使劲跺了跺脚,道:“可是我刚才趴在地上,用手敲了半天,也没能发现端倪,难道此物与我无缘?照理来说不可能啊,如我这般不世出的剑道天才,那老剑条若真是神兵利器,不说自己跑到我跟前来认主,好歹应该有所感应鸣吧?难道老剑条其实不过尔尔,当真只是个岁月久一点的老物件而已?唉,可惜了可惜了。”   旁边的陈平安有些呆滞,这家伙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,很一本正经,虽然绝对跟“有理有据”八竿子打不着,可你又不能说他纯粹在胡说八道。   刘灞桥也不管陈平安烦不烦,自顾自说起了小镇那边的趣闻趣事,说那谁谁谁得了一份让人眼红的机缘,竟然把锁龙井的整条铁链子拽出了深井;还有某某逛了几天也没找着机缘,结果最后在一条破败小巷,就那么随意抬头一看,结果发现大门顶上的墙壁,镶嵌着一把青铜小镜,那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,爬梯子上去一看,乖乖,竟是照妖镜里的老祖宗,云雷连弧纹,篆刻有八个小字,‘日月之光,天下大明’,那兄弟高兴得站在梯子上就嚎啕大哭起来;还有海潮铁骑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,因祸得福,认识了观湖书院的崔公子,两人一见如故……   过了廊桥之后,陈对陈松风自然而然放慢脚步,让陈平安在前头带路。   一行人沿着那条无名小溪往上游走,陈平安背着一只竹片泛黄的大背篓,陈松风则背着一只色泽依旧碧绿可爱的竹编书箱。刘灞桥很好奇陈平安背篓里到底装了什么,非要一探究竟,就让陈平安放慢脚步,他一边跟着一边在背篓里翻来翻去,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少,三盏叠放在一起的斗笠,两把壶,一把水壶,一把装油,大小两把柴刀,两块打火石和一捆火折子,背篓底部,还有一排被对半剖开后合拢的竹筒,约莫有七八截,一只装有鱼钩鱼线的小布袋。   刘灞桥问道:“陈平安,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?”   陈平安给出答案,“竹筒总共有八个,其中六个,每截竹筒里放了四个白米饭团,还有两个,装了一些不容易坏的腌菜。”   刘灞桥满脸得意,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飘,大声道:“腌菜啊,我吃过的!”   陈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,心想吃过腌菜有这么了不起吗?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饭,一口气吃完一竹筒腌菜,那才了不起。   刘灞桥突然好奇道:“这趟进山,咱们撑死了就三顿饭,需要两大竹筒腌菜吗?腌菜这东西,我小小一筷子,就能下半碗饭!”   陈平安正想着选择哪条山路最快,随口道:“我和宁姑娘吃一个竹筒的腌菜,你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。”   刘灞桥愣了愣,低声笑道:“别这么见外啊,我跟你们吃一个竹筒。”   宁姚斩钉截铁道:“不行!你跟你朋友吃去。”   刘灞桥愤懑道:“凭啥?!”   宁姚抬了抬下巴,示意答案在陈平安那边,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刘灞桥多说话。   刘灞桥转移视线,眼神有些幽怨,幽怨里又透着股期待。   陈平安笑着摇了摇头。   刘灞桥无奈叹息,“重色轻友,我能理解。”   宁姚讥讽道:“这么快就成朋友了,那你的朋友没有几万,也有几千吧?”   刘灞桥瞪眼道:“怎么可能!”   宁姚一挑眉头,替他加了三个字,“怎么可能这么少?”   刘灞桥啧啧道:“宁姑娘你这性子,就不如我家苏仙子了。”   宁姚皱眉道:“是正阳山的苏稼?”   刘灞桥愈发得意,“对!苏稼,禾之秀实为稼,那位圣人所谓‘好稼者众矣’的稼!怎么样,我家苏仙子,是不是名字也动人心魄?”   宁姚问了一个刘灞桥绝对听不懂的问题,“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苏稼,那你有没有想过,一旦她也喜欢你,怎么办?”   刘灞桥顿时吃瘪,嚅嚅喏喏,最后心虚地自言自语:“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。”   陈平安觉得刘灞桥这个人,不坏。   陈对和陈松风跟前面三人拉开十数步距离。   看到刘灞桥跟草鞋少年聊得那么投缘,陈松风有些羡慕,刘灞桥仿佛天生就擅长与人打交道,三教九流百家,帝王将相贩夫走卒,根本就没有他不能聊天的对象。   陈松风小声问道:“那妇人听到风声后,就立即拜访衙署,主动提出要归还那具甲胄,作为清风城许氏的赔罪,你为何不收?”   陈对比起进入小镇之前的她,明显如今要和气许多,搁在以前陈松风问这种问题,她只当耳旁风,耐着性子解释道:“如果清风城早就知道真相,刘姓少年祖上是我颍阴陈氏留在小镇守墓人,那么他们胆敢如此行事,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,而且远远不是归还甲胄这么简单了,但是既然他们事先并不知晓内幕,大道机缘本就宝贵珍稀,人人可争,我颍阴陈氏还不至于如此霸道。”   陈松风笑道:“说不定清风城也有算计正阳山一把的念头,如果不是那老猿冲在前头,被妇人扯来当了回虎皮大旗,估计清风城还真就拿不走宝甲。”   陈对恢复本来面貌,冷笑道:“蝇营狗苟,只会随波逐流,从来不在乎真正的大势是什么。”   陈松风放低声音,看似漫不经心说道:“兴许是有心无力吧,与其做些徒劳无功的大事,不如捞些蝇头小利。”   陈对转头瞥了眼这位龙尾郡陈氏子弟,对于陈松风的“无心之语”,陈对不置可否。   马上要进山了,陈平安停下脚步,陈对几乎同时就开口说道:“刘灞桥,告诉他,只管带路,越快越好。”   因为草鞋少年与搬山猿的小镇屋顶一役,刘灞桥远远观战了大半场,回去之后就跟陈松风大肆宣扬了一番,当时陈对也在场,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将陈平安视为普通的市井少年。   所以到最后,陈松风沦为拖后腿的那个人。这位豪阀俊彦,虽然也喜欢登高作赋、探幽寻奇,但是比起其他四人,实在相形见绌,陈对是武道高手,刘灞桥是天底下所有练气士当中,极为重视淬炼体魄的剑修,那对少年少女,更是能够戏耍一尊肉身强横至极的搬山猿。   山路难行。   尤其是春雨过后,泥泞地滑,加上时不时就需要跨越溪涧石崖,陈松风口干舌燥,汗如雨下。   再往后,哪怕刘灞桥帮陈松风背起书箱,陈松风依然气喘如牛,脸色发白。   陈平安期间问过陈对一次,要不要放慢脚步。陈对的答复是摇头。   在一行人需要在溪涧当中涉水而上的时候,陈松风踩在一块长有青苔的石头上,一个脚步打滑,整个人摔入溪水当中,成了落汤鸡,狼狈至极。   陈对停下脚步转身望去,虽然没有说话,但是她脸色阴沉。   刘灞桥赶忙回身去搀扶陈松风起身。   陈松风歉意道:“我没事,不用管我,肯定能跟上。”   陈平安干脆摘下背篓,放在石崖凹陷处,说道:“休息一刻钟好了。”   宁姚当然无所谓,蹲在陈平安附近,百无聊赖的她双手手心,分别抵住刀柄剑柄,轻轻下压,刀鞘剑鞘尾端随之轻轻敲击青色石崖,一声一声,与溪水声唱和一般。   陈对沉声道:“继续赶路!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进山不要一口气用掉所有力气,缓一下再继续,等到他逐渐适应后,是可以跟上我们的,他不是体力不济,只是气息乱了。”   翻山越岭涉水一事,陈平安确实是行家里的行家。   不曾想陈对根本不听陈平安的解释,直接对陈松风说道:“你回小镇便是。”   陈松风满脸苦涩,看着不容置疑的年轻女子,他转过头对刘灞桥说道:“那接下来就劳烦你背书箱了。”   刘灞桥大怒,拿下书箱摔向陈对,“老子还不伺候了!”   陈对脸色平淡,接过书箱后自己背起来,对陈平安说道:“走。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从背篓里拿出两截竹筒,轻轻抛给刘灞桥,“回去路上饿了,可以填肚子。”   陈松风轻声劝说刘灞桥,后者拿着竹筒,冷笑道:“才不受这窝囊气,跟你一起打道回府,到了衙署那边,要一桌子好酒好菜,大鱼大肉!不比这舒服?”   陈对转身继续前行。   陈平安背起背篓后,有些不放心,看着刘灞桥问道:“知道回去的路吗?”   刘灞桥笑了笑,“记得的。”   陈平安点点头,和宁姚一起离去。   前方三人身影渐行渐远,陈松风干脆坐在一屁股石头上,苦笑道:“你这是何苦来哉,跟颍阴陈氏结下一些香火情,对你对风雷园,怎么都不是坏事,为何要意气用事?”   刘灞桥打开一截竹筒,露出雪白的饭团,兴高采烈道:“还是陈平安厚道,不愧是我的好兄弟。”   陈松风知道刘灞桥的脾气,不再劝说什么。   陈松风自嘲道:“百无一用是书生啊。”   刘灞桥嘀嘀咕咕道:“早知道应该让陈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。”   他抓起一只饭团大啃起来,含糊不清问道:“你说得也不对,小镇齐先生,当然还有齐先生的先生,就很厉害。”   陈松风眼神恍惚,“你说齐先生到底想做什么?”   刘灞桥随口答道:“天晓得。”   陈松风伸手抖了抖湿透的外衫,唏嘘道:“好一个‘天晓得’。”   ……   溪畔铺子,刘羡阳又睡去。   阮邛坐在床头,眼神凝重。   高大少年每一次呼吸,绵长悠远,这也就罢了,关键是每次吐出的气息,似山间雾气,似湖上水烟,白蒙蒙,它们并不随风流散,而是一点点凝聚在口鼻之间。   最终少年脸庞之上,如盘踞有一条三寸长短的白蛟。   以梦境为剑炉。   一气呵成神仙剑。   阮邛揉了揉下巴,赞叹道:“原来走得是破而后立的极端路子,窍穴破尽,关隘无阻,虽然这副身躯彻底坏朽,可这剑,到底是成了。”   “既能铸剑,也可练剑,难怪这部剑经如此抢手。睡也修行,梦也修行,大道可期。”   阮邛站起身,自嘲道:“早知道就不该答应把你借给颍阴陈氏二十年。”   ……   三辆马车,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一直向上。   总算登顶了。  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马车,面面相觑,山顶是一块地面平整的大平台,中央地带树立起两个石柱,但是石柱之间如水流转,看不清“水面”之后的景象,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着一道天门。   少女死死盯住那道大门。   宋集薪则转身走到山顶边缘,举目远眺,大好河山,只觉得心旷神怡。   大骊藩王宋长镜裹了一件狐裘,脸色苍白,但是精神极好,来到宋集薪身边,笑道:“这座位于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,三十六小洞天之一,不以占地广袤见长,版图不过方圆千里而已。”   宋长镜没有转头,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道大门,“过了那道门,再沿着云梯一直向下,约莫三十里路后,就算踩在了我大骊的疆土之上。那时候你可能回头也看不清楚什么,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,那就是这座骊珠洞天,其实是高悬于天空的……”   宋长镜略作停顿,“一粒珠子。”
第六十六章 抬头   宋集薪站在山顶,视野开阔,这么多年待在泥瓶巷,看来望去皆是泥墙,少年喜欢当下这种感觉,登高望远,千里山河,全在自己的脚底下。   宋长镜拢了拢名贵却老旧的狐裘,这位藩王今天出奇的谈兴颇高,伸手指向西边一座高山,“那座山名叫披云山,以后有可能被大骊敕封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,按照祖辈留下的老规矩,会出现一位载入谱牒前列的山神,得以塑造金身神像,堂堂正正,享受人间香火,为大骊镇压一地气运,不至于流散别处,以免为邻国作嫁衣裳。小镇百姓只有站在披云山的山巅,才有可能看到我们脚下这座龙头山,因为龙头山受大阵护持,寻常肉眼凡胎,看不到此地的光景,这也算是一桩机缘,根据衙署密档记录,历史上就有几人因此登上龙头山,成功走出此方天地。”   宋集薪问道:“那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头地了?在咱们大骊或是东宝瓶洲成了人上人?”   宋长镜笑道:“有两个在大骊混得不错,相隔不过三十年,一文一武,被后世誉为大骊双璧,文的那个,死后谥文正,武的那个,则给子孙赢得了世袭上柱国的不小祖荫,虽说本王对两人的子孙观感极差,但是两家跟大骊的香火情,本王捏着鼻子也得认,毕竟当年要不是他们联手力挽狂澜,大骊宋氏熬不过那次难关。”   宋集薪感受着山顶的清风吹拂,有一种羽化飞升之感,问道:“那其他人?”   宋长镜轻轻呼出一口气,愈发神清气爽,压下体内蠢蠢欲动的气海升腾,如同用一只手强行按下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,宋长镜此刻无比确定,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门,就会立即跻身第十境,被誉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!   上五境之下所有练气士,对阵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大宗师,几乎毫无胜算,只有被碾压轰杀的结果。   宋长镜平缓了一下心境,给了少年一个不太温馨的真相:“死绝了。本王就曾亲手宰掉一个,当时本王还只是七境武夫,那人还是一位相对棘手的剑修,而且人生正值巅峰,那次本王与他相互追杀,辗转了七八百里路,最后在大骊南部边境一个叫白狐关的小地方,终于被本王追上,打烂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飞剑之后,本王拧断了他的脖子。没办法,不肯为大骊所用,就只有这个下场。宋家一向厚待练气士不假,可前提是这些练气士,必须要为宋家卖命,哪怕只是做做样子。”   那一次捉对厮杀的后半程,宋长镜进入第八境。   宋集薪对这位藩王叔叔的传奇经历,并不感兴趣,只是好奇问道:“是其它王朝出了更高的价格?才使得他们不惜叛离大骊?”   宋长镜笑道:“那名剑修之前,大多是如此。大骊地处偏远,民风彪悍,本就是崇武之国,武道天才辈出,一点也不值钱,倒是文绉绉软趴趴的练气士,凤毛麟角,所以每出世几个,历任大骊皇帝都恨不得当菩萨供奉起来,当今天子,嗯,也就是那位皇兄,当然也不例外,有次那名剑修入宫觐见皇兄,负剑而行,鼻孔朝天的样子,很欠揍啊,他当时刚好碰运气得到一件趁手的护身宝物,朝野上下,如日中天,所以见到本王之后,连招呼也不打,就是这样。”   宋集薪问道:“然后呢?”   宋长镜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,斜瞥一眼自己的侄子,“然后不就死了?”   宋集薪满脸匪夷所思,“叔叔你就因为人家没跟你打招呼,就痛下杀手,斩杀一名足可称之为国之砥柱的大修士?”   宋长镜淡然道:“有些人,你就不能惯着他。”   宋集薪眼神狐疑,似乎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桀骜不驯、不顾大局的大骊皇族,是怎么活到今天的。   宋长镜笑道:“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整个东宝瓶洲,只有一个王朝的练气士,无论什么出身什么靠山,都必须为皇帝去往边境沙场效劳卖命,实打实厮杀三年,若是战功不足,就继续留在边境喝西北风,直到攒够了才能回家享福。”   宋集薪更加疑惑,“叔叔你不是才说大骊最推崇练气士吗?怎么就有这么个规矩了?退一步说,大骊就不怕这些人夭折在沙场?”   宋长镜哈哈笑道:“这条不成文的规矩,是在本王掌握兵权之后订立的。”   宋集薪恍然道:“是那名剑修不愿去沙场,折了你的面子?使得其他练气士上行下效,无形中坏了大骊的军心民心?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?”   宋长镜摇头道:“那名剑修年轻时候投军边境,短短一年就攒够了战功,在大骊口碑相当不错。”   宋集薪恼羞成怒道:“那到底是为何?!难道是与你争风吃醋,还是犯了宋氏的忌讳,或是暗中通敌叛国?”   宋长镜的答案很简单,“虽说修士和武夫是两条路上的人,前者也确实更加……嗯,用那头绣虎的话说,就是更加金枝玉叶。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尽头,但是练气士却还有上五境可以攀爬,两者之差,确实不小,如果拎出两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,上五境练气士,就像站在这里的山顶,本王这样的武道中人,却只能是站在那座披云山的山顶,当然了,武道止境宗师,跟十一、十二境界的修士,也不是没得打,不过说到底,在世俗人眼中,武夫就是打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,要矮人家修士一头的,所以那次宫中相见,他虽然没跟本王打招呼,但是故意斜眼瞅我,嘴角翘起,很挑衅啊,本王就想教他做人。”   宋集薪呆若木鸡。   教人做人,那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啊,就非要拧断人家的脖子?   宋长镜却不想再聊那个已死之人的话题,“是不是很想知道,那个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?”   宋集薪下意识咽了咽唾沫,没有说话。   虽然三辆马车先行,可后边两人的硬碰硬,打得天昏地暗,其中一次宋长镜整个人从天而降,在马车十几丈外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,之后又有一次,宋长镜还以颜色,当时少年已经爬到车顶上,亲眼看到那个气势如陆地蛟龙一般的壮实汉子,被宋长镜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头之中,溅射而起的尘土,极其壮观。   非人。   这是少年当时唯一的观感。   其实宋长镜跟那个横空出世的汉子,打得一点都不神仙缥缈,仿佛拳拳到肉,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以伤换伤,以命换命!比的就是谁更蛮不讲理。   宋长镜突然揉了揉少年的脑袋,嗓音语气破天荒有些温暖,“皇兄的野心很大,在大隋皇帝还只盯着大骊的时候,他就已经看到了东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。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,本王既是大骊嫡出的皇子,又是掌握一国军权的藩王,在军中和民间威信之高,无人能比,却还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?”   宋集薪笑了笑,狡黠道:“叔叔你愿意说就说呗。”   宋长镜收回手,沉声道:“因为本王唯一想要的,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风光,只有走到了那里,我宋长镜才不枉此生。”   这一刻少年心胸间好似有洪流激荡,颤声问道:“如果我一心一意,能够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吗?”   宋长镜摇头笑道:“你啊,若是习武,撑死了第八境,没前途,还是乖乖当个练气士好了,成就肯定更高。”   宋集薪有些不服气,“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?”   宋长镜玩味笑道:“只能?”   宋集薪有些脸红。   宋长镜也不计较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,眯眼望向远方,缓缓道:“练气士嘛,是个靠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,命好不好,很重要,今天在这里撞见个机缘,明天再那里捡到个法宝,后天不小心遇到个深藏不露的神仙,大后天看个风景,指不定就悟了,好像做什么都能增长修为。至于我们武道中人,大不一样,没什么捷径可走,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来,无趣得很。”   宋集薪心情复杂,有些失落。   宋长镜不再理会这个侄子,转身走向马车,眼角余光看到少女的背影后,犹豫了一下,走到她身边,跟她一起抬头望向那道大门。   宋长镜自言自语道:“真龙之气,凝结成珠。世间蛟龙之属,皆以珠为贵,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。”   婢女稚圭没有转头,但是流露出一丝紧张。   宋长镜笑道:“为了廊桥匾额所写的风生水起这四个字,我大骊付出的代价之大,外人无法想象。风生水起,水起,为何要水起?还不是希望蛟龙走江的时候,能够畅通无阻。本王呢,其实对这些不上心,一切只是你家少爷他那个狠心老爹的意愿,你出了这座小洞天之后,也估计除了京城那头绣虎,不会再有谁能对你指手画脚。”   宋长镜转头,望着少女的侧脸,“虽说你和本王那个侄子的命数挂钩,息息相关,荣辱与共,但是你也别太过恃宠而骄,不要让本王有出手的念头,嗯,看在大骊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,本王可以破例,给你两次找死的机会,刚好应了事不过三这句老话。”   少女蓦然发怒,先转身,再后退两步,狠狠盯着这位让她心生恐怖的大骊藩王,“我本来就不是人,你们却要以世人的规矩来约束我,到底是谁不讲道理?你们人的金科玉律,规矩方圆,关我何事?!”   宋长镜快意笑道:“别误会,本王绝不会在小事上苛求你,恰恰相反,本王才是你最大的护身符。”   宋长镜凝视着少女,她有一双泛起黄金色彩的诡谲眼眸,他最后说道:“打了那一架后,本王与你,其实已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。记住这句话,尤其是将来,在你有资格做出重大抉择的时候,好好想起这句话。”   宋长镜转身离去。   马车旁,一名满身沙场粗粝气息的中年车夫,看着大骊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,实在忍不住,开口笑道:“王爷,啥时候换一件新狐裘啊,这都多少年了,王爷穿着不烦,咱们可是看着都烦了。”   宋长镜登上马车,弯腰掀起帘子,没好气地撂下一句:“打下大隋再说。”   驱车的马夫爽朗大笑,面对这位大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藩王,竟是一点也不拘谨。   宋长镜戎马生涯二十年,虽说为将做帅,不可能次次大战都身先士卒,更多是在大帐运筹帷幄,但大骊边境硝烟四起,每逢死战,宋长镜必然亲身陷阵。堂堂藩王,平时的生活起居,从无醇酒美妇,几乎可以用“身无外物”来形容。   宋长镜坐入车厢后,盘腿而坐,眉头紧皱:“那人要本王离开骊珠洞天之后,不用着急赶赴京城,‘不妨在山脚等一等,抬头看一看’,等什么?看什么?”   ……  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进了车厢,马车已经准备动身穿过那道大门。   宋集薪发现稚圭蜷缩在角落,瑟瑟发抖,他担忧道:“怎么了?”   稚圭颤声道:“我感觉得到,门那边,有无数可怕的东西。”   宋集薪笑着安慰道:“有我叔叔在,你怕什么?别怕,天塌下他也能顶着。”   不料稚圭愈发恐慌,使劲缩在角落,哭腔道:“就算是他,也扛不起来的!”   ……   小镇最大的酒楼,来了一位稀客。   一位双鬓霜白的教书先生,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子下酒小菜,自饮自酌,快哉快哉。   原来今天这位学塾先生,没有教书授课。   学塾蒙童一个个欢天喜地回家。   当他喝完最后一杯酒,吃完最后一口菜,便轻轻放下了筷子。   啪一声过后。   千里江山小洞天,寂静无声,一切静止。   此方天地瞬间崩碎。   这一刻,整座东宝瓶洲的山上神仙,山下凡人,皆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。   但是下一刻,仿佛有犹在仙人之上的仙人,以改天换日的大神通,遮蔽了整座骊珠洞天的景象。   东宝瓶洲北部的高空,万里云海翻滚,缓缓下垂。   有一人通体雪白,大袖飘摇,身高仿佛不知几千几万丈,正襟危坐,身前悬浮有一粒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。   此人法相之巨,像是将一座东宝瓶洲当作了私塾学堂。   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上,有一道道威严声音如天雷纷纷炸响。   “齐静春,你放肆!”   “大逆不道!”   “回头是岸!”   那个读书人低头凝视着那粒珠子,缓缓收起视线,最后抬头朗声道:“小镇三千年积累而成的天道反扑,我齐静春一肩挑之!”
第六十七章 远行   在齐静春放下那双筷子之前的两天,小镇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兆头,铁锁井水位下降得很厉害,槐枝从树干断裂坠落,枝叶皆枯黄,明显不符合春荣秋枯的规矩,还有小镇外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,经常大半夜传来爆竹一般的炸裂声,好事者跑去一看,靠近小镇一带,去年冬肯定还存世的那拨泥菩萨木神仙们,竟然已经消失大半。   从福禄街和桃叶巷动身的牛车马车,就没有断过,在那大幅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,连大半夜都能听到扰人清梦的牛马蹄声。   那些衣衫华美、满身富贵气的外乡人,也开始匆匆忙忙往外走,大多神色不悦,三三两两,经常有人朝小镇学塾方向指指点点,颇为愤懑。   小镇东门的光棍郑大风没了身影,窑务督造衙署也没有要找人顶替的意思,于是小镇就像没了两颗门牙的人,说话容易漏风。   刘灞桥和陈松风沿着原路返回,在两人能够看到廊桥轮廓的时候,已是黄昏时分,刘灞桥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溪畔,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脸,约莫是嫌弃不够酣畅淋漓,干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,将整个脑袋沉入溪水当中,最后猛然抬头,大呼痛快,转头看着大汗淋漓的陈松风,刘灞桥打趣道:“一介文弱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啊。”   陈松风只是掬手喝了口溪水,嗓子沙哑道:“我当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为练气士,只是希望强身健体,能够多活几年,多看几本书而已,如何比得上你们剑修,何况在这处骊珠小洞天,剑修之外的练气士最吃亏,一不留神,运转气机,就要损耗道行,境界越高,折损越多,不曾想我修为低下,反而成了好事。”   刘灞桥拍了拍肩膀,“不如改换门庭,加入我们风雷园练剑,以后我罩你。你想啊,成为一名剑修,御剑凌风,万丈高空,风驰电掣,尤其是雷雨时分,踏剑穿梭其中……”   陈松风突然笑道:“听说风雷园被雷劈次数最多的剑修,名叫……”   刘灞桥伸出一只手掌,“打住!”   剑修亦是练气士之一,只不过比起寻常练气士,体魄要更为靠近另一条路上的纯粹武夫,简单说来,就是筋骨肉和精气神,剑修追求两者兼备,其他练气士,体魄一事,只要不拖后腿就行,并不刻意淬炼,当然,练气士在养气、炼气的同时,对于身体的完善,其实就像春风化雨一般,始终在打熬磨砺,可是比起剑修,锤炼体魄之事,无论是力度还是次数,远远不如,更不可能像武夫那么一心一意、孜孜不倦。   对于世间练气士而言,存在一个共识,身躯皮囊,终究是不断腐朽之物,够用就行。能够侥幸修炼成金刚不败之身、无垢琉璃之躯,那是最好,不能也无妨,切莫钻牛角尖,误了大道根本。   刘灞桥随口问道:“你家那位远房亲戚,到底是第几境的武人?”   陈松风无奈道:“我如何知道这等机密要事?”   刘灞桥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发的冲突,感慨道:“宋长镜实在是太强了,最可怕的这位大骊藩王还如此年轻,一般的第八、第九境武人,谁不是半百、甲子年龄往上走的,甚至百岁也不算高龄,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宋长镜才将近四十岁吧。难怪当初要被那人笑称‘需要压一压气焰’。”   陈松风轻声道:“应运而生,得天独厚。”   上五境修士,神龙见首不见尾,很难寻觅。但是武人当中的第八、第九境,往往天下皆知,与世俗王朝也离得不远。何况武道攀升,靠的就是一场场生死大战,于生死一线,见过生死,方能破开生死,获得一种类似佛家“自在”、道家“清净”的超然心境。   除了两名大宗师之间的切磋,第八、第九两境武人,最喜欢欺负中五境里的顶尖练气士,尤其是宋长镜这样的第九境最强者,几乎可以说是上五境之下无敌手,也就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能够与之一战,但也只能争取让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,赢得一个虽败犹荣的说法。   不过这其中存在一个隐晦原因,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强者肆无忌惮,那就是中五境里的最后一层楼,第十楼大修士,根本已经无心世俗纷争,甚至连家族存亡、王朝兴衰也顾不得,为的只是那“大道”二字了。   刘灞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,“宋长镜要我出了小镇后去,凭自己本事取走符剑,要不要给风雷园打声招呼呢,让他们早早摆好庆功宴?”   陈松风哭笑不得,望着深不过膝盖的潺潺流水,想到宋长镜以及这位藩王身边的风流少年,陈松风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大势凝聚的迹象,决定这趟返回龙尾郡陈氏祖宅后,必须说服家族押注在大骊王朝,哪怕没办法孤注一掷,也要让陈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骊庙堂。   陈松风呢喃道:“大骊气象,已是时来天地皆同力。因此我陈氏要扶龙,不可与人争着附龙而已。”   刘灞桥问道:“你嘀嘀咕咕个什么?”   陈松风站起身,甩了甩手,笑道:“你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缘啊。”   刘灞桥跟着起身,大大咧咧道:“萍水相逢,聚散不定,天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。”   两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,陈松风问道:“听说南涧国辖境内的那块福地,要在今年冬对外开放,准许数十人进入,你当下不是仍然无法破开瓶颈吗,要不要下去碰碰运气?”   刘灞桥冷笑道:“坚决不去,去蚂蚁堆里作威作福,老子臊得慌。”   陈松风摇头道:“我家柳先生曾经说过,心境如镜,越擦越亮,故而心境修行,能够在道祖莲台上坐忘,当然大有裨益,可是偶尔在小泥塘里摸爬滚打,未必就没有好处。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、忘记前生的谪仙人,享福也好,受难也罢,多多少少……”   不等陈松风说完,刘灞桥已经嚷嚷道:“我这人胜负心太重,一旦去了灵气稀薄的福地,若是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破开禁忌,重返家乡,那我肯定会留下心结,那就会得不偿失,弊大于利。再说了,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给‘当地人’欺负,又是一桩心病,等我还魂回神之后,哪怕需要耗费巨大代价,我肯定也要以‘真人真身’降世,才能痛快,只是如此一来,不是有违我初衷本心?”  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,满脸不屑道:“说句难听的话,如今咱们东宝瓶洲那三块福地,谁不心知肚明,早就变味了,已经成为那些个世俗王朝的豪阀子弟,花钱下去找乐子的地儿,难怪被说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楼勾栏之地,乌烟瘴气。”   陈松风笑道:“也不可一概而论,不说我们这些外乡人,只说那些当地人的话,不乏惊才绝艳之辈。”   刘灞桥白眼道:“一座福地,那么多人口,每年能有几人脱颖而出?一个都未必有吧,这些成功来到我们这里的,百年当中,最终被咱们记住名字,又能有几个?屈指可数吧。所以我就不明白,这些个福地为何如此受人推崇,还有人扬言,只要拥有一块福地的一部分统辖权,好处不比拥有一位上五境修士来得少,疯了吧。”   陈松风笑道:“福地收益,细水流长啊,偶尔还能蹦出一两个惊喜,最关键是所有的好处,属于坐享其成,谁不乐意从其中分一杯羹?”   洞天走出去的人,命多半好。福地升上来的人,命尤其硬。   刘灞桥问道:“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姓陈的少年?”   陈松风想了想,选择袒露心扉,“如果出于个人,我对少年没有任何意见。但如果就事论事,他的存在,其实让我们整个家族都很尴尬。骊珠小洞天的陈氏子弟,本就是本洲的一个笑话,小镇之内,一个人数不算少的姓氏,仅剩一人,其余全部成了别家奴婢,沦为笑谈,实属正常。在龙尾郡陈氏眼中,我们和小镇上的陈姓之人,虽说远祖相同,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,谈不上丁点儿情分,但是所有龙尾郡陈氏的对手,岂会如此看待,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泥瓶巷少年干脆也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,也就罢了,当时当世一场大笑过后,很难多年持续成为一桩谈资,可这个少年的咬牙坚持,孤零零的存在,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,外边许多人甚至在打赌,小镇这一支这一房这一个陈氏子弟,何时不再是那个‘唯一’。”   刘灞桥皱眉道:“这又不是那少年的错。”   陈松风笑道:“当然,少年何错之有,可是世上终究有些事情,很难说清楚道理的。”   刘灞桥摇头道:“不是道理很难说清楚,事实上,本来就是你们没道理,只是因为那个少年太弱小,所以才让你们能够显得理直气壮,加上你们龙尾郡陈氏的声势,比少年大许多,可是比起身边那些看笑话的人,又很一般,所以处境愈发尴尬,到最后,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,只好反过来暗示自己,认为那个少年才是罪魁祸首。我相信如果不是这座骊珠洞天不容易进入,那个让龙尾郡陈氏难堪的陋巷少年,早就被龙尾郡陈氏子弟,悄悄找个由头做掉,或是某个附庸家族的家伙,杀之邀功了。”   陈松风脸色涨红,一时间竟是有几分恼羞成怒。   刘灞桥抱着后脑勺,扬起脑袋望向天空,仍是优哉游哉的慵懒神色,“我知道你陈松风不是这样的人,可惜像你这样的人,到底少,不像你的人,终究多。”   “就说正阳山那头搬山猿,自己拿不到剑经,害怕我风雷园拿到,就要一拳打死那刘姓少年,你觉得这样讲理吗?我觉得这样很不讲理。可是有用吗?没用啊,我连正面挑衅老猿也不敢。”   刘灞桥叹了口气,松开一只手,拍了拍自己的肚子,自嘲道:“我呢,就是口拙嘴笨,拳头也不够硬,剑还不够快,要不然我这肚子里,真是积攒了一大堆道理,想要跟这个世道,好好说上一说。”   陈松风吐出一口气,“所以你觉得那个少年不错?”   刘灞桥转头望向大日坠落的西边高山,“觉得不错?怎么可能。”   陈松风有些疑惑。   刘灞桥笑道:“我一看到那个少年,就自惭形秽。”   陈松风觉得匪夷所思,摇头笑道:“何至于此?”   刘灞桥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话咽回去,省得伤感情。陈松风这个家伙,虽然没那么合胃口对脾气,可是比起一般的读书人,已经好上许多,自己就知足吧。   话痨刘灞桥就这么一路沉默下去。   ……   夜幕深沉,陈平安自制了三支火把,三人举火而行。   最后来到一座高山山脚,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,对宁姚说道:“宁姑娘,跟她说一下,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,她有没有忌讳?”   宁姚转告陈对后,后者摇头。   陈对举目望去,她无比确定,颍阴陈氏的祖坟,肯定就在此地。   游子还乡,心有感应。   陈对缓缓闭上眼睛,片刻之后,她蹲下身,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一长串字符,写完之后,嘴唇微动。最后她用手掌缓缓抹平所有痕迹,起身后,脚步绕过符文销毁的地方,率先登山,甚至不用陈平安指路。   三人来到半山腰某处,陈平安指向不远处,一座小土包上生长有一棵树,主干古怪,极其之笔直,竟是比青竹还直,陈平安如释重负,点头道:“就是这里了。”   陈对沉声道:“你们去山下等我。”  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袖子,示意一起下山。   陈对放下书箱,一件件一样样,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准备的祭品,用以祀神供祖。   中途陈对有刹那间的恍惚失神,痴痴望向那棵小树,热泪盈眶,喜极而泣,喃喃道:“果然如此,果然如此。”   最后女子无比虔诚地对着那座小土包,行三叩九拜的大礼。   之后陈对伏地不起,颤声道:“我颍阴陈氏,叩谢始祖庇护!”   山脚,陈平安和宁姚一人坐在背篓一边,背对而坐,宁姚问道:“之前有段路程,你为何故意要绕远路?”   陈平安愣了愣,震惊道:“宁姑娘,连你都看出来啦?”   宁姚握手刀鞘,往后一推,刀鞘顶端在少年后腰一撞,“把‘连’字去掉!”   草鞋少年龇牙咧嘴,轻轻揉腰,放低声音道:“我不是跟你说过吗,有老大一片山崖,全是那种被你们称为斩龙台的黑色石头,我怕给她看去了,然后她也是识货的,到时候万一她起了歹心咋办?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,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。”   宁姚笑道:“守财奴,你还不是担心她想法子搬走它,害得你两手空空。”   陈平安傻呵呵笑道:“宁姑娘,你这么耿直,朋友一定不多吧?”   哎呦。   蓦然又是一阵吃疼的陈平安,赶紧腾出只手,去揉腰另外一侧。   陈平安突然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宁姚后背,问道:“吃不吃野果子?我来的路上摘了三个,被我藏在袖袋里了,她应该没瞧见。”   宁姚没好气道:“这个时节的山果,能好吃?”   陈平安转身,递过去两颗桃子大小的通红野果,笑道:“宁姑娘,那你就是不晓得了,这种果子还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,冬末结实,初春成熟,这会儿彻底熟透,一口下去,啧啧啧,那滋味,不小心舌头都能咬掉。更奇怪的是,咱们这里那么多座山,果子就只有这附近有,我当年也是跟姚老头来找一种泥土,他告诉我的,其它地方,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错,可我吃来吃去,啃东啃西,觉得都不如这种。”   宁姚接过两颗果子,打定主意难吃的话,一定要把剩下那颗还回去,“还吃来吃去啃东啃西,你是山里的野猪啊?”   陈平安咬着野果,笑道:“小的时候家里穷,可不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,你还别说,有一次还真因为瞎吃东西,把肚子给吃坏了,痛得我在巷子里满地打滚。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打雷擂鼓似的。”   只可惜宁姚忙着吃果子,没听清楚少年最后说了啥,第一口咬下去,就觉得这果子甘美异常,果肉下肚后,整个人都暖洋洋的,身体如同一座铺设有地龙的屋子,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。宁姚闭上眼睛,感受五脏六腑,虽说通体舒泰,但是其余并无异样,这意味着这种野果,大体上可以位列神仙脚下的山上之物,但也仅限于此,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卖出高价,却也不至于让修士眼红。   对于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,则无疑是延年益寿的无上珍品。   早知道如此,宁姚就干脆不接这果子了。   宁姚有些惋惜,抹了抹嘴,转身把剩下的野果递过去,“不好吃,还给你。”  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去,有些失落,他还以为宁姑娘会觉得不错呢。   宁姚双脚轻轻踢着背篓,随口问道:“是留着给那个叫陈对的女子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给她干什么,非亲非故的,当然是留给刘羡阳了。”   宁姚突然好奇道:“如果阮秀在这里,你是不是不给陈对,给阮秀?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”   宁姚又问,“那如果你手上只有两颗野果,你是给我,还是给阮秀?”  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“一颗给你,一颗给阮秀啊。我看你们吃就行的。”   陈平安又遭受偷袭,揉着后腰,无辜道:“宁姑娘,你干嘛?”   宁姚再问,“如果只有一颗的话?”   陈平安呵呵笑道:“给你。”   宁姚:“为啥?”   陈平安既狡黠又实诚道:“阮姑娘又不在这儿,可宁姑娘你在啊。”   少年后腰瞬间遭受两下重击,疼得陈平安赶紧起身,蹦蹦跳跳,如此一来,害得宁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篓。   陈平安赶紧把她从背篓里拉出来。   宁姚倒也没生气,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陈平安。   陈平安重新扶好背篓,两人再次背对背而坐。   宁姚问道:“你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树吗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知道,我只在这个地方看过,其它山上好像都没有。”   宁姚沉声道:“相传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树,是儒家圣人即将出世的祥瑞气象,且这位圣人,必然极其刚直,一身浩然正气,所以在你们这座天下,必定会得到格外的青睐。”   陈平安哦了一声。   什么儒家圣人,祥瑞啊正气啊,这位草鞋少年都听不懂。   宁姚问道:“你就不羡慕山上那个女人?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棵楷树,不是长在自家祖先坟上?”   陈平安答非所问,开心道:“今年清明节,我还能给爹娘上坟,真好。”   宁姚猛然站起身,这次轮到陈平安一屁股坐进背篓。   宁姚在一旁捧腹大笑。   ……   小镇学塾仅剩下五个蒙童,出身高低不同,年龄大小各异,其中以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,虽然出身于福禄街,但是她在学塾里从不欺负人,不过也不喜欢凑热闹,从来只喜欢自己胡乱逛荡。小镇最西边那户人家,李二的儿子李槐,也在这座乡塾求学,他爹娘带着姐姐离开了小镇,唯独留下了他,李槐非但没有哭闹,反而高兴坏了,终于不用受人管束了,只是到了晚上,这个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,做了噩梦醒来后,就开始撕心裂肺嚎叫,结果被惊醒后的舅舅舅妈联手镇压,一个使用鸡毛掸子,一个使用扫帚。   其余三人,分别来自桃叶巷,骑龙巷,杏花巷,两男一女。   齐先生在下课后,送给他们一人一幅字,要他们妥善保管,仔细临摹,说是三天之后他要检查课业。   那是一个齐字。   在蒙学散去之后,垂垂老矣的扫地老人,沐浴更衣后,来到齐先生书房外,席地而坐。   老人开口询问一个关于“春王正月”的儒家经典之问。   齐静春会心一笑,为之解惑,讲述何谓春,何谓王,何谓正何谓月。   这就是儒家各大书院特有的“执经问难”,课堂之上,会安排有一位“问师”,向讲学之人询问,可以有一问数问,十问甚至百问。   这一场问对,发生于齐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见面。   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。   不过当时齐静春是询问之人,回答之人,则是两人共同的先生。   老人问完所有问题后,望向齐静春,“可还记得我们去往山崖书院之前,先生的临别赠言?”   齐静春笑而不言。   老人自问自答,“给我的那句,是‘天地生君子,君子理天地’。给你的那句,是‘学不可以已。青取之于蓝,而青于蓝。’”   老人突然激动万分,“先生对你,何等器重,希望你青出于蓝!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地,不撞南墙不回头?为何要为一座小小城镇,不过五六千人,就舍去百年修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?!若是寻常读书人也就罢了,你是齐静春,是我们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!是有望别开生面、甚至是立教称祖的读书人!”   老人浑身颤抖道:“我知道了,是佛家误你!什么众生平等!难道你忘了先生说过的明贵贱……”   齐静春笑着摇头,道:“先生虽是先生,学问自然极大,可道理未必全对。”   老人被震惊得无以复加,满脸错愕,继而怒喝道:“礼者,所以正身也!”   齐静春笑着回复一句,“君子时诎则诎,时伸则伸也。”   看似无缘无故,隔着十万八千里,但是老人听到之后,脸色剧变,满是惊疑。   齐静春叹了口气,望向这位跟随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门师弟,正色道:“事已至此。那几个孩子,就托付给你送往山崖书院了。”   老人点点头,神色复杂地起身离去。   齐静春自言自语道:“先生,世间可有真正的天经地义?”   ……   两辆马车在天远远未亮的时分,就从福禄街出发,早早离开小镇。   晨曦时分,一个草鞋少年带着两只大布袋子,动身去往窑务督造衙署外等人。   一只袋子,装着一袋袋金精铜钱,另外一只,装着他觉得最值钱的蛇胆石。   但是等到天大亮,衙署门房提着扫帚出来清扫街道了,少年也没有看到出发的马车。   他只好厚着脸皮去问,问衙署名叫陈对的那拨客人,什么时候才从福禄街出发。   门房笑着说他们啊,早就离开小镇了。  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,刘羡阳那家伙不是跟自己约好了天亮以后,才动身吗?   那一刻,少年视线有些模糊。   跟门房道谢之后,少年就开始转身狂奔。   跑出小镇,少年一口气跑了将近六十里路,最后沿着一道斜坡,精疲力尽的少年走到坡顶,看着蜿蜒的道路,一直向前延伸出去。   少年蹲在山顶,脚边放着没有送出去的铜钱和石头。   一个佩剑悬刀的少女悄无声息坐在他身边,气喘吁吁,气呼呼道:“你不是掉钱眼里的财迷吗,怎么这么大方了?全部家当都要送出去?就算刘羡阳是你朋友,也没你这么大手大脚的啊。”   少年只是抱着头,望向远方。
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  齐静春的那尊巨大法相,洁白缥缈,肃然危坐于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。   云海滚滚涌动,缓缓下压,不断靠近齐静春的头颅。   齐静春抬头望去,笑意洒脱。   云海之上,有威严嗓音响起:“齐静春,需知天道无私!你身为儒家门生,对骊珠洞天生出恻隐之心,情有可原,若是此时回心转意,犹有余地。”   伴随着这位天上仙人的话语,仿佛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,那些一闪即逝的电闪雷鸣,不断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。   言出法随。   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:“与这书呆子废话什么!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,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!”   与之同时,云海被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,向下一捞,拨开厚重云雾,露出一个窟窿后,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之前。  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,悲悯开口:“齐施主,一念静心,顿超佛地。”   齐静春沉声道:“斩龙一役之后,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,后世子孙英才辈出,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,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,最早那拨选择扎根骊珠洞天的修士,也未有异议,我齐静春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。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,来便是了,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一人,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,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,诸位又为何阻拦?”   伸手将云海搅出一个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,“哈哈,姓齐的,你是真不知道缘由,还是装疯卖傻?”   齐静春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,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,手掌变拳,虚握于手心之中。   想来掌心之中,洞天之内,小镇之上,已是白昼骤然变成黑夜的玄妙光景。   此时,那只护住骊珠洞天的雪白手掌,仿佛遭受到一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,呲呲作响,手背之上不断溅射、绽放出白色电弧,不断有看似小如飞羽、实则大如山峰的“雪花”,从齐静春手背脱落,坠落人间,只是不等落地,就已烟消云散。   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,放声讥笑道:“小小儒士,悖逆大道,不自量力!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!”   若是从东宝瓶洲的极远处举目望去,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,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一幕,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,先是露出一粒黑点,笔直朝下,然后是一截剑尖,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,是一柄与齐静春法相手指长短的“袖珍”飞剑。   第一柄刚刚现世,第二柄又尾随其后,从别处落下,第三第四柄,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,总计十二把飞剑。   一线排开,悬停于高空。   如铁骑列阵,被人勒紧缰绳,只等一声令下,便可冲锋陷阵。   云海之上,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,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,双拳撑在膝盖上,右拳缓缓抽出一根食指,屈指一弹。   一柄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的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。   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,轨迹上,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。   飞剑瞬间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,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,骤然停止。   云海之上,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,飞剑划出一道弧线,重返高空,同时左手叩指轻弹,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柄飞剑轰然落下,再一次刺穿齐静春的手臂。   两根手指相互起落。   十二把飞剑笔直落下,弧线返回。   起起落落,如此反复。   齐静春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,变得伤痕累累,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,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,显得格外触目惊心。   齐静春对此神色自若,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,展开新一轮冲杀。   真是咄咄逼人。  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:“春风得意。”   一柄飞剑依然是直直刺向齐静春手臂,只是这一次不等它钉入手臂,就像是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,不但是这一把飞剑,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,就是无功而返,围绕在齐静春的法相四周,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,剑身颤抖,伺机而动,轻微嘶鸣作响。   不但如此,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,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云海。  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,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,居高临下,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,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,有些惊讶,“咦?”   这些对人间修士而言威力无匹的飞剑袭扰,齐静春并不太上心,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。   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,骊珠洞天这粒悬浮在东宝瓶洲上空的珠子,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了,本该在六十年后,在下一任圣人阮邛的手上,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,将会彻底破碎,如同一件瓷器,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。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,必然势如破竹,虽然不会当场死人,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,齐静春为此专门翻阅佛经,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,小镇这六千余人,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“替死鬼”,有可能生生世世堕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,永世不得超脱。   兵家修士、铸剑师阮邛,作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,他到时候的职责,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,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。  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,轰隆隆传遍天空,大笑道:“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,拥有两个本命字,春字之外,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,来来来,让本座开开眼!”   巨人每说一个来字,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。   三次过后,云海如锅内沸水,剧烈涌动。   云海底部,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,也摇晃起来,光线混乱,明暗交替。   巨人道:“你有春风,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,要给你这家伙泼泼冷水!”   言语过后,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,又渗透清风。   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,那些金色丝线,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,只是密密麻麻,成千上万,汇聚之后,声势之大,惊心动魄。   齐静春依然凝视着拳头,闻声后面不改色,轻声道: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。”  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,迸溅出一粒粒雨滴,每一滴雨珠,看似渺小忽略不计,其实皆大如水潭。   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,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。   雨幕倒挂。   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。  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,从上往下,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,由下往上。   狠狠撞在一起!   头顶气象万千,齐静春却对此不见,不听,不言。   齐静春那颗拳头四周,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,砸在手背之上。   闪电颜色分为三种,猩红,青紫,雪白,看似杂乱无章,三者却泾渭分明,并不交替缠绕,分别交织成三张大网。   法相的拳头,碎屑四溅,飞羽飘摇,不断衰减。   齐静春轻声道:“风平浪静。”   三色闪电,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征兆地静止不动,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矩而行,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,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。疏而不漏的天网恢恢,竟是变得混淆无序。   云海之上,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,“动静有法!”   只不过转瞬过后,原本趋于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,重新恢复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。   一次次敲打撞击齐静春那尊法相的拳头。   齐静春微微叹息。   “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,齐静春,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!”   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。   齐静春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,掌心向上,阻挡住那压顶一拳。   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,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。   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。   “再来!”  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,每一次拳势雷霆万钧,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,也经不起他这一拳。   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,只是扬起手臂,高高举起。   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,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,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。   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于衷,所有的注意力,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。  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,再到肩头,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箓,每个字大如屋。  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,“莫要冥顽不化,齐静春,你若是愿意,可以追随贫道修行。”  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,低头凝望着那条千疮百孔的手臂,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箓,好一个替天行道。  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,沉声道:“清静……”  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,“齐静春,你大胆!”   一声怒喝,硬生生盖过了齐静春在“清静”之后的两个字。   高空有并拢双指作剑,轻而易举破开云海,一斩而下!   竟是直接将齐静春握拳的那条手臂,从肩头处斩落!   极远处,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,充满惋惜。   儒家圣人不逾矩。   齐静春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。   那指剑成功斩断齐静春手臂后,似乎主人怒气犹在,双指快速缩回云海,并未就此罢休,而是以更快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、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。   齐静春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,迅速挡在珠子上方,往自己这边一搂,护在自己身前。   仙人双指一往无前,毫无悬念地洞穿齐静春法相的胳膊,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,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齐静春法相的头颅之上。   齐静春这尊法相,摇摇欲坠。   虽然残肢断臂,依然大袖飘摇,自有读书人的风流,可越是如此,越显得惨不忍睹。   又是被当头一拳,齐静春法相继续下沉。   一拳紧接着一拳,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。   破败不堪的法相,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,那粒珠子,那座骊珠洞天,那些见面了会喊他一声“齐先生”的百姓。   这尊法相嘴唇微动,无声而念,“列星随旋,日月递炤,四时代御,阴阳大化,风雨博施,万物各得其和以生,各得其养以成……”   小洞天之内。   乡塾之中,没有一名蒙童在场。   有一位独坐的青衫儒士,不仅仅是双鬓霜白,头发也已雪白。   读书人七窍流血,血肉模糊。   魂魄破碎,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彻底。   读书人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,闭目而笑,溘然而逝。   天下有我齐静春。   天下快哉,我亦快哉。   这一年,这座天下,春去极晚,夏来极迟。
第六十九章 夜幕   小镇好似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,一下子就漆黑一片,人人伸手不见五指。   加上小镇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,声响愈来愈频繁,当小镇因为天黑而寂静之时,就显得格外刺耳,这无疑又加深了小镇普通百姓的猜测,联想到之前那些载着大户子弟的牛车马车,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惶恐不安。   四姓十族的高大门墙内,无一例外,每当有奴仆丫鬟想要自作主张,高高挂起灯笼,很快就会遭受大声呵斥,一些个脾气急躁的家族管事人,甚至当场就拍掉那些灯笼,将其一脚踩烂,脸色狰狞,以视若仇寇的眼神,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于好心的府上下人。   铁匠铺子这边,陈平安正在和宁姚坐在井口吃午饭,天黑之后,陈平安虽然奇怪,但是不耽误他低头扒饭,铁匠铺的伙食相当不错,长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块食指长宽的肥腻红烧肉,外加一勺油水,饭管够,但是肉就只有一块,陈平安大概是两大碗米饭的饭量,所以每次从掌厨师傅那边分到一块肉后,因为有汤汁,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饭不动肉,吃到最后,那块红烧肉就会从碗顶一点点滑落到碗底,然后跑去盛第二碗米饭,这才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块肉。   宁姚每次看到陈平安吃那饭,都有些想笑。   阮秀倒是不会像宁姚这样,青衣少女望向陈平安的视线里,仿佛写着四个大字,同道中人。   此时陈平安一手端着空荡荡的大白碗,一手持筷,竭尽目力环顾四周,只能依稀看到两三丈距离以内的景象。   最近这两天,除了给阮师傅的铁匠铺子做牛做马,陈平安要抽出三个时辰去练习走桩,白天一个,午时到未时,晚上两个,亥时到丑时。到后来陈平安尝试着走桩的同时,十指结剑炉桩,但是陈平安发现如此一来,会让自己呼吸不畅,步伐更加不稳,果断放弃,陈平安只在劳作间隙,趁人不注意的时候,锻炼剑炉来滋养身躯,其实对陈平安而言,只不过是把以往的烧瓷拉坯,换成了撼山谱里的立桩剑炉。   午时到未时的那个时辰走桩,一开始宁姚偶尔还会尾随其后,装模作样指点过几次后,就不再出现。陈平安不想惹来流言蜚语,白天这一个时辰的拳桩,会沿着小溪下游方向,跑出铁匠铺子一里地后,才开始练习,然后来回一趟,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。   对于陈平安来说,这就算属于一条雷打不动的新家规了。   此时坐在井口,宁姚望着覆盖黑布似的天空,害得她失去“漂亮”印象的狭长双眉,微微皱起。   陈平安小声问道:“是不是跟齐先生有关?”   宁姚不打算告诉他真相,只给出一个模糊答案,“齐先生既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,应该跟他有关系吧。”   陈平安又问道:“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说法,齐先生原本打算跟学塾书童赵繇一起离开小镇,为什么最后不走了?”   宁姚摇头笑道:“圣人的心思,就像一条龙脉,能够绵延千万里,我可猜不到,也懒得猜。”   说完这句话,她把碗筷往陈平安手里一丢,自己起身去往一栋独属于她的黄泥墙茅草屋,宁姚自己也很奇怪为何阮师对此自己如此客气,难道阮师看出自己的身份?可能性极小才对,毕竟倒悬山并不位于东宝瓶洲,况且倒悬山与外界几乎没有牵连,名声很大,客人极少,再者倒悬山那边,对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。只不过宁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、不直我也能用剑劈出一条直路的性情,堂堂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大家阮师的示好,她就大大方方笑纳了。   陈平安拿着碗筷,刚想要去灶房那边,发现不远处有人从这边走过,是一位袖子宽大的年轻男人,比读书人陈松风更像读书人,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有点像齐先生,又有点像当时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。   男人看到独自坐在井口发呆的草鞋少年后,而且还与自己对视后,他微微惊讶,来到少年身边,笑容温醇道:“我找阮师傅有点事情,你知道他在哪里吗?”   陈平安这次没有像当初在泥瓶巷,故意瞒着蔡金简苻南华,而是直截了当给那人指明了方向。   一来宁姑娘跟自己说过阮师傅的厉害,二来眼前这个男人,没有给陈平安一种阴沉城府的感觉。   陈平安客气问道:“需要我带路吗?”   年轻男人没有着急赶路,望着陈平安,微笑道:“不用,就几步路的事情,不麻烦了。谢谢你啊。”   陈平安笑着点头,走向灶房,那男人则走向远处一间铸剑室。   陈平安还了碗筷后,发现短工学徒们都聚在几栋屋内,点上油灯,在那里聊着为何会昼夜颠倒,有人言之凿凿,说是某座大山的山神过界,害得溪水井水下降,所以惹恼了管辖溪涧的河神老爷,一场神仙打架,打得天昏地暗。也有人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来反驳,说咱们这儿,大山都给朝廷封禁了,哪里来的山神,再说了,那么点大的小溪,绝对出不了河神。   陈平安没去掺和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就借着自己超乎寻常的眼力,独自去往最后一口水井底下,一背篓一背篓搬土出井。   一次沿着木梯爬出井口后,恰好看到那名男子从铸剑室返回,他也发现了少年的身影,并未走近,也没有停步,只是与陈平安遥遥挥手告别。   陈平安有些感慨,不论此人是好是坏,最少他跟正阳山云霞山两座山,还有清风城老龙城两座城的外乡人,确实不同。   陈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运土壤,最后一趟出井后,发现阮秀站在井口轱辘附近,手心摊放着一块帕巾,堆满了小巧糕点,等到陈平安出现后,阮秀向他伸出手掌,满身泥土、双手脏兮兮的陈平安笑着摇头,随后阮秀坐在井口上, 低头吃着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精致糕点,青衣少女迅速沉浸其中,整个人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欢喜。   陈平安继续来来回回搬运积土,十数次后,马尾辫少女已经不见踪迹,不过井口上留着帕巾和一块糕点,是压岁铺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酿糕,陈平安愣了愣,只好摘下背篓,放在脚边,坐在帕巾附近的井口上,在衣衫上擦了擦手,双指捻起糕点,放入嘴中。   陈平安使劲点头,果然很好吃。   毕竟自己吃得是整整十文钱啊,一想到这点,陈平安立即觉得更好吃了。   之后几个时辰,天色依旧昏暗,天空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响,除此之外,其实小镇并无异样,阮师傅也破例让自家铁匠铺的短工休息两天,让他们各回各家,不用待在这边等着“天亮”继续干活。   陈平安也在此列,干脆就返回小镇,去了趟刘羡阳家,没发现少东西后,就赶紧熄灯,再锁好屋门,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。   不知为何,陈平安觉得如今的小镇,死气沉沉,没了生气。   陈平安并不知道,在他跑过廊桥廊道的时候。   桥底下的水面上,悬浮着一位衣袂飘摇的高大女子,衣裙雪白,头发雪白,裸露在外的手脚亦是肌肤如羊脂美玉一般。   她正歪着脑袋,以溪水为镜,一手挽发一手梳理,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。
第七十章 天亮   小镇如今的光景,就像大骊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,战事已经落下帷幕,决定弃之不用,就用黑布随意一遮。   陈平安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,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,三袋子金精铜钱,供养钱、迎春钱、压胜钱各一袋,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,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,顾粲留下的两袋,算是买泥鳅的钱。   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钱,陈平安在出山途中,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羡阳,陈对虽然疑惑,可是并未拒绝,兴许对陋巷少年的选择比较惊讶,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,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,嗓音柔和说了些肺腑之言,让陈平安大可以放心,坦言她这位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,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。陈平安其实对此将信将疑,不敢全信,只不过宁姚听说“颍阴陈氏嫡系子弟”后,私下让陈平安放宽心。   齐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,共计四方。最早两方印章,“静心得意”和“陈十一”,是齐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胆石,之后两方印章,是齐先生根据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,随形刻就,一小篆一隶书,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,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,一敦厚一纤柔,齐先生分别刻下“山”“水”两字,依照宁姚的说法,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“山水印”。   陈平安把陆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。   宁姚曾经嫌弃过陆道长的字寡淡无味,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,啥也没有,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,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,规规矩矩,低三下四。   陈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、造诣高低,也不会因为宁姚的评价不高,就轻视了这三张纸。再者陆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,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,陈平安想要学字,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,此时陈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,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“陆沉敕令”四字,并未深思,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,便觉得那几个小字,格外可爱可亲。陈平安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,哪天买了书,归入家中私藏,然后在扉页或是尾页,轻轻以“陈十一”印钤盖朱字,陈平安一想到这个,就忍不住咧嘴乐呵。   只是很快陈平安就有些为难,有了印章,就需要印泥。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,它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,挂“草头”两字招牌,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,所谓的文房四宝、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。   陈平安犹豫片刻,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,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,再去买一盒印泥。   除此之外,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,七八颗,颜色各异,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,依然颜色不褪。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,大如青壮手心、中如稚童拳头、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,相依相偎,模样讨喜。   陈平安本来希望送给刘羡阳,宋集薪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,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,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,摆在泥瓶巷外的摊贩手上,卖几文钱,还得费很大功夫,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,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,顾客爱买不买,没钱滚蛋。  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,陈平安觉得宋集薪这话挺有道理,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,留在小镇上,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,可要是给了刘羡阳,要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,哪怕给人坑骗杀价,也绝对比陈平安得到的钱更多。   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,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,两者孰好孰坏,对陈平安来说,根本不用考虑。   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羡阳做朋友?   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,陈平安觉得这个人不坏,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,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,也从不附和。   陈平安最后拿起那根玉簪子,齐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,是寻常之物,并非什么奇珍异宝。  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。   宁姚解释过“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”这句话。   君子。   陈平安虽然没读过书,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,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。   门口那边传来宁姚的嗓音,“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?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,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。”   怔怔出神的陈平安抬头望去,笑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宁姚坐在陈平安桌对面,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簪子,“我仔细查看过了,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,没有暗藏玄机,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。”   陈平安一头雾水,“啥?”   宁姚看着那一桌子陈平安的“压箱底家传宝”,解释道:“别有洞天,这个说法听说过吧?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,没当真。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,天底下洞天分两种,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,属于十大洞天、三十六小洞天之一,就是‘洞天福地’的那个洞天,有些疆域广袤,不知几千几万里,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,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,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,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。”   陈平安一惊一乍,怀疑道:“不可能吧?”   宁姚笑着伸出大拇指,翘起伸向自己,胸有成竹道:“我也不信,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,回来告诉你真假!”   陈平安轻声道:“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,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?”   宁姚呵呵笑道:“你以为我是谁?”   陈平安赶紧岔开话题,“宁姑娘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。”   宁姚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,桃花色,握在手心摩挲,说道:“任意一座大洞天,能够贯通天地,灵气充沛,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,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,事半功倍,洞天之主,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,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,不容他人染指。三十六小洞天,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,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,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风景宜人,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,以骊珠洞天……”   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我们这儿怎么了?”   宁姚嘴角翘起,伸出两根手指,轻轻捻动,道:“最小,就这么点大,弹丸之地,不值一提。”   陈平安干脆盘腿而坐,懒洋洋的,趴在桌上,然后扬起一只拳头,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,柔声笑道:“可是我在这里,遇到了齐先生,杨老头,刘羡阳,顾粲,当然还有你,宁姑娘。”   宁姚也笑了,“还有一种小洞天,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,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,道家则是袖有乾坤,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,其宗旨都是‘方寸之地容天地’,简而言之,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,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,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,这种冠以‘洞天’头衔的宝贝,放不得活物,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,就是一枚玉镯子,”里边洞天的大小,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。”  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,便有些失望,“这么小啊,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,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。”   宁姚恼羞成怒,身体前倾,伸手就想要给陈平安脑袋一巴掌,陈平安赶紧身体后仰,左右躲闪。   宁姚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,灵犀一动,那只握有桃色蛇胆石的手,作势要丢出石头。   陈平安赶紧慌张道:“别扔别扔,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,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!”   宁姚撇撇嘴,放下蛇胆石,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。   吓得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,不忍心去看。   啪一声,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,宁姚捧腹大笑。   陈平安睁眼后,无奈道:“宁姑娘,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。”   宁姚一挑狭长眉毛,手肘一扫,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。   陈平安双手挠头,苦着脸。   跟宁姑娘讲道理,讲不通啊。   宁姚嬉笑一声,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,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,赫然躺在她的白皙手心。   陈平安还是双手抱头,可怜兮兮。   宁姚不再捉弄陈平安,正色问道:“你以后做什么?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老实回答道:“帮阮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,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,还可以顺便采药,卖给杨家铺子。”   宁姚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头搬山猿,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,截江真君刘志茂,以及蔡金简和苻南华背后的云霞山和老龙城,你怎么办?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,你往哪里逃?”   宁姚不等陈平安说话,沉声道:“所以当初陆道长让你不管如何,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,是一条正路。”   陈平安忧心忡忡道:“那如果给阮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,怎么办?”   宁姚冷笑道:“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,还会怕这些麻烦?”   陈平安点点头,“那我回头问问阮师傅,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,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。”   宁姚一手支撑着腮帮,一手翻翻捡捡那些蛇胆石,道:“在小镇这里,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,如果有,那就两袋。”  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:“我心疼啊。”   宁姚斜眼道:“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羡阳的时候,怎么不心疼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两回事,不能比。”   宁姚白眼道:“以后哪个女人,不幸做了你的媳妇,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。”  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:“真要有了媳妇,就又是一回事。我可不傻,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。”   宁姚一脸不信,满满的讥讽神色。   黑炭似的少年双手抱胸,盘腿而坐,难得有些嚣张神色,哼哼道:“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,别说是正阳山老猿,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,我也要砍死他,砍不砍得死先不说,反正先砍了再说!”   宁姚很是惊讶,目瞪口呆。   她一直觉得陈平安不是个硬脾气的人,当然杀蔡金简、斗搬山猿除外,平时相处,陈平安好像永远也不生气,性情也不偏执,不温不火的好脾气。   这种话如果是苻南华、宋集薪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,宁姚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,可从陈平安的嘴里说出来,宁姚有点不敢相信,于是她忍不住问道:“为什么?”   陈平安咧嘴笑道:“我爹这辈子只跟人打过一次架,就是为了我娘,因为骑龙巷有人骂我娘,我爹气不过,就去狠狠打了一架。回来的时候,被我娘埋怨了很久,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说,打不打得过,是一回事,打不打又是一回事,男人不护着自己媳妇,娶进门做什么?!”   宁姚有些奇怪,“嗯?”   陈平安挠挠头,赧颜道:“我爹烧瓷厉害,打架很不行的,回家的时候鼻青脸肿,给人打惨了。”   宁姚伸手扶住额头,不想说话。   她沉默片刻,起身道:“走了,回铺子。”   陈平安问道:“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?”   宁姚没好气道:“不用。”   陈平安没有强求,只是把宁姚送到院门口。   宁姚没有转头,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门口。   不迂腐的好人,他们的人心,会格外温暖灿烂,如向阳花木。   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。   无依无靠的泥瓶巷少年,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,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。   可是少年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,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,不是贪图享受,事实上少年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,他只是单纯想着爹娘若是地下有知,他们肯定就会放心,虽然陈家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了,但是一个人,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,就意味着从爹娘传下来的这个家,还不错,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个人。   哪怕就算有钱买了春联,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张贴,不会有人告诉陈平安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,那个贴在门头上的福字,需要自己架梯子,也无人扶。   人活一世,生死自负,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。   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,其实骨头格外的硬。命也会尤其硬。  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,她突然有些失落,也有些愧疚。   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。  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,对着油灯发呆。   迷迷糊糊,陈平安似睡非睡,似梦非梦。  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,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,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。   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,天地之间,骤然大放光明。   陈平安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,突然廊道中央那里,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,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,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,陈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泪,但是不知为何,反而能够更加清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。   有一位高大人物,面容模糊,站在廊桥当中。   有些相似陈平安在小巷初见齐先生,大袖飘摇,一身雪白,如神似仙。   但是脱缰野马一般的混乱潜意识当中,陈平安无比确定眼前人物,比齐先生更加虚无缥缈,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。   陈平安缓缓前行,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,蛊惑人心,“跪下吧,便可鸿运当头。”   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,震慑人心:“凡夫俗子,还不速速下跪!”   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:“如世俗人,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,跪一跪又何妨,换来一个大道登顶。”   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,“这一跪,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,登上了青云梯,跨过了天地堑,休要迟疑,快快下跪,天予不取,反受其咎!”   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,“陈平安,快快停步!既不要前行,也不要转身,更不可下跪。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,你一介凡人之躯,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?不要逆天行事……”   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。  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。   与此同时,又有人温醇笑道:“陈平安,不妨站直,往前走几步试试看?”   这像是齐先生。   陈平安凭借本能地挺直腰杆,停下脚步,眼神茫然地四周张望。  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,想要问齐先生。  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,“这是马苦玄的应得机缘!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!”   “便是马苦玄拿不到,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胚子的宁姚之手,你算个什么东西!”   “你这一支陈氏就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,早该香火断绝,也敢垂涎神物,厚颜无耻的小杂种!”   “陈平安,你不是很在乎宁姚和刘羡阳他们吗,转身返回小镇吧,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,不是更好?齐静春已经用他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,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,娶妻生子,还有来生,岂不是很好?”   “胆敢再往前一步,就将你挫骨扬灰!”   陈平安一步踏出。   廊桥轰然一震。   天地寂静,杂音顿消。   有叹息,有恐惧,有慌乱,有敬畏,有唏嘘,一团乱麻。   陈平安一步走出之后,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,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齐先生与自己,并肩而行。   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,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。   少年之前停步的时候,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,这会儿没来由就一下子哽咽起来,灵犀所至,问道:“齐先生,你是要走了吗?”   “嗯,要走了。外边有太多人,希望我死,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。”   “齐先生,那我们要去见谁?”   “不是‘我们’,是你。你要见的是一位……老人?”   砰然一声巨响。   齐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,但是齐先生反而爽朗大笑,最后不忘沉声道:“陈平安,大道就在脚下,走!”  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。   有一个响起极远、极高之地的嗓音,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,微笑道:“事不过三,点到即止。”   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。   陈平安猛然惊醒,发现自己趴在桌上,油灯还在燃烧,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。   天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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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51-60剑来71-8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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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科技大学硕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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