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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五十一章 老龙城   东宝瓶洲这数千年,北边是流水的皇帝,最南边有个铁打的苻家。   老龙城苻家,很有钱,怎么个有钱?就说那只比仙兵差一筹的法宝,就有三件,而且全是用钱买的,然后代代相传,一直到传到了现任家主苻畦手里,听说如今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,刚回来,这不又添了一把半仙兵。事不过三?苻家没这个讲究。  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,例如从不修撰家谱,子孙取名从来随意。苻家的女子地位极高,历史上担任城主的女豪杰,一双手都数不过来。苻家子弟可以读书购书藏书,一座座私家书楼收藏着宝瓶洲数量最丰的孤本善本,但是哪怕离开老龙城的苻家偏支,都从来不参加科举,不给任何一位皇帝君主当武将文臣,只管躺在金山银山里,混吃等死都无妨,历代家主对此从无偏见,都养着。   所以有钱的苻家,出过下棋最厉害、书画双绝、琴技入神的诸多俊彦子弟,还有苻氏子孙写过最经典的食谱,出版过风靡一洲的山水游记,在北方广袤版图买下过无数座山头,却都空着不去建造仙家府邸,任其荒废。   苻家的怪人妙人,实在太多。   但是苻家有一条家规,雷打不动。   唯有家族最强者,可穿祖传老龙袍。  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,在老龙城外三百余里,不是什么山水形胜的僻静之地,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滞留,喧闹沸腾,人满为患,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,也有类似鲲船的活物渡船,光怪陆离,陈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,看得目不暇接。   在渡船靠岸前,陈平安就听说了一个说法,说居住在城内的一个凡夫俗子,一辈子都逛不完老龙城。   陈平安之前在渡船上,试图俯瞰老龙城全貌,却发现有云海遮掩,有些遗憾。由于刘灞桥的出现,负责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,主动来到陈平安身边,为他解惑,原来那些滚滚云海就是老龙城的一件半仙兵,如果从城内抬头望天,却不会看到半片云彩,老人还告诉陈平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说。   相传在八百年前,曾经有近千位邪门歪道的修士,浩浩荡荡杀向老龙城,其中有两位地仙坐镇,金丹元婴境的顶尖练气士,多达十人,这拨权倾一方的强横之辈,为了谋划占据老龙城一事,将近百年的秘密经营,里应外合,万事俱备,在大军压境之际,刚好是老城主去世、新家主未出的关键时刻,老龙城内苻家十二房已经内讧,元气大伤,尤其是两位苻家老祖,各持一件半仙兵,打得翻天覆地,哪怕有层层叠叠的术法禁制,极大压制了半仙兵的杀伤力,仍是毁去半座老龙城。   结果临了,一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练气士,好似在老龙城云海之中打瞌睡,她现身后,看了一眼脚底下硝烟四起的老龙城,又看了一眼千余位练气士的汇聚,她打了个哈欠后,就探手一抓,占据方圆千里的云海,被她凝聚为手心的一颗珠子,丢入嘴中,然后她打了个喷嚏,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风龙卷,从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,对老龙城势在必得的魔道练气士,不提滥竽充数、只是负责摇旗呐喊的下五境练气士,光是中五境神仙,就被一道道罡风吹死了将近半数,在那之后,逃过一劫的群魔仓皇退散,之后被局势稳定的苻家追杀了整整百年之久。   陈平安听得一愣一愣。   老人最后笑眯眯问道:“怎么,公子不信?”   陈平安摇摇头,他当然不信。天底下哪有人能够只以一手神通,就吹死那么多中五境练气士。   老人捋须笑道:“其实我也不信。便是神诰宗天君祁真,风雪庙和真武山的剑仙和圣人,联手一击,也不该有此威势。后世人的演义渲染罢了,只不过话说回来,这种吓唬人故事,还是得像我这么夸张了说,才有意思。”   与老人告辞,陈平安下了渡船,一栋栋高楼鳞次栉比,大街宽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可行人仍是比肩接踵,陈平安被裹挟其中,有些头疼,这还没进老龙城,就已经如此,还怎么找灰尘药铺和郑大风。之前和羊脂堂老人的闲聊中,陈平安试探性询问了倒悬山一事,想知道能否乘坐跨洲渡船前去,结果老人一脸茫然,只说倒悬山当然听说,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,霸气得很,别处天下的一位道家掌教,竟然能够在咱们这座浩然天下钉下这么颗大钉子,未免太不把文庙里供奉那些神像圣人当回事了。   可老人从未听说老龙城渡口,有去往此处的渡船。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悬山的具体位置,只听说与那座南婆娑洲比较近。   所以下了船的陈平安就像一只无头苍蝇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先老老实实走完三百里路,进了老龙城再说。一路走一路问,确定大方向没错后,陈平安发现了大道中央地带,没有步行之人,许多车辆来往,来去如风,有马车宝气灿烂,拉车的骏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,有人的坐骑则是猛虎、长蛇和大龟仙鹤,虽然人人皆是练气士,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,没有谁敢横冲直撞。   杨老头和崔姓老人,还有魏檗,都曾建议跻身武道四境之后再乘坐老龙城渡船,前往倒悬山,所以在此之前,陈平安没有太过执着于匆忙赶路,可是当陈平安在老龙城地界双脚落地后,不知为何就特别想要尽早赶往倒悬山,什么四境不四境的,反而没了执念。   已经将整个宝瓶洲走北走到了南,数百万里迢迢路程,都已经走了下来,陈平安从没有如此迫切,于是他在街边一座类似驿站的地方,陈平安破天荒大方了一回,花了十枚雪花钱雇佣了一辆马车,两匹通体雪白的拉车骏马,车夫不是青壮男子,而是一位姿色中上的妙龄少女,透着股天生的爽朗气,丝毫没有腼腆羞赧,在陈平安坐上马车后,大大咧咧建议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,她会在驾车途中,为客人介绍两侧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铺,有哪些馋人的美食和价格咋舌的古董字画,她自幼在老龙城外的渡口长大,熟悉得很,保管陈平安这趟选择乘坐她的马车,不虚此行!   马车缓缓穿过人海,在驶入大街中央地带后,少女骤然快马加鞭,与其它车辆一同迅猛驶向老龙城西门方向,陈平安坐在娴熟驾车的少女身后,吃着干饼,没敢喝酒。因为养剑葫芦在下船之前,就已经被他收入斜挎背后的棉布包裹,魏檗当初提醒过,金丹元婴之上的十境地仙、圣人,还是能够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,认出养剑葫。   少女很开朗外向,滔滔不绝,给陈平安讲述着一间间店铺高楼的历史渊源,介绍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,说过什么豪言做过什么壮举,陈平安走过“五境大妖”的山下江湖,直到今天,才发现一个类似家乡小镇的地方,好像中五境的神仙,终于不那么值钱了。   陈平安询问少女可曾听说过城内的灰尘药铺,少女摇头不知,说老龙城内的光景,她见识不多,因为老龙城实在太大了,而且分外城内城以及苻城,每过一道城门,就要缴纳一笔高昂费用,只要是外乡人,任你是金丹元婴老神仙,一样是天王老子也不得例外,所以她只去过老龙城的外城几次,每去一次,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袋子,肯定就要干瘪一回。   不过如果是苻家人和其余老龙城五大姓子弟,不但次次过境不花钱,而且还可以在内外城御风而行,当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购买一枚老龙翻云佩,也可以潇洒御风,除了老龙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过,无拘无束。驾车少女问陈平安一枚老龙翻云玉佩,猜得出多少钱吗?   陈平安尽量往天价猜,说一千枚雪花钱。   就是一百万两银子。   少女开怀大笑,转头朝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,“五千!”   陈平安生怕马车出现纰漏,顾不得心中震撼,赶紧说道:“姑娘小心驾车。”   少女嘿了一声,转过身去,背对陈平安,只是少女高高扬起了下巴,骄傲道:“公子,真不是我吹牛,我哪怕双手松开缰绳,闭上眼睛,马车都能安安稳稳一直跑到西门口。只不过呢,免得客人们担心,我才这么假装认真驾车。”   陈平安轻声道:“别假装啊。”   少女哈哈大笑,“好嘞,给公子认认真真的!”   陈平安看着少女的背影,忍不住笑了起来,然后转头望向一侧街道的繁华景象,清风拂面,很奇怪,一路南下,常有风吹日晒,陈平安的肤色反而白皙了几分,不再是当初那个黑炭似的窑工了。   少女好像背后长了眼睛,知道这位外乡少年在望向街道,她便偷偷转头,然后又迅速转头,只是那么一瞥,偷偷看了一眼负匣少年的侧脸。   少年俊俏算不得,可看着真顺眼。   少女突然笑出声:“公子,你长得挺好看哩。”   陈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欢快情绪感染,难得玩笑道:“给姑娘多看几眼,能少收我一枚雪花钱不?”   陈平安有此变化,想必阿良,徐远霞,刘灞桥,这几个家伙都是罪魁祸首。   少女笑道:“那可不行。从铺子到城门,来回将近六百里路程,我要跑十趟,才能赚到一枚雪花钱。”   陈平安点头道:“挺辛苦的。”   背对陈平安的少女使劲摇头,“公子,这有什么辛苦的,我打小就喜欢这么来来回回跑,哪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铺子,赚了很多很多的钱,也还是会亲自驾车往来,还能认识很多很多的客人,就像公子这样的。”   少女随即有些忧愁,“可是买下一间铺子要好多钱,我看我这辈子啊,悬喽。”   少女高声笑道:“悬喽!”   原来到最后小姑娘还是以开心收官。   陈平安笑着帮忙鼓气,“慢慢挣,今天比昨天更有钱,明天比今天有钱,后天比明天有钱!”   少女顿时斗志昂扬,转头对陈平安灿烂一笑。   当初因为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的缘故,陈平安对老龙城其实印象很差,不比正阳山好到哪里去。   但是陈平安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姑娘,当然不是男女情爱的那种,而是少女身上有一种向阳花木的感觉,陈平安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,已经分别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,亦是如此。   少女继续介绍两边街道,陈平安就跟着她手指指向,一一望去。   光阴流逝于马蹄声中。   不到一个时辰,陈平安就已经可以看到老龙城的外城高墙,比之前看到任何一座关隘城池的墙头,都要高出许多。   在即将停马之前,陈平安问道:“你知道孙嘉树吗?”   少女讶异转头,“谁?”   陈平安只得重复一边那个名字,“孙嘉树。”   少女忍不住笑起来,憋了半天也不说话,直到马车停下,少女蓦然站起身,指向身后那条街道,手臂抡起胡乱画了一个大圈,“公子,瞧见了么?”   陈平安点点头。   少女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,“从咱们城门这里,一直到渡口那边,三百里街道铺子,全是他的!”   陈平安跟随少女一起站在马车上,有点懵,“都是孙嘉树一个人的?”   少女使劲点头,格外自豪,“对!都是孙公子的!”  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,神秘兮兮道:“我听掌柜说啊,孙公子人可好了,虽然是最会做生意的人,可是一等一的菩萨心肠,几乎街上脾气再坏的老一辈人,也都念叨着孙公子和他家长辈的好,说早年街道起了一场大火,烧毁了孙家两三千间铺子,那会儿刚刚成为家主的孙公子,非但没有追究,还自己出钱帮着所有人重建了店楼,而且我还听好些女子妇人说,孙公子长得特别英俊,所以他是咱们老龙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了!”   离着城门外还有一百丈远,道路之上全是这般的车辆,然后人流之中,走来一位素白麻衣的年轻男子,径直走到了陈平安和少女所站的这辆马车旁,男子身材修长,玉树临风,但是不会给人那种鹤立鸡群的无形压力,就只是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,像是一位书香门第中走出的世家子,温文尔雅。   簇拥在道路两旁的车辆缝隙之间,多有行人匆忙赶路,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人肩头,赶忙道歉,男人笑着摇头,说没关系。   少女转头望向老龙城,喃喃道:“公子,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好的孙公子?”   陈平安无言以对。   那个已经站了一会儿的年轻男人,终于笑眯眯仰起头,望向两个人,对少女轻声道:“谢谢啊。”   少女一头雾水,低头望去,疑惑道:“你谢我做什么?”   年轻男人笑了笑,没有解释缘由,然后望向陈平安,“你是陈平安吧,我是刘灞桥的朋友,前不久刚刚收到了他的飞剑传讯,所以专门来这里等你。”   陈平安跳下马车,站这么高跟人说话,也太不讲究了,试探性问道:“你不会是……”   之后的那个名字,陈平安总算忍住没说出口。   男人点头道:“对,我就是孙嘉树。”   少女叹息一声,无奈道:“这位公子唉,你怎么偏偏跟孙公子一个名字,多委屈呀。”   年轻男人笑着不说话。   少女跟陈平安告辞,马车缓缓调头,最后转身离去。   陈平安跟随孙嘉树一起走向老龙城的西城门,忍不住问道:“孙……孙公子,整条街都是你的?”   孙嘉树没有任何故作矜持,点头笑道:“祖上最风光的时候,老龙城的整个外城都是我家的,后来老龙城变得越来越大,我们孙家做亏了好几笔大买卖,就变得不如苻家有钱了。不过如今孙家当然还是很有钱,嗯,就算是我孙嘉树有钱吧。”   陈平安偷偷看了眼孙嘉树,男人身上并无悬挂任何挂饰,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贵气。   孙嘉树笑道:“老龙翻云佩?我们孙家没人有的,我也不例外,其实都想买,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,不许后世子孙在这种小事上大手大脚,我也没办法改变祖宗家法,就只好忍着了,其实很烦。”   陈平安欲言又止。   孙嘉树转头道:“怎么,是想说那二十枚雪花钱,能不能还给你?当然不行,朋友归朋友,生意是生意。”   陈平安挠头,“我是想问老龙城这么大,咱们要一直走到你家吗?”   孙嘉树不说话,笑望向陈平安。   陈平安叹了口气,坦白道:“好吧,不还就不还。”   孙嘉树恍然道:“难怪刘灞桥说我们会投缘。”   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你也经常被人骂财迷?”   孙嘉树有些哭笑不得,轻轻摇头道:“刘灞桥说我们俩都喜欢穷大方。”   什么跟什么啊,刘灞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了。   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说,孙嘉树穷?   孙嘉树突然说道:“我有一个偏门本事,就是能看到一个人过手又没拿住的钱财。”   然后他停下脚步,转头看着陈平安,一语道破天机,“你送出去的东西,比整座老龙城都值钱了。” ……   老龙城内城,一处僻静巷弄,有家新开的小药铺,不过巴掌大小的地儿,掌柜的男人,竟然雇佣了七八位貌美妇人和娇俏女子,她们无一例外,都有一双大长腿,男人整天无所事事,从不担心药铺的生意,忙着跟她们嘴花花,说着一些个自诩风流的荤话,女子们表面上看似娇羞,转过头去就翻白眼。   这个汉子今天又端了根小板凳,坐在巷子口,嗑着瓜子,看着街上那些路过的女子,汉子两眼冒光,想着确实是家花不如野花香。   然后今天街上又有一位女子,在汉子眼前走过,穿得是很花枝招展,至于她的相貌和身段……反正汉子已经丢了瓜子,端起板凳就跑路。
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萨踩剑过河   老龙城西门交钱入城后,走过几乎可以形容为漫长的城洞,孙嘉树带着陈平安走上一辆宽大马车,乍一看除了车辆大一些,拉车的马匹温驯些,根本瞧不出有钱人的气派,车夫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汉,等到陈平安坐入车厢,才发现别有洞天,放有四只素白色的蒲团,面对车帘子的那堵墙壁,是一排到顶的书柜,放满了书籍,有一只包浆迷人的黄铜香炉,紫烟袅袅,陈平安和孙嘉树相对而坐,陈平安其实有些拘谨,生怕踩脏了这座纤尘不染的小“书斋”,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的草鞋,笑道:“很小的时候,按照家规,我爷爷就开始带着我走南闯北,在十八岁之前,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,所以当过店伙计,渔樵村夫,米铺小贩,衙门胥吏,零零种种,得有十来种行当营生,我其实也会编织草鞋,只是很粗糙马虎,比不得你脚下这双坚实细密。”   孙嘉树盘腿坐在蒲团上,没有任何慵懒姿态,但是给人感觉还是很闲适从容,他笑问道:“陈平安,知道我当年最怕干什么农活吗?”   陈平安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,更不是孙嘉树肚子里的蛔虫,当然猜不出来。更何况孙嘉树这个人,很奇怪,对他的印象,虽然两人见面没多久,可是越相处越模糊。   孙嘉树微笑道:“是采桑叶,好不容易摘满了一背篓桑叶,我爷爷伸手往背篓轻轻一压,就变成了半背篓,再采满,又一压,我又得采摘半天,能让人感到绝望。而且每次上山,总会被草木倒钩割划出一条条很细微的伤口,太阳一晒,汗水一出来,就要火辣辣疼。反而是给下田插秧,被蚂蟥吸附叮咬,反而觉得有趣,爷爷喜欢抽旱烟,烫一下就会掉下来。”   陈平安深以为然,说道:“在我们家乡那边,水田里被蚂蟥咬上,很麻烦的,因为舍不得盐醋,得折腾半天,跟那些惹人烦的蚂蟥斗智斗勇,最后腿上鲜血直流,好在田地旁边会有一种我们土话叫‘绿娘娘’的小草,拿草叶贴在伤口,很快就能止血。我出了家乡后,就再也没有见到过。”   孙嘉树笑着点头,“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,是没讲究,也更熬得住遭罪,我这种有钱少爷当然没法比,吃再多苦,也很难跟你们比。一开始我跟爷爷出门远游,隔三差五就要哭闹一回,嚷着要回家,现在回想起来,以后我若是带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,肯定没有爷爷当年的脾气耐心。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真有那么一天,说不定你就不一样了,说不定脾气更好呢。”   孙嘉树微微讶异,然后点头道:“还真有可能。”   一个坐拥老龙城外整条大街的男人,一个被他说成错过一座老龙城的少年,聊着这些乡土味的鸡毛蒜皮,竟然两个人都觉得天经地义,毫不别扭。   马车行驶平稳,香炉虽然一直紫烟升腾,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,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。   陈平安说道:“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,还专门跑来接我,得损失多少钱啊?其实你可以让别人来的。”   孙嘉树摇头道:“怎么挣钱是一回事,锱铢必较,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,可是有了钱怎么花,就看各自习惯了。像我,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,图什么?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,太小气,还要计较一个钱字。”   陈平安恍然道:“很有道理!”   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小竹简,赶紧将孙嘉树这个道理刻在上边。   等自己真有了钱,以后再有人说自己烂好人,就拿孙嘉树这番话反驳对方。   这一路相谈甚欢,孙嘉树说了许多当年游历的趣闻和糗事,陈平安从来是个一个很好的聆听者,而且从言谈之中,孙嘉树原本模糊的印象,又逐渐清晰起来,是一个很“心平气和”的……有钱人!   我孙嘉树如此有钱,不是如何了不起的事情,但也不用跟人故意拿捏,刻意放低身价,与人他孙嘉树认定的朋友相处,从内而外,真正做到了平起平坐。   陈平安觉得这才是真正有钱人该有的样子。   马车来到一处乡下地方,马蹄下是一条黄泥路,故而车辆有些颠簸起伏,孙嘉树看到陈平安有些奇怪,笑着掀起车帘,车窗外是一大丛丛的芦苇荡,绿意葱茏,随着马车前行,竟然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,瞧着就赏心悦目,照理说油菜花的花期早就过了才对,陈平安只当是老龙城的水土异于自己家乡。   孙嘉树解释道:“这里是我孙氏先祖发家的祖地,后世子孙一直尽量维持原貌,怕坏了风水祖荫,也有缅怀先辈的意思在里头。孙家款待贵客,山上神仙和帝王将相,都放在内城的孙府,很金玉满堂的一个地儿,不比苻家老龙府差。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,还是愿意拉来这边,再往前十余里,就是孙家祖宅,占地不大,三进的院落,宅子临水,正对着一条河,可以钓鱼,希望你会喜欢。”   陈平安灿烂笑道:“喜欢,怎么会不喜欢。”   孙嘉树笑问道:“要不然咱们下车步行?”  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,于是两人下车走路去往孙氏祖宅,孙嘉树又说了这处祖地的大概情况,一句轻描淡写的“方圆百里,都是我们孙家的,有六个村庄,约莫两千户人家,养蚕种茶,一切出产,孙氏全部以略高于市价的价钱买下,乡民收入尚可,算是在此安居乐业”,就让陈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龙城的大,以及孙氏的阔绰。   在已经可以看到孙氏祖宅轮廓的时候,陈平安问道:“老龙城有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吗?”   孙嘉树点头道:“有,老龙城其实本就是宝瓶洲最大的商贸枢纽,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,只不过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挣钱,不是谁都这份能耐,哪怕是老龙城苻家和孙氏在内五大姓氏,这份买卖,都要做得小心翼翼,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。”   说到这里,孙嘉树有些感慨,缓缓道:“几千年下来,不谈城主苻家,老龙城五大姓氏除了孙氏,已经全部换了好几遍,栽在倒悬山那边的,占了大半,孙氏几次差点家道中落的伤筋动骨,也跟剑气长城有关。如今老龙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悬山,苻家占了两艘,六艘渡船都很大,最少一次可以载人两千余人,苻家渡船,是一头吞宝鲸和一只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,被誉为‘小倒悬’,上边亭台楼阁,琼楼玉宇,风光很好,是山上神仙的首选渡船,几乎次次都会有许多金丹元婴境的修士大佬。而我们孙氏的渡船,是一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,龟甲背部大如山峰,能够容纳客人两千四百人,当然货物更多,来往一趟倒悬山,真正挣钱的,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点点费用,而是种种宝瓶洲和俱芦洲的物资和特产,只要能够送到倒悬山,那就是一本万利,不过路途遥远,意外众多,渡船伤亡惨重,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。所以练气士按照年份、时节和卦象,各自选择适合的渡船,就已经是一门大学问。”   说到最后,孙嘉树略带几分自嘲意味,微笑道:“忘了跟你说,老龙城苻家与我们五大姓氏,都是诸子百家中的商家门生,每个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,与文庙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样。只不过商家哪怕到现在,都是不入流的学问,听说在最早的时候,有位最终配享文庙、位置还很靠前的儒家学宫圣人,说过一句狗肉不上席,其实就是讲我们商家。这类评价还算客气的了,什么商贾贱流,百家末席,一身铜臭,商人必无仁义之心,世风日下商家功莫大焉,这些骂得更狠。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,商人很多,但是绝对不会被哪个王朝推奉为主流。”   这些涉及到诸子百家学问宗旨的内幕,陈平安就只能听听,不敢胡乱评价,妄下定论。   到了那座不大的孙氏祖宅,没有什么美婢俏丫鬟,只有十数位看顾宅子老汉老妪,孙嘉树请陈平安吃过一顿饭,既不是什么龙肝凤髓,也不至于粗茶淡饭,都是来自宅子附近的时令蔬菜和鱼虾鸡鸭,做得很下饭,唯一一道硬菜,应该是几种海味食材的煲汤,陈平安吃惯了河鲜,不太习惯,孙嘉树也不劝他多吃,反正陈平安只凭自己喜好下筷夹菜就行。   吃过了饭,两人在宅子外边的河畔散步,陈平安问道:“孙公子,知道老龙城里一个叫灰尘药铺的地方吗?”   孙嘉树想了想,“之前没听说过,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。”   陈平安道谢一声。  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,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。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,侧身抛出,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。   对岸是油菜花田,一路蔓延出去,视野之中,全是金黄色。   陈平安已经将包裹放在住处的屋子,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枚养剑葫,当然依旧背负剑匣。摘下“姜壶”喝了口酒,河水平缓流淌,像一位宁静安详的老人。   孙嘉树停下脚步,说道:“我大致算过了,去往倒悬山的渡船,近期还剩下三艘,其余三艘尚未返航,一艘是我们孙氏的山海龟,再就是苻家的吞宝鲸,以及范家的桂花岛。如果从安稳角度而言,我建议你乘坐吞宝鲸,因为这十年内,去往倒悬山的跨洲航道,气候恶劣,山海龟不如吞宝鲸,甚至不如岛屿打造而成的桂花岛,毕竟山海龟脾气再好,终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,宝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鲲船失事坠毁,就是例子。而吞宝鲸,能够在深海之中远游,最是安稳,那条航道又是苻家开辟多年的熟悉路线,如何避让那些水中大妖,早已烂熟于心。如果是想着省钱和舒适的话,那肯定是我家的山海龟,你待在上边,不敢说如何享福,终归是衣食无忧,什么都不用你操心……”  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,蹦出一句,“要么山海龟,要么选桂花岛,我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。”   孙嘉树很意外,问道:“为何?”  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,“在家乡骊珠洞天,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,哪里敢坐他家的渡船。”   孙嘉树忍不住伸手放在陈平安肩头,重重一拍,“陈平安!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,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,真不多!”   陈平安叹息一声,因为听孙嘉树的口气,就知道苻南华真不好惹。   孙嘉树忍了很久,还是忍不住笑出声,“老龙城的少城主,虽然不止一位,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,也有好几个,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,其中一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,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,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,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。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。陈平安,你可以啊,这要是传出去,保证你一个月之内,就立即名动半洲。”   陈平安无奈道:“这种名声,还是不要了吧。”  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,“虽说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,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,当然,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,今天听到这个真相,我就是想笑,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。所以陈平安你也悠着点,跟我这种人当朋友,暂时别太交心,一定要多处处。”  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,“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,总共就见过两次面。”   孙嘉树有点憋屈,“那刘灞桥在信上,说得跟你像是出生入死了一百回,是咋回事?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绝无仅有了,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,他就要跟我绝交,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。”  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:“绰号是孙子?”   孙嘉树伸手扶住额头,苦笑道:“这也能猜到?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虽然才见过两次,可刘灞桥的脾气,我是知道的,最没个正形。”   孙嘉树唏嘘道:“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,无非是白首如新的下场,你跟刘灞桥,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。”   那名车夫遥遥出现在远处,孙嘉树回头看了一眼,对陈平安说道:“我得马上去内城孙府见一位客人,约好了的。灰尘药铺的事情,最晚天黑前,就会有人告诉你。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华有死仇,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门,就一定要先让人跟我打招呼,我会让人安排行程。如此一来,渡船远游,苻家吞宝鲸就可以先排除了,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龟去往倒悬山,二十天后准时出发。这段时间,你可以在我家祖宅这边住着,想要任何东西,只要老龙城有,我就可以帮你送过来,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,开口之前,你可以不断告诉自己,‘那个孙子有钱很有钱,做朋友嘛,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,先把福享了,以后并肩作战,再把苦吃了,这才不亏’。”   “好,我就不跟你客气了。”   陈平安笑着点头,眨了眨眼睛,“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?”  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,“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,你懂他!”   孙嘉树告辞离去,跟随那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,渐行渐远,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。   于是独自一人的陈平安,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。   平静的河水,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,普普通通的泥路,如果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,陈平安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在家乡。  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,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,有鸡鸣犬吠,还有炊烟袅袅,陈平安停下练拳,环顾四周,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,这一刻,他没来由觉得恍若隔世。  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,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,走出一群穿着朴素的稚童孩子,大多是私塾蒙学的年幼岁数,还有一些个年纪更小的,挂着鼻涕跟在后边。有两个大些的男孩,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竹剑,样式简陋,只算有个剑的粗糙胚子而已,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,先后走在田埂上,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,还有瞎嚷嚷的呼喝声,气势十足。  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孩子砍得七零八落,很快后边有个年幼孩子,骤然哭出声,原来他一开始还挺乐呵,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,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,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?   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“剑客”,只好哭得撕心裂肺,好在很快有一名剑客就意识到不妙,掏出一块自家烘烤而成的冻米糖片,再跟孩子叮嘱了几句,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,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,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,厉害极了。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,有了力气,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,把所有油菜花都给砍了去,那得多威风啊?邻居家的翠花小丫头,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小秀才玩?到时候肯定天天粘着自己。   陈平安看得直乐呵。   这可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吗?刘羡阳当年就最喜欢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,不光是拿木剑砍油菜花,还喜欢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垄推倒,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鸭子,天天挨妇人骂,被人撵着揍,后来跟陈平安两人都成了窑工,刘羡阳就做得少了,觉得没意思,喜欢往山里窜,抓蛇逮野鸡。可是陈平安屁股后头多出了一个顾璨,将刘羡阳的本事发扬光大,只是比起刘羡阳的大大方方做坏事,小小年纪的鼻涕虫顾璨要机警太多了,几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,既有陈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,又有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狡黠。   大太阳底下,就为了钓上一条黄鳝,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。  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,都会响起顾璨他娘亲扯开嗓门的呼喊声。   陈平安蹲在河边,往水里丢石子。   孩子们浩浩荡荡从独木桥那边走来,一颗脑袋跟着一颗脑袋,跟一长串糖葫芦似的。   见着了陈平安这张陌生面孔,孩子们也不怕,只是多看了几眼,就走向不远处的村子,但是一名手持竹剑的孩子,一步三回头,视线始终放在陈平安背后的剑匣上,最后按耐不住好奇心,转身飞奔,来到陈平安身边,以字正腔圆的宝瓶洲雅言问道:“难道你是一名剑客?”   陈平安站起身,拍拍手掌,笑问道:“你也是?”   孩子翻了个白眼,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幼稚,没好气道:“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呢。”   陈平安憋住笑意,点头道:“我也是。”  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,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,问道:“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行。”  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,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,“你这人忒小气,根本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剑客。我看你的酒壶里肯定不是装着酒,而是水,做样子骗人呢。”   陈平安问道:“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?”   孩子使劲点头。   后边有位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怯生生道:“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,见不着剑客的。”  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:“学塾先生跟我们说过一些剑客的诗词,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小人书,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,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,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。”   那个承认见过真正剑客的孩子,回头瞪了一眼,身后两孩子立即闭嘴不言。  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,虎头虎脑的,对着陈平安问道:“你的剑术有多厉害?”  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。   陈平安只好说道:“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,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。”  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。   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,追问道:“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?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,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。如果可以的话,到时候你收我为徒?我想跟你学剑术,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,比如你一剑下去,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,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!”   陈平安忍俊不禁。   就自己这剑术,还跟自己拜师学艺?   陈平安并不清楚,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乡土人情,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,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,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,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镇,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,不受外人破坏。只不过山上山下,看似天壤之别,实则也有一些情况,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罢了。除了孙家祖宅的两位老人,还有一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,以及一位在此开枝散叶、子孙满堂的老人,都是真正的大修士,三金丹一元婴,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,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,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,财帛动人心,神仙也难免,毕竟每年收钱,收的都是谷雨钱。   四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,因为是阵眼之一,所以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,山风水雾弥漫,汇聚成一幅画卷,众人视野始终追随着那位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,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,有人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,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剑修,一身拳意只是伪装,必然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剑修,有人反驳,说未必跻身中五境。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,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,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,少年除了自身天资极佳,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,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,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。  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,争得面红耳赤,倒也其乐融融。 ……   内城那间小药铺,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蹲着板凳来到巷子口,只是今天没带着瓜子,而是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,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,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,写得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,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,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,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讪他,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,手里拿本书翻一翻,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。   酷暑时分,女子衣衫穿得就清凉许多了,汉子坐在小树荫下,装模作样看书,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黏糊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,其中一位身姿妖娆的成熟妇人,看得汉子魂魄都给勾走,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,快活似神仙。   只可惜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,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。   除了某位女子,又来了,水桶腰,麻子脸,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,汉子哭丧着脸,终于开始认真翻书,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,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,腰肢那不是拧转,而是晃荡,汉子始终装瞎子,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,念念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,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。   汉子翻书极快,最后停留在一页书上,记载了一位以“子”作为后缀的道教大圣人,通过讲述一个有关“虚舟”的故事,用以阐述大道至理。是说有人乘坐小舟在河流中,有小舟相对而来,那人三次呼喝提醒,仍是撞上,那人便破口大骂,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,便哈哈大笑起来。   在最后,当然会有圣人的金玉良言,流传后人,那位圣人说“独往独来,是谓独有。独有之人,是谓至贵。”   圣人又说:“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,可不避人。”  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,甚至他能跟理解其中真义,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,对他来说毫无裨益。   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,不是同道。   哪怕是那位教书先生的学塾,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,一样是道理全懂,哪怕是一些个艰深晦涩处,他都颇有感悟,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。   但是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,是同样在小地方修行的师兄,那个家伙成天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,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,去了趟大隋皇宫,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。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,还会经常说那个师兄悟性好。  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,只是想不通,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,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,都没有,所以愈发憋屈。   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。   他没有任何怨言。   他只是担心老头子一个人留在小镇,李二走了,没人可夸,他也走了,没人可骂,一天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,多无聊?   他一个早早就是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,成天守着一座小药铺,满嘴荤话调戏那些长腿娘们。   难得跟自己说上一个字的师父,好不容易多说了点,却是一句盖棺定论的晦气话,“你郑大风这辈子就别奢望武道九境了。”   汉子合上书本,当做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。   然后他脸一黑,娴熟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巷子药铺。  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,竟然贼心不死,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,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。   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,汉子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,突然眼前一亮,抬起屁股抹了抹,哇,有美人儿偷偷坐过,椅面还有余温,可不能挥霍了,赶紧蹭一蹭。   一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,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,狠狠摔在一位妇人手心,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。   汉子心中了然,嘿嘿笑着,大小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,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,真是调皮。   有人登门拜访,是一位俊逸少年,凭借他的穿着打扮,看得出是有钱人家,可是到底多有钱,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,眼窝子尚浅,看不出。可男子喜欢看美人,女子喜欢看皮囊俊秀的男子,有何不对?  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,汉子顿时无精打采,有气无力道:“范家小子,又要干啥?”  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,那位少年略显拘谨,然后忍着心中不适,双指捏住一根小板凳,坐在汉子身边,轻声道:“郑先生,家父让我来问,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?”   汉子敷衍道:“范小子啊,三境破四境,急不来的。”   少年苦着脸,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。  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,真不值几个钱,还没这间内城药铺值钱,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。   汉子便有点于心不忍,压低嗓音,正儿八经说道:“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,后者喜欢一日千里,天赋吓人的,一天破一个境界都没事,但是武人不行,再好的资质,都要脚踏实地,步步登山,甚至有些时候,明明可以破境,都要使劲压着,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,一点点抽丝剥茧,一点点修补齐全。你现在做的,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,以及打造出来的那座温泉,都是在修行,而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,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。”   汉子最后笑道:“行了,什么你爹要你来的,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。”  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,羞愧难当。   武夫三境跻身第四境,实在太难了。   所以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,几乎全看自身天赋,七境武夫宗师,都无法指点。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,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,可是一般而言,八境的练气士好找,可八境的武夫,偌大一座宝瓶洲,能有几个?屈指可数!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,据说这还涉及到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,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?退一万步说,就算有,苻家和孙家比他的家族更有钱,肯定轮不到范家。  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:“范小子,再等等,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,我自会出手,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,到时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难。”  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,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。   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。   要知道一座桂花岛渡船,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,就已经划到他名下,只等他行及冠礼的那一天,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。   少年一走,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,询问那少年的家世,汉子伸出一只手掌,做了个抓捏动作,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,贱兮兮道:“药铺的老规矩,你们谁舍得下本钱,本掌柜就对她说出少年的身份名字,家住何方,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,还是娇小玲珑的……”  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。   汉子惋惜道:“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,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。”   女子们早已散去,三三两两窃窃私语,说着与那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。   汉子舒舒服服瘫靠在椅子上,自言自语道:“我郑大风的女人缘,跟姓陈小子早年的福缘,不相上下啊,难兄难弟,难兄难弟……”  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,来自骊珠洞天,曾经负责看门,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。   不久之前,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,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“真气八两符”。   但是在密信末尾,也说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,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,顺风顺水。  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小巷,喃喃道:“范家小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,也就最多贴几张真气半斤符吧?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。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,这才几天没见,就已经这么生猛了?哪怕练拳一事,算他陈平安从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,这也才多少年?”   汉子自嘲道:“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,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,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。”   突然有一位少女满脸怒火,对着汉子尖叫道:“郑掌柜!我的那本书呢,还给我!”   郑大风咳嗽一声,从怀中掏出书本,放在柜台上。   少女满脸通红,“还有呢!”  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样女子贴身的亵衣,在他手中裹成一团,轻轻放在书籍旁边,心虚解释道:“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,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,我便有些好奇,拿了书后,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,便好心好意,想着帮你清洗……”  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,然后抓起书籍,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,气呼呼道:“大色胚!臭流氓!”   汉子拿着书,一本正经道:“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,我哪怕受此屈辱,因为你长得好看,我可以原谅你,但是亵衣脏了,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,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。”   药铺内轰然大笑,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,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。  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,眯眼而笑。 ……   老龙城外城那一方孙家庇护的世外桃源,村庄附近的木桥附近。  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,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,没啥滋味。   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,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,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能够服众的结果。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,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,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,都会经过此地,大多愿意赏个脸,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,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,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,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天人。   但是无一例外,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位客人,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,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年少天才,说不定下一次莅临此地,少年可能已经成了中年人,结成金丹客,方是我辈人。或是跻身第七境,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,抗衡天道,从而御风远游,到了那个时候,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,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。   河边,以两位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,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,以此证明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剑客,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好汉的江湖骗子。  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时光,跟这些孩子开玩笑,逗他们玩。   后来发现孩子虽然年龄小,天真无邪,而且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老龙城,更别谈什么江湖和剑客了。   但是他们的一些感觉,却是实实在在的,比如那个竹剑孩子,虽然满嘴讥讽,但是望向他陈平安的眼底深处,还是会带着一丝希冀,希望他会是小人书上画着的江湖高手,能够凭借剑术打败恶人。   木剑孩子则是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,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,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“大人”,能够拔剑出鞘。   其余的孩子们,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,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,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。   陈平安挠挠头,“那我露一手?”  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小鸡啄米,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:“婆婆妈妈,忒不爽利了,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,怕露馅吧?”   陈平安哈哈大笑,刚要下意识伸手去摘下养剑葫,想了想,还是收回手,不喝酒了。   他转头望向对岸,河面宽达四丈。   陈平安转身,面朝河岸那边,“你们看好了。”   孩子们目不转睛,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。   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,抖了抖腿。   三境破四境,被说成是泥菩萨过河。   陈平安当下已经完全忘了这一茬。   陈平安缓缓抬起手臂,再次提醒道:“看好了啊?”  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。  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,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。   瞬间拔剑,向河对岸抛去,用上了武夫巧劲,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,变为剑尖直指对岸,笔直飞去,但是飞得不快。   “走喽!”   陈平安大笑一声,脚尖一点,身形一掠而去,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。   起先有点晃晃悠悠,站稳之后,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,过河而去。   哇!   真是神仙剑客,不是骗子唉。   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,满脸羡慕和崇拜。   最后踩剑渡河的陈平安,脚步侧移,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小田垄上,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。   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,双手双脚附近,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。  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,先是不比孩子们少半点的错愕,然后转身对那些孩子们伸出一根大拇指,指向自己,笑道:“我叫陈平安,是一名剑客!”  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,这一次丢掷出槐木剑,势大力沉,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,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,这一次踩剑御风,已经无比熟稔。  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。   一人一剑,再次过河。   陈平安踩在剑上,双臂环胸,闭上眼睛,高高扬起脑袋,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。   迎面清风吹拂,一身轻松的陈平安,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,所以如今已是第四境。
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   好似胆小稚童躲在小巷深处的灰尘药铺,除了女子长腿和掌柜荤话,一天到晚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,生意清淡,有些时候就连女子们都想不明白,花钱雇佣她们做什么,要说是那个冤大头掌柜每天都会毛手毛脚,相对还好理解,可是汉子其实嘴上不正经,眼神吃人,从不会真正揩油,这就有些让她们犯迷糊了,不过每月薪水不缺她们一颗铜钱,也就乐得在这座药铺虚度光阴,反正每天给那掌柜的瞅几眼,身上也不会少块肉,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颇丰,衣食无忧,在各自家中伙食改善许多,女子们大多胖了两三斤,惹人忧愁。   郑大风今天又收到一个口信,传信之人,是当时与他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一尊阴神,不管郑大风如何插科打诨、称兄道弟,阴神只是装聋作哑,绝不泄露半点底细,以至于到现在郑大风还揣摩不出阴神的修为境界。   老头子让阴神告诉郑大风两件事情,一件事是陈平安的真气八两符已经破碎,已经不用他郑大风出手祛除,第二件事是传道人和护道人,都在老龙城,要他自己注意。   第一件事很浅显,关键是下边那件事,老家伙的话说得很模棱两可,含糊不清,郑大风想要追问,有符箓傍身的阴神已经身形消逝。   郑大风百思不得其解,便坐在药铺门槛上发呆。关于师父和传道人,本就是郑大风的一个心结所在,老头子承认自己是他和师兄李二的师父,但不是他们俩的传道人,反而让李二的女儿李柳,认了老家伙做传道人。至于护道人身份,郑大风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护道人,要保证那个小家伙顺利破开武夫三境瓶颈,之后还要帮着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纯粹武夫的炼神境。   老头子对于陈平安的态度,也挺让人捉摸不透,但是郑大风可以明确一点,泥瓶巷少年,只是师父众多押注对象之一,分量远远比不得天道眷顾的马苦玄,和生而知之的李柳,当初传授的那门吐纳法门,其实很粗陋,算不得什么武道上乘心法,郑大风猜测应该是这几年陈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势头太过惊人,现在都已经由炼体境跻身炼气境,所以老头子开始逐渐加大押注。   郑大风皱眉沉思道:“难道是要我去当陈平安的传道人,或是护道人?不对啊,老头子以往让手底下谁去做这类事,从来直截了当,给谁当,当几年,负责护道对象到达何种境界为止,清清楚楚,绝不会如此藏藏掖掖。”  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,无奈叹息:“再说了我跟陈平安八字不合,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死板少年,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。显然让李二给陈平安当护道人,才是最合适的。师父啊,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,能不能给句痛快话?给他当个一年半载的护道人,还好说,捏着鼻子忍忍就过去了,可要是当他的传道人,那不是要了我的亲命嘛。”   一位活泼少女坐在门槛旁边嗑瓜子,笑问道:“掌柜的,愁啥呢?”  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少女胸前略显平坦的风光,沉声道:“小荷啊,要跟上啊,不能光长腿不长肉啊。”   少女本就是胆大的,又经过这么久的朝夕相处,那些个荤话早就听得耳朵起了茧子,继续嗑瓜子,不以为意道:“想要长肉,就得多吃东西,可是药铺每个月的薪水就那么点,我倒是想要那儿更风光些,可是兜里的银子不答应,我能咋办?掌柜的,给我偷偷涨涨薪水呗?我保证不告诉她们。”   郑大风没嬉皮笑脸道:“就你这张唧唧喳喳的小嘴,藏不住话的,我要是给你涨了薪水,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涨,你当我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,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小姑娘大姐姐,很辛苦的好不好。”   少女小屁股蛋儿坐在门槛上,故意向门外伸长了那双腿,笑道:“掌柜的,隔壁街不是有位姐姐爱慕你嘛,那么丰满,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儿嘛,你为啥不答应人家?人家这儿……可长肉啦,咱们药铺里谁都比不上她呢。”   少女丢了瓜子,双手在胸口托了托。   郑大风呲牙咧嘴,挥手赶人道:“小姑娘家家的,尽说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话,小心以后嫁不出去,赶紧回铺子扫地!”   少女不愿挪窝,理直气壮道:“咱们铺子就叫灰尘药铺,打扫那么干净,多不像话。”   郑大风说不过小丫头,便翘起二郎腿,抱着后脑勺,仰头望向天空。   别人看不出那片云海,他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,看得出。   法宝之上,是为仙兵。   可是宗字头的宗门,在宝瓶洲就已经足够凤毛麟角,仙兵更是难有。有多难?举个最简单的例子,一洲道统所在的神诰宗,宗主祁真是因为跻身天君,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赐下一把仙兵。   所以距离仙兵一大截、却又超出法宝一筹的半仙兵,就成了所有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东西。   如今老龙城有四件,两件是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,皆是攻伐重宝,从中土神洲新购而来的那件,是倾向防御、庇护一城的重宝。唯独城头上空的那片云海,老龙城对外宣称是苻家持有,可其实真相如何,是否真是苻家的杀手锏,难说。至于八百年前那场正邪之战,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,她醒来后驾驭那件半仙兵斩杀群魔,骗鬼呢,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势,必须两点兼具,一是城上云海,绝不是什么半仙兵,二是使用者必须是上五境练气士。   少女看着汉子的侧脸,好奇问道:“掌柜的,你看啥呢?”   郑大风使劲瞪大眼睛,抬头望去,轻声回答少女的问题:“看有没有体态婀娜、穿着清凉的仙子御风经过啊。”   少女白眼道:“看看看,小心仙子撒尿在你头上。”   郑大风啧啧道:“那岂不是久旱逢甘霖。”   少女站起身,“恶心!”   郑大风哈哈大笑。   少女刚跨过门槛,突然转头问道:“掌柜的,你上次哼唱的家乡小曲儿,能不能再哼哼?”   郑大风使劲摇头,“那可是我赢得佳人芳心的压箱底本事,哪里好轻易展露,去去去,忙你的去。”   少女低声道:“哼哼呗,说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妇呢?”   郑大风眼睛一亮,刚要起身,少女已经坐回门槛,转过头望着汉子,一脸惋惜道:“掌柜的,你这也信啊,以后娶媳妇难喽。”   郑大风一屁股坐回,沉默片刻后,吹起了口哨,调子还是那支乡谣的调子,只是汉子这次没有唱词。   少女弯下腰,双手托起腮帮,安静听着哨子,反正之前掌柜的哼唱曲词,是他的家乡话,她也听不懂。   初一的月儿弯,十五的月儿圆,听阿婆说,吃着饼儿,对着月儿挥一挥手,就会没有烦忧。   春风儿吹秋风儿摇,听阿婆说,红灿灿的柿子挂满了枝头,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,柿子装满了背篓。   乌云朵儿来乌云朵儿走,听阿婆说,雨后会有彩带挂在天边头,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楼…… ……   老龙城即将迎来一场盛事,少城主苻南华即将迎娶云林姜氏嫡女。   云林姜氏是宝瓶洲历史最悠久的豪阀之一,相传在上古时代,儒家刚刚成为浩然天下的正统,百废待兴,礼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规矩,姜氏出过数位大祝,即《大礼春官》中,与大史、大宰并列为六大天官之一,主掌祈神降福的各种祝词。   云林姜氏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大海之滨,面朝大海的府门,有一条极其宽阔的阙门行道,长达三十余里,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,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,有囊括东海之意,气魄极大。   在从中土神洲迁徙宝瓶洲后的漫长岁月里,姜氏逐渐弃文从商,家族在无数次山河动荡中,始终屹立不倒,成为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,老龙城苻家同样如此,所以这两家选择联姻,在宝瓶洲南方是近期最大的一个消息,有人好奇先前苻家的聘礼是什么,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妆,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,以及那些与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,会拿出怎样的珍重贺礼,所以老龙城这两个月涌入无数看热闹的山上修士,加上传闻那位姜氏女子奇丑无比,更让人遐想连篇。   素来以交友广泛著称老龙城的苻南华,在从北方骊珠洞天返回后,突然变得深居简出,虽说谈不上就此闭门谢客,可是除了孙嘉树这些老朋友,能够登门见上他几面,苻南华再也没有结交什么新朋友,一直待在苻家,外城几处名动半洲的风花雪月场所,这位少城主再没有露过面。   今天苻南华竟然离开私宅,独自走到苻城大门口,头顶高冠,一袭玉白色长袍,腰间悬挂翠绿欲滴的龙形玉佩,这位少城主在神色沉稳之余,似乎还有些郁郁寡欢,比起去往骊珠洞天的意气风发,天壤之别。   这段时间这座符城贵客临门,川流不息,哪怕苻家待人接物,可能比一国朝廷还要经验老道,可还是有些应接不暇。   此时符城门外,就有好几拨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,前来祝贺那桩被世人誉为“金玉良缘”的联姻,其中就有云霞山,云霞山算不得最顶尖的门派,但是出产的云根石,风靡数洲,财源滚滚,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,若是再冒出一两个能够扛起大梁的天之骄子,云霞山跻身宝瓶洲一流仙家行列,指日可待。   老龙城与云霞山有着数百年香火情,因为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,正是苻家吞宝鲸、悬浮山两艘渡船的重要货物之一,由云根石淬炼打造而出的磨石,是剑气长城剑修用以砥砺剑锋的好东西,因为价廉物美,最重要当然还是价格便宜,哪怕效果比之世间最佳磨剑石的斩龙台,云泥之别,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,每逢妖族作乱,大战连绵,便是赊账,欠下一屁股烂账,也顾不得了,对剑修而言,没什么比有一把好剑更重要。   当然所谓的价钱便宜,是相比其它通过倒悬山运往剑气长城的珍稀物品,云霞山云根石的价格,卖给宝瓶洲修士,卖给老龙城苻家,卖给剑气长城剑修,是三种悬殊价格。   这次云霞山来了四人,两位山门老祖和各自得意弟子。   苻南华今天破天荒出门迎客,是来见一个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,云霞山仙子蔡金简。   当苻南华出人意料地现身后,城门这边顿时议论纷纷,招呼声贺喜声连绵不绝,苻南华一一应付过去,不失礼节,最后苻南华来到位置靠后的两辆马车前,看到那两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,有着蛟龙之属的偏远血统,应该是从孙家驿站临时雇佣的车辆,老龙城内外都知道,两种游览老龙城的方式最耗钱,一是向苻家买下一枚老龙翻云佩,再就是跟孙嘉树那家伙名下的店铺雇车,一般只有两种人会如此做派,一种是兜里真有钱,一种是土鳖傻子。   云霞山的两位老祖当然不傻,这点门面还是撑得起的,而且是必须要撑的。   见到了苻南华亲自出门迎接,两位老祖赶紧带着得意弟子走下马车,其中一位云霞山嫡传,正是脸色微白却容颜妩媚的仙子蔡金简,另外一位则是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,身上所传法袍隐约有云雾缭绕的气象。   苻南华跟两位云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后,提了一个小要求,说要带着蔡仙子先入城赏景叙旧。   蔡金简的传道恩师,受宠若惊,哪里会拒绝这番美意,之前蔡金简在骊珠洞天两手空空返回山门,整整一袋子金精铜钱,连打水漂都不如,半点响声都没有,那可是金精铜钱,谷雨钱在它面前,就是诰命夫人见着了皇后娘娘,屁都不是。   连累老人在云霞山这两年受尽白眼和诘难,原本想要一步步将蔡金简推上山主宝座的老人,心灰意冷,但是更气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简,这两年跟个活死人似的,修行山门神通十分惫懒,让老人既心疼又愤懑,还打不得骂不得,生怕蔡金简破罐子破摔,沦为正阳山苏稼那般废物。   苻南华与蔡金简并肩而行,走过符城大门,带着这位小有名气的蔡仙子,一路走向他在符城的辉煌私宅。   在骊珠洞天寻觅机缘之时,苻南华还只是众多未来家主候选人之一,所以精于生意的苻南华,对当时就矮他一头的蔡金简十分客气,可如今对他青眼相加的传道老祖,破关在即,又有与云林姜氏嫡女联姻的推波助澜,苻南华的身价水涨船高,已经不可同日而语。   所以在云霞山两位老祖看来,苻南华如此亲近蔡金简,绝不是当年一起在骊珠洞天结为短暂盟友可以解释,难道两人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?也不对,蔡金简分明还是处子之身。但是不管如何,终有一天会穿上那件老龙袍的苻南华,愿意如此对待破格礼遇云霞山,两位老祖可谓颜面有光。   苻南华和蔡金简两人极有默契,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,一直到了苻南华的私人府邸,苻南华在大厅落座,拍了拍腰间那块父亲亲自赐下的崭新玉佩,望向那位曾经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碎喉咙的仙子,说道:“我们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。”   蔡金简看似嫣然一笑,但是笑容其实了无生气,“说什么?”   苻南华死死盯住这个本该身死道消于骊珠洞天的女子,“我不会问你如何活了过来,我只想知道,那个人为什么救你,救了你之后,他想要你做什么?”   蔡金简收敛笑意,“如果我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你信吗?”   苻南华冷笑道:“君子?如果他齐静春只是一位君子,那么儒家圣人还不得占据四座天下?”   蔡金简神色平淡,“苻南华,咬文嚼字就没有意思了吧?”   苻南华深呼吸一口气,“那我先坦诚相见,你倒在血泊之后,我也阴沟里翻船,差点栽在那个破地方,姓齐的当时从那个泥腿子贱胚手底下,救下了我……”   苻南华突然察觉到蔡金简嘴角笑意的玩味,立即停下言语,改了口风,“他齐静春拦下陈平安后,跟我说了一番话,要我离开骊珠洞天,但是随手赠予我一份不在法宝器物上的机缘,具体为何,就不与你说了,但是很奇怪,齐静春从头到尾,没有要求要我发誓将来放过陈平安,不找他的麻烦,或是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劝说言语。”   蔡金简环顾四周,神情淡漠,最后望向苻南华,微笑道:“对待救命恩人和一位圣人,你难道不该以姓氏加先生作为敬称吗?”   苻南华扯了扯嘴角,“人都死了,还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联手镇压致死,儒教那座文庙选择袖手旁观,齐静春明显再无翻身的半点机会,那么圣人又如何,先生又如何?齐静春又如何?”   蔡金简一笑置之,感慨了一句题外话,“我们云霞山的几位老祖的修道之地,都没有这座府邸来得灵气充沛,苻南华,你们苻家真是有钱。”   这座苻家私邸,八根主要栋梁,皆是名为“龙绕梁”,雕有真龙缠绕,口衔宝珠,每一颗宝珠都是价值连城的先天灵器,使得这座宅邸汇聚有大量灵气,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,大大利于修行。   所以说,真正顶尖的仙家子弟,喝茶聊天是修行,睡觉打盹还是修行,一点都没有水分。   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对此眼红嫉妒,合情合理。   苻南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,眯眼道:“蔡金简,别给脸不要脸,我即将拥有一艘吞宝鲸渡船,若是不收你云霞山的云根石,你们云霞山的山门收入就会骤减两成,你再被那位老祖器重看好,可是你先赔了一袋子金精铜钱在前,如果再有影响云霞山攫取暴利的途径在后,你自己掂量掂量!”   蔡金简笑了起来,“行了,苻南华你就别威胁我了,老龙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钱,我是不知道,可苻家几千年来是如何做买卖的,我一清二楚,别说你拥有一艘吞宝鲸,就是你真当上了城主,也不会在这种祖宗规矩上动手脚。”   苻南华叹息一声,“既然你这么聪明,当初我们也曾在骊珠洞天共患难一场,为何不能合则两利?你我二人,以诚相交,彻底消弭那场祸事的后遗症?在这之后,我不但会争取城主之位,还能够帮你往上行走,试想一下,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宝鲸收购云根石的价格,对外放出风声,是因为你蔡金简的功劳,云霞山岂敢怠慢你这位招财童子?何况你自身天赋就很好,又有押宝在你一人身上的老祖恩师,作为山门靠山,再有老龙城这么一个强力外援,云霞山山主之位,最迟百年,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!”   说到最后,苻南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,言语激昂,气势勃发,如同一位指点江山的未来君主。   蔡金简微微抬头,看着这位踌躇满志的少城主,眼神清澈,她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。   不是苻南华说得不够真诚,所描绘的前景不够美妙,而是如今的蔡金简,跟当初那个负担山门重任、一肚子勾心斗角的蔡仙子,心境已经截然不同。   人真正死过一次,仿佛从鬼门关一步步走回阳间,跟命悬一线却最终大难不死,还是不一样的。   那位在骊珠洞天担任教书先生的儒家圣人,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后,在那座学塾内,有过一场如同长辈与晚辈的对话,就像只是在闲聊人生,蔡金简当初肉身依旧重伤不堪,远未痊愈,齐先生便只是将她的魂魄剥离开来,学塾内,光阴如溪水潺潺流淌,先生向她询问了许多洞天之外的事情,都是很琐碎的小事,山下市井的粮米价格如何,书本刊印之术,是不是更加简单便于流传,等等,蔡金简一开始还十分忐忑,到后来便放下心来,与齐先生一问一答,有些她答不上来,有些她可以回答,那位先生始终面带微笑,偶尔蔡金简也会询问一些连她师父都束手无策的修行症结,先生便会三言两语,一一点透。   最后齐先生还向她推荐一些圣贤经典,说是山上修行,修力当然不可或缺,神通术法,自然多多益善,能够由杂入精是更好,可修心一样很重要,读那些书上道理,未必是要她去做圣人,可如人之心境即心田,需要有源头活水来,庄稼才能繁茂丰收,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长生……   最终离开骊珠洞天,蔡金简还是那个志向高远的蔡金简,可也不再是那个觉得修行只为修行的云霞山仙子。   在临行之前,蔡金简壮起胆子,询问先生为何愿意救下自己这种人。   那位齐先生坦诚笑言,“救你,不合此方天地规矩,却是我齐静春的道理。”   蔡金简又问为何愿意教自己这种人圣贤道理。   先生正色肃穆而答:“传道授业,能解一惑是一惑。书上正理,能说一理是一理。”   蔡金简回到云霞山,哪怕修行难题困惑已无,仍是不再急于攀升境界,只是将齐先生推荐的书籍看了一遍,将那些先生的话语,想了一遍又一遍。   外人觉得她是荒废修行,蔡金简自己知道不是。   后来她听师父私底下说,那位齐先生死了,在宝瓶洲北方版图的上空,一人迎敌数位天上仙人,最终灰飞烟灭,世间再无齐静春。   蔡金简没有如何悲痛欲绝,只是觉得有些失落。   在那之后,就开始放下书本重新修行,很快就成功破开一境,并且故意压制境界,免得太过惊世骇俗。这才有了她这次拜访老龙城的露面机会。   种种福祸相依,一切源于那场泥瓶巷的狭路相逢。   归根结底,在于当初在修行路上误入歧途的自己,祸害惨了那个少年。   而明显,那位先生对少年的态度,不像是一位圣人在俯瞰苍生,一切以规矩作准,而像是长辈在维护晚辈,甚至可以不理睬规矩。   因为自己若是死了小巷之中,可能所谓的天道反扑大势,和佛家的因果报应,就会落在那个少年头上。   在那之后,齐先生为自己传道解惑,则很纯粹,大概是觉得她还有的救,所以那位先生愿意教。   蔡金简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,心境通透,扫去遍地尘埃,而且云霞山最重观想,所以才能破境迅猛。   身处老龙城这座未来城主的龙兴府邸,蔡金简没有挥袖离去,突然会心笑道:“苻南华,我们第一次结盟,结局惨淡,今天第二次结盟,你我再大赌一场?我赌你能够穿上老龙袍,你赌我能够当上云霞山山主,如何?我现在就可以承诺,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权,所有云根石,不再分卖给老龙城其余五大姓,全部给你苻家!在这之前,我也会通过师父,尽量提高份额,卖给你的那艘吞宝鲸。”   苻南华有点措手不及,怀疑其中是否有诈,或是另有玄机,一时间反而没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。   骊珠洞天的境遇,虽然没有成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结,但是不梳理清楚脉络,赶紧下定决心如何处置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,苻南华心里头很不痛快。   蔡金简已经站起身,来到一根龙绕梁附近,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那颗雪白宝珠。   苻南华最后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蔡金简,只说让她稍等几天。   在蔡金简离开这座私邸之后,苻南华摘下那枚对于老龙城意义非凡的玉佩,握在手心,在大堂上转圈踱步,权衡利弊。   一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,积威深重,凭空出现在大堂中,站在龙绕梁旁,仰头端详着那颗巨龙所衔宝珠,男子似乎想要通过云霞山蔡金简的视线,看到更深远的地方。   他来得无声无息,以至于苻南华根本没有察觉,等到苻南华意识到的时候,龙袍男人收回视线,望向这位嫡子,问道:“为什么不答应她?”   苻南华回答道:“总觉得心意难平。”   正是老龙城城主苻畦的龙袍男人,随口道:“很简单,要么杀了陈平安,强行压下心湖涟漪,以修力之法,竭力斩断一位儒家圣人带给你的全部影响。要么顺势而为,些许难以抹去的心结疙瘩,在别处是越往高处走,修道瑕疵越大,可在老龙城苻家,本就是结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。”   男人讥笑道:“就这么点难题,你也需要如此纠结?看来我身上这件老龙袍,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穿了?”   苻南华大汗淋漓。   男人摇摇头,“一个死人,一个少年,就让你如此不痛快,我苻畦生一个好儿子。”   苻南华脸色惨白。   男人扯了扯嘴角,“那你知不知道,我早年已经身穿老龙袍,为了苻家二字,跪在地上给人苦苦哀求的时候,把额头白骨都磕了出来,如今有无心结?”   苻南华头脑一片空白,默然流泪却浑然不知。   男人嗤笑一声,消逝不见。 ……   如果有人能够过了倒悬山那道奇妙禁制,成功进入两座天地的接壤处,便都会感慨大有奇观。   一堵高墙,高耸入云,亘古不变地屹立于天地间。   高墙以南,就是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。   高墙以北,是一座无墙之城。   最早一拨扎根于此的剑仙曾言,若是被妖族翻过剑气长城,天底下还有什么城墙可言?   在那之后,城池外围就没有哪怕一块砖头。   十数万剑修,与世隔绝,世世代代居住于此,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去往倒悬山,几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训,一辈子不曾去往那座浩然天下。   在此生,在此死,以战死于剑气长城外为荣,以老死于剑气长城内为耻。   有些事情,此地异于外边浩然天下,但是有些事情,还是有些在所难免的相似,比如这座没有名字的无墙大城,也有一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,但是不同于外边大家族,需要苦口婆心地对子孙说什么居安思危,在这里,根本没有必要,因为再大的家族,哪怕是嫡子,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,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,担负起“送剑”职责,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,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,去往南方斩杀妖族。   在这里,几乎所有女子,都希望嫁给剑术比自己高的男子,若是男子战死,她便随后,子女再后。   世间任何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歌,都无法媲美此处的战事。   甚至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壮惨烈之意,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,这种事情,有何了不起的?   第二场浩大战事暂告段落,剑气长城北边的这座城池,再一次恢复宁静。   城内也有小桥流水庭院深深,有高门府邸石狮坐镇,有高楼翘檐剑铺林立,更有一栋栋简陋茅舍祖孙同堂。   在一座街旁酒肆,有六人围桌而作,一位眉如狭刀的英气少女,与一位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坐在一张长凳上,后者身材矮小纤细,但是却背负着一把令人咂舌的大剑。   一位年纪最长的及冠男子,模样俊朗,但是一身剑气凝聚犹如实质,腰间佩剑,隐约散发出一股浩然气。   一个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子少年,盘腿坐在踩在长凳上,屁股很大,凳面很窄,所以他坐着其实不太舒服,经常要扭来扭去,放在双腿上的那把剑,虽在鞘中,但是紫电萦绕,呲呲作响,有些电光炸裂溅射到了肚子上,胖子少年就会立即打个寒颤,倒抽一口冷气。   他旁边坐着一个肤如黑炭、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,悬佩之剑,名字却很旖旎脂粉,名为红妆。   丑陋少年对面坐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,左右腰间各自悬佩一剑,只是一剑无鞘,剑身篆文为古朴“云纹”二字。   这六人,在第一场战役中就并肩作战,只是那一次,他们少了一个名叫蛐蛐的朋友。   这一次,运气要好一些,六人除了人人负伤,并无人阵亡战死,但是他们这支队伍的剑师,两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,却没能活着回到剑气长城,没能走下城头返回家中。   胖子少年喜欢喝酒,更喜欢劝酒。   姓董的俊美少年,好像最喜欢骂那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少年。   独臂少女喜欢偶尔看一眼那位及冠男子。   英气少女则喜欢独自喝酒,独自发呆,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时候,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感。   一样不减英武神气。   之后有两位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赶来,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,三人挤在一张长凳上,害得胖子少年大屁股三边悬空,很是遭罪。董姓少年就不敢再骂丑陋少年了,畏畏缩缩,好像很怕对面那个和和气气的圆脸姐姐。   另外一位下巴尖尖的秀气少女,毫不犹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,让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,心想你一个长得还没我好看的小娘们,也好意思想着跟我成亲滚被窝?   在圆脸姐姐询问过后,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及冠男子,历练结束,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学宫了,到时候就会由贤人成为君子。   他摘下那把“浩然气”,放在桌上,说这是阿良送给剑气长城剑修的,不是送给他的,所以必须要留下。   胖子少年笑逐颜开,他垂涎那把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,所以赶紧点头,连声称赞儒家学宫男子讲义气懂规矩,欢迎以后再来,他一定双手双脚一起欢迎。   木讷独臂少女破天荒开口,说他两次死战,斩杀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,可以带走浩然气。   俊美少年对此根本无所谓,左右张望,看有路上没有熟人能够帮他结账付钱。   丑陋少年只顾着闷头喝酒,圆脸女子是他的姐姐,便劝他少喝一点,黑炭少年置若罔闻,女子神色便有些无奈。   英气少女一锤定音,“拿走。”   所有人便都没了异议。   哪怕一桌人当中,有人即将是学宫君子,更有人姓董,姓陈。   若是再有人姓齐。   那么剑气长城上的三个姓氏,就都有了。   俊美少年突然皱了皱眉,嘀咕道:“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烂狗屎。”   街道上有一行人,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,人人剑意浑厚,杀气十足。   很凑巧,其中为首一人刚好姓齐,身后背负一鞘双剑,身材高大,气势凌人。   他率先走出队伍,来到酒肆旁边,直勾勾望向那位英气少女,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,语气和缓笑问道:“宁姚,你家的那块斩龙台,到底卖不卖?价钱好商量,我家肯定不会坑你的,再说了,我爹娘与你爹娘什么交情,你比谁都清楚,如果不是我爷爷阻拦,当年咱们还差点成了娃娃亲,对吧?”   英气少女头也不抬,“滚。”   姓齐的男子也不恼火,揉揉下巴,转身就走,干脆利落。   队伍中有人愤愤不平,嗓音不大,阴阳怪气道:“有的人就是福气好,爹娘都是大剑仙,可真厉害,厉害到了差点害我们输掉整座剑气长城,啧啧啧。”   英气少女无动于衷。   但是酒桌上,所有人都猛然起身,便是那位来此历练的学宫君子,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气。   胖子少年咧嘴,露出森森白牙,“呦呵,方才说了啥,大爷我没听清楚,再说一遍?”   俊美少年已经直接破口大骂:“小崽儿,我干你祖宗十八代!”   他瞥了眼对面的黑炭,“咋说?谁先来?”   丑陋少年最直接,肩膀一抖,挣脱开姐姐的束缚,提剑前行。   姓齐的年轻男子伸出一条手臂,示意身后众人不要说话,然后踏出一步,笑问道:“董黑炭,你真要打架?”   丑陋少年面无表情,只是前行,双手已经按住左右两侧的剑柄,一把经书,一把云纹,都是阿良从一个叫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地方随手丢过来的。   如今阿良走了,救过自己三次的宁姐姐,她的爹娘都不在了,那么他董画符在这种时候,不做点什么,就不配姓董。   圆脸女子微笑道:“别杀人就行了,其余事情,我可以帮你摆平爷爷那边。”   这句话一说出口,便是那位姓齐的年轻男子都觉得有些棘手。   突然,一阵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咄咄响起。   黑炭少年转头望去。   宁姚淡然道:“黑炭,回来喝酒。”   少年闷闷转身,坐回原位,圆脸女子摸了摸他的脑袋,本就心情烦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视,他姐姐做了个娇憨鬼脸,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转睛。   双方这才没有大打出手。   姓齐的年轻剑修领着同伴远去,走出去很远之后,才对那个出声挑衅的年轻人说道:“近期不要出门,或者直接去我家待着。”   那人嗯了一声,没有任何犹豫,内心忐忑不安。   宁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,叹了口气,“你们多大人了,还这么孩子气。再说了,这种我家的家事,你们外人掺和什么,我自己记住就行了。”   一大桌子沉默无言。   她记起一事,扯了扯嘴角,冷笑道:“听说那个家伙给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。”   当宁姚说起这个人,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,当然那位学宫君子是苦笑。   胖子少年最出神,不知是想到了伤心处还是开心事,狠狠灌了一口酒。  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头杀敌之后。   当时少年满脸期待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汉子,问道:“阿良阿良,我那一剑如何?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风采了?”   汉子只是喝着酒,哦哦呀呀随口敷衍。   “阿良!你倒是给句话啊,好话坏话,都中!”   “好吧,你那一通剑术……很妖娆。”   “啥个意思嘛?”   “我的意思啊,就是说你一通乱剑猛如虎,结果打死了只老鼠。”   当时一身血迹的少年泫然欲泣,可怜巴巴的,觉得天崩地塌,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啥大出息了。   然后那个男人把酒壶抛给他,笑道:“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,还不如你。”   小胖墩顿时挺起胸膛,那是他第一次喝酒,真他娘的难喝。  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帮,一口咬住酒杯,轻轻一仰头就能喝一口酒。   这个动作,当初就是跟那个家伙学的,太帅气了。   “阿良,听说你去过竹海洞天,那个竹夫人,到底漂亮不?”   “漂亮啊,两条腿长极了。”   “我问脸蛋呢,腿长不长,有啥意思?”   然后少年就被吊儿郎当喝酒的汉子一把推开脑袋,“咱俩没得聊。”   便是那位圆脸女子,始终没有喝酒,脸上都有些醉醉的笑意。   她曾经胆气十足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前,问道:“阿良,想家不?”   “想啊。”   “下次回家带个媳妇回去不?”   “也想啊。”   “阿良阿良,带我,带我呗?”   男人一脸笑容和惊讶,“哎呦喂,不曾想我阿良闯荡江湖,从未遇上对手,今儿给一位请青葱少女撞了一下老腰……”   少女的弟弟当时还挂着鼻涕虫,小黑炭蹲在一旁,但是也懂事了,便撇过头呸了一声。   男人将酒壶递给少女,摸了摸她的脑袋,“做我的媳妇就算了,我阿良一个江湖浪荡子,不坑害好姑娘。”   少女接过了酒壶,却没敢喝。   男人哈哈大笑道:“偷偷喝几口,没事,喝我的酒,你家老祖宗再管得严,也不会骂你,只会骂我阿良。”  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时候,男人脚尖一点,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,眺望远方,双手从额头往脑勺捋过头发,感慨道:“酒能红双颊,愁能雪满头呀。小丫头,以后要找男人,一定要找我这般学富五车能够吟诗作赋的……当然,我是说找像我的,而不是我。”  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:“阿良,我要拉屎!我要去南边拉屎,快点,憋不住啦!”   男人赶紧跳下墙头,骂骂咧咧抱住这个小王八蛋,一掠如长虹,去往南方。   至于南边是不是有危险,会不会有大妖隐藏于附近,男人当然不在乎。   那个圆脸少女也不在乎,因为他是阿良。   在这座天下,没有阿良一人一剑去不了的地方。   她爷爷再不喜欢这个男人,也不会说阿良的剑术不够高。   结果小兔崽子到底是没憋住,拉得满裤裆全是,男人一边蹲在水潭旁清洗裤衩,一边看着那个光屁股乱跑的王八蛋,低声笑道:“我不过是当年拒绝了你娘亲七八回而已,今儿到底还是遭了报应啊,比你亲爹还要像爹了……”   最后,这个男人走了,没了剑的男人,刻下了一个猛字后,戴着斗笠离开了剑气长城。   那一天,剑气长城后边的城池中,不知有多少妇人女子喝着酒,她们的男人,也喝着更愁的闷酒。   更后边,悬佩一把竹刀的汉子,找到了齐静春选择相信的少年,对他说,我叫阿良,善良的良。我是一名剑客。   熟悉了之后,男人对那位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着说,你知不知道,天底下喜欢我阿良的女子,茫茫多。   少年只当他是吹牛。 ……   酒桌散去,朋友分别。   宁姚独自回家。   一路上有很多的指指点点。   有怜悯,有讥讽,有叹息,有仰慕。   宁姚回到家中,仍是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,依然有许多家族剑修,可是少了一些人。   她走到那座试剑场,然后躺在那块大如茅屋的斩龙台上,开始眯眼打盹。   一封信上说,有个笨蛋要来送剑给她,怎么还没到呢?   少女有些生气。
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   果然在天黑前,陈平安就得到了灰尘药铺的确切消息,除了内城地址,还有药铺掌柜姓郑,铺子是老龙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业,郑掌柜北方大骊口音,表面上性情粗鄙,喜好美色,每天守着小巷铺子混吃等死,实则此人曾经两次进入过范府,范家对其十分重视,极有可能是范家嫡孙范高水的武道明师,至于此人容貌绘画,还要明天才能拿到。   陈平安神色古怪,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了,就是家乡小镇的看门人郑大风。至于范家如此礼重于郑大风,陈平安不觉得意外,一个经常要过手袋袋金精铜钱的汉子,哪怕瞧着再不正经,真实身份肯定不简单。否则杨老头也不会让他帮助自己祛除真气八两符。   除此之外,孙嘉树也让人拿来了山海龟和桂花岛两艘渡船的详细档案,说是让陈平安多了解一下途径航道的内幕,跨洲航行数百万里,风云难测,不是小事。渡船,其中夹杂有一封孙嘉树仓促写就的亲笔信,大致意思就是:这趟去往倒悬山,渡船,你陈平安坐我孙家的,但是桂花岛渡船相较山海龟的优劣,我也都与你说清楚。   这看似是一件很多此一举的事情,而且容易画蛇添足,但是陈平安看完信后,略作思量,便有些佩服孙嘉树的经商之道。设身处地,自己若是货物需要在老龙城周转的商贾,也愿意与这样的孙家合作。   只不过陈平安有一点想岔了,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龙城孙家,靠着祖祖代代积攒下来的口碑,而不是家底,从来是挑选别人成为家族生意伙伴,而不是谁想要与孙家做买卖,就能够做到,哪怕对方再财势惊人,也不行。   孙家的奇怪家规,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,一样多。   破四境,找药铺,挑渡船,接连了去三桩大小心事的陈平安吃过了晚餐,中午那道海味硬菜,换成了山珍河鲜的煲汤,陈平安这下子吃得很欢实,下筷如飞,难得吃了一次十分饱,陈平安便沿着河岸散步,夕阳西下,风景宜人,陈平安觉得这里是自己的一块福地,以后若是还有机会,一定要再来。   陈平安突然有了钓鱼的兴致,跑回孙氏祖宅,跟一位老管家询问有无鱼竿,以及最近鱼情如何,河中有无大物,是否需要打窝,对此熟门熟路的老人笑着一一解释过去,然后亲自帮着陈平安准备妥当,两人一起去往河边钓点,老管家听说陈平安要夜钓到很晚,本想帮着这位贵客搭建临水帐篷,陈平安是穷了就绝不讲究,对于衣食住行,从来没有什么要求。自然不愿点头答应,老人也不强求,缓缓离去。   陈平安不急于抛竿,就开始在河边来来回回练习走桩,一个时辰走桩后,又在河边站了一个时辰的立桩,这才开始夜钓,陈平安闭上眼睛,随手抛竿,鱼饵叮咚一声入水。   清风吹拂油菜花,花蕊的颤颤巍巍。   河水缓缓推移,流向远方,河面可见的涟漪,河底无形的水脉。   细如发丝的那根鱼线,被轻轻扯动,时而绷直时而松散。   陈平安一晚上,纹丝不动,任由小鱼啄碎鱼饵,再无大鱼上钩,然后就这么枯坐到天亮。   当陈平安心有感应,转头遥望东方,在他缓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,看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绚烂一幕。   圣人有云,朝霞者,日始欲出赤黄气也。   肉眼凡胎,朝霞本该只是艳红而已,可是陈平安却从东方天空的绚烂朝霞之中,看到一条条金黄色的气流,气若游龙,在火红云海之中缓缓游曳。   陈平安始终仰头凝视着万丈朝霞和金黄之气,面对刺眼霞光和金黄气流,陈平安双眼浑然不觉有何不适。   不知是否错觉,陈平安好像察觉到云霞滚滚而落,之后他心神微震,刹那之间,又有十数道金色游龙汹涌窜出,从天而降,向他直扑而来,气势汹汹,似乎要碾压人间这位胆敢与它们对视的窥探之人。   那些蛟龙来势极快,陈平安松开鱼竿,猛然起身,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,布满外在身躯和内里气府,心随意动,面对挑衅,陈平安只觉得如同面对落魄山竹楼老人,天大地大,唯有拳法最大,他一定要出这拳!   十数条并无实质身躯的金色蛟龙,直直向陈平安扑压而来。  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云蒸大泽式的起手拳架,两脚先后踩踏河边大地,劲道直透底下一丈有余,不但地面咚咚作响,连绵不绝,如春雷在地面滚动,靠近河岸的水面,也同时激起了阵阵浪花,向对岸激荡而去。  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养剑葫,但是各自懒洋洋趴在葫芦口子上,好像在看热闹,并未将那些朝霞云霄中飞掠而下的金色蛟龙视为敌人。   陈平安心神沉浸于拳意之中,并不知道自己造就的这番惊人异象,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已经跻身四境,出拳就应该更快,可之前夜钓,他始终在适应眼中所看到的崭新世界,以及稳固一座座气府大门和平稳体内那道兴风作浪的气机,一直没有机会递拳验证,那么到底怎么一个快,就看当下!   “给我回去!”陈平安向高空为首蛟龙一拳递出,拳罡大振,以至于袖满拳意,鼓鼓荡荡,猎猎作响。   一声砰然巨响。   河水剧烈翻涌,油菜花哗啦啦歪斜了一大片。   那条井口粗细的金色蛟龙,明明虚无缥缈,并无肉身,却给磅礴拳意一拳击中头颅,晕乎乎给一拳打得倒飞十数丈。   之后一阵密集巨响。   十数条金色蛟龙悉数被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打回天空,它们盘旋不去,低头望向陈平安又换了一个气焰骇人的古朴拳架,它们眼神既有费解,也有幽怨,只得摇头摆尾,齐齐返回朝霞云海之中,陈平安愣了一下,再望去,已经没有金色气机的流转,东边的朝霞似乎总算恢复正常。   陈平安收起拳架,有些心满意足,咧嘴而笑。   这一拳拳打得真是够快够猛,不愧是武道第四境,每次出拳都像是没了天地束缚,再无拖泥带水的感觉,确实痛快!   养剑葫芦的葫芦口子上,初一和十五“面面相觑”,十五似乎羞于见人,滑入养剑葫。   脾气相对暴躁的初一在错愕呆滞之后,咻一下飞掠而起,虽然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,它还是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刺穿陈平安身体,像是在发泄怒火。   本命飞剑之于剑修主人,在窍为虚,出府为实,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,故而进出于养育飞剑的剑修窍穴,绝不会伤害到剑修本人,如今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,与陈平安的关系,并非剑修与飞剑的主仆,谈不上性命攸关,生死共存,更像是住客与东家,半个主人。   陈平安一头雾水,不管初一的胡闹,直挠头,“咋了?难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,让你们觉得丢人现眼?”   先前朝霞出现金色蛟龙的天地异象,之后直扑孙氏祖宅,三金丹一元婴,总计四位孙家供奉,不得不郑重其事对待,很快聚头在祖宅一栋小藏书楼内,如今四人终于没了有关少年是练气士和武夫的争执,但是又多出新的分歧。   因为此等奇异景象,只有两种可能,一种是练气士成就金丹境,从此逍遥天地间,所以引来天地感应,在丹室之中,结成一颗品相高低不一的金丹,全看天地景象的动静大小。一种是纯粹武夫的三破四、六破七,前者机会很小,堪称渺茫,后者则是常理。一旦吸引而来,按照武道俗语,这叫能够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比泥菩萨过江更难得,往往可以借机淬炼体魄神魂,是一桩莫大的机遇福缘,必须珍惜再珍惜。   看那少年一览无余的拳法真意,浑厚无匹,绝不是练气士了,所以必然是纯粹武夫,可到底是第四境,还是第七境,四人又有争执,这次三人坚信是第七境,所以家主孙嘉树才愿意请人来到孙氏祖宅,结下一份香火情,而且三境破四境,如何都引不来这份云龙降落的巍峨气象,只有一人坚信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。   突然那位樵夫苦笑道:“先别争这个几境了,咱们不应扼腕痛惜,那个少年的不可理喻错失良机吗?”   三人恍然,俱是喟叹。   少年观景,引来异象,是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。   世间纯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机缘,就这样给少年一通王八拳给打过了回去……   然后四人都觉得匪夷所思,如此惊艳的武学天才,难道传道恩师就没有跟他讲过这种最粗浅的事宜?例如三破四或是六破七,会有一场天人感应,必须好好抓住,能够帮忙稳固境界……   四人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,传授少年拳法的竹楼老人,曾经走到过武道十境巅峰的高处,根本不觉得这种事情,是什么机缘,一样属于无异于拳法根本的外物!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如,陈平安学他拳法,就不该走此捷径,若是光脚老人看到此时此景,一定会开怀大笑,觉得少年做得好,这才是“陈十一”会做的“蠢事”。   在孙嘉树中午回到祖宅后,见到陈平安之前,一位孙氏老祖私底下对现任家主打趣笑道:“你请了一位神仙来做客。”   孙嘉树好奇询问,在此隐居三百余年的老祖便将那场风波说出,孙嘉树手掌拍在额头,无奈道:“真神仙也。”   一起吃饭的时候,陈平安发现孙嘉树的眼神有些古怪,有点类似自己早些时候看刘灞桥……   陈平安误以为是早上那次拳打游龙,给孙氏祖宅带来了麻烦,担忧问道:“怎么了?是我早上出拳,惊动了老龙城苻家?给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?”   孙嘉树笑着摇头道:“老龙城练气士和武夫宗师万万千,奇怪事多了去,涉及到孙氏祖宅,怪事就不显得奇怪,而且别人不太敢无礼窥探此地,所以你这次出拳,没有什么问题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孙嘉树觉得自己有点违心,也替陈平安感到心疼,犹豫不决,要不要告诉少年真相。   孙嘉树纠结半天,最后还是坦诚相见,将真相告诉了全然不知错过什么的陈平安。   陈平安听完之后,默默喝着酒,试探性问道:“明儿我再去瞅瞅朝霞,还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龙吗?”   孙嘉树气笑道:“你觉得呢?!”   陈平安跟着叹了口气,喝了一大口酒,感慨道:“吃了读书少的亏啊。”   孙嘉树看着陈平安,玩笑道:“怎么,想着今晚再去河边钓鱼,然后等着明天日出?”   陈平安惊讶道:“孙嘉树,你难道看得到人心?”   孙嘉树哭笑不得,摆手道:“我可没这份能耐,不过听说咱们商家的老祖宗,还真有。”   之后陈平安又带着鱼竿去了河边,孙嘉树跟着在旁边提鱼篓,路上跟陈平安说了灰尘药铺的事情,陈平安也说了自己破四境,去不去灰尘药铺已经没那么重要,但是他还是想要去见一见那个熟人,孙嘉树自无不可,说明天就可以动身,只需要到时候稍作准备,他肯定无法随行,反而容易好心办坏事,但是会让家族一位金丹境供奉随行扈从。   孙嘉树作为一家之主,手头有办不完的事情,自然不可能陪着陈平安枯坐河边,他孙家要钓的鱼,都很大。   孙嘉树很快就走回祖宅处理家族事务,坐在桌后,摊开一摞摞账本,身前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老算盘,算盘瞧着并不出奇,真正出奇之处,在于算盘四周蹲坐着数位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,与传说中的银虫一脉相承,诞生于金库,它们身后长有羽翅,金光灿灿,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滚来滚去嬉戏打闹,寓意着财运滚滚。   当孙嘉树心中快速默念数字之时,就会有金色小人飞掠到算盘珠子上,迅速推动。   祖传算盘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,但是书房之外一切物件,都很朴素平常,就连桌上那盏油灯都是如此,需要孙嘉树偶尔添加香油,孙家自古就有祖训传于子孙:该省则省,一文铜钱,即是家族根本。该花则花,一掷千金,根本无需眨眼。   在起身添油间隙,孙嘉树就会来到窗口眺望河水,小憩片刻。   身为中五境练气士的他,最后一次远望天色,突然以心声传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,“小赌怡情,三位敢不敢与我赌一把?我输了,既然是小赌怡情,就拿出一枚小暑钱,若是三位输了,就再为孙氏祖宅看顾百年?当然,每年孙家该给的薪水俸禄,照旧。”   那位樵夫笑道:“孙嘉树,这谁敢赌?太不公平了。”   孙嘉树笑道:“我是要赌这位少年此次守夜,还能等来天地异象,如此一来,你们赌不赌?”   “赌!”   三位老神仙异口同声,笑声爽朗。   输了不过是三枚小暑钱,赢了,孙家未来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,运气好的,三人之中,会出现一位第九境元婴境的修士大佬。  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关节,只是三位都不觉得孙嘉树会赢而已。而且对于一枚小暑钱,三人早已不痛不痒,而是要想亲自赌赢一回老龙城小财神罢了。   孙嘉树然后笑着从袖中掏出三枚小暑钱,依次排开放在窗台上,自嘲道:“突然发现,三位可以拿走小暑钱了。”   三人也不客气,纷纷运用神通术法,三枚小暑钱凭空消失。   修为最高,却是最后取走那枚小暑钱的老人,正是最有望跻身元婴境的练气士。   孙嘉树微笑不语,不再返回座位,站在窗口,安静等待陈平安从立桩中睁眼抬头的那一刻,那些价值连城的金色童子翘首以盼,小家伙们都有些疑惑,为何这个主人今天如此不爱挣钱了。   东方天空,先是银灰色,继而鱼肚白,最后朝霞万里,红灿灿耀眼,照彻老龙城。   然后就是天地安宁,东海旭日缓缓升起,云聚云散,并无半点异样。   输了三枚小暑钱的孙嘉树笑了笑,不以为意。   三位老神仙显然心情舒畅,纷纷调侃孙嘉树。   那位孙氏老祖来到书房,身为元婴境大佬,大手一挥,暂时隔绝书房与外方天地的联系,笑着安慰道:“如何?服气了吧,你爷爷早就说过,孙家的偏门财运,早就给你的那门神通消耗殆尽了,你啊,就老老实实挣辛苦钱吧。”   孙嘉树唉声叹气,突然想起一事,走向屋门,与老祖告辞一声,笑道:“我去祖宅灶房老宋说一声,今天早餐,做得平常一些,不要再挥霍那些山珍海味了,反正陈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坏,说不定寻常腌菜馒头他还更喜欢,我就不抛媚眼给瞎子看了,省钱省钱!”   孙氏老祖笑着点头,望向老算盘上的那些个金色小人儿,老人神色有些自傲,苻家是比孙家有钱,可要说这些品相最高的招财童子,苻家不过一双孪生金身童子而已,勉强算他苻家有三只好了,孙家却有四位之多,其余老龙城四大姓,最多也就是范家从一个大王朝的亡国皇帝手中,侥幸购买了一只。   早餐,看着陈平安狼吞虎咽那些米粥馒头就腌菜,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,孙嘉树坐在桌对面,细嚼慢咽,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。喝酒,遇上爱喝酒的,吃饭,碰到对胃口的,确实更容易酒足饭饱。   之后陈平安返回河边真正钓起了鱼,斩获颇丰,半鱼篓老龙城俗称白条的河鱼,其余半篓,是黄辣丁、趴地虎在内的杂鱼。   中午吃过一顿鱼宴,孙嘉树在让陈平安覆上一张易容面皮后,再叮嘱一番,再让陈平安跟随那位元婴老祖来到祖宅外边的一口池塘,孙氏老祖拂袖之后,池水如镜,里边出现一间屋子的景象,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,收起养剑葫、只背负剑匣示人的陈平安,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出,并未坠入池塘水底,而是踩在了镜面之上,只是脚底下的涟漪荡漾开来,走出数步之后,身形骤然消失,如同走入了镜面之内。   下一刻,陈平安在屋内一步跨出,左右张望,四周正是通过水面所见的画面。   在孙氏祖宅那边,老人看着尚未平息的水面涟漪,对孙嘉树啧啧称奇道:“这位大骊少年,好稳的神魂,好重的骨气,难怪会被刘灞桥当做朋友。”   孙嘉树笑着摇头反驳,“刘灞桥并不是因此而将陈平安视为朋友。”   老人又直指人心,询问孙嘉树,“那你呢?”   孙嘉树想了想,坦言道:“到底不是相逢于患难,不如刘灞桥和陈平安。”   镜面那边,位于老龙城内城,早有人恭候屋外,正是那位孙家金丹境神仙,他领着陈平安走出一栋广袤庭院,从侧面走出,乘坐一辆久候多时的马车,气势内敛、返璞归真的金丹境老神仙,亲自担任马夫,马车最终停在一条街巷口子上,巷口有一棵年岁不大的槐树,树底下有个一边嗑瓜子一边翻书的汉子。   在陈平安下车后,两人对视。   汉子默不作声端起板凳,先行一步走入巷子,孙家老人停车在路旁,并未跟随,开始闭目养神。   到了药铺,郑大风将板凳放在门口,让陈平安坐着,又去拎了一条过来,一时间门槛那边人头攒动,都是过来凑热闹的妇人女子,只可惜陈平安戴了一张其貌不扬的面皮,她们很快就没了兴趣,纷纷走回店铺懒散度日。   郑大风笑眯眯问道:“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气八两符,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?如果我没有记错,你跟少城主苻南华是深仇大恨,就不怕露馅?到时候孙家可以把自己摘干净,你难道以为我会出手救你?”   陈平安问了三个问题,“当年是谁告诉我爹本命瓷的事情?是谁害死我爹?这些跟杨老头有没关系?”   郑大风脸色平淡,笑着反问道:“如果跟老头子有关系,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?”   陈平安默不作声。   郑大风用那本书扇动清风,“不管你信不信,这件事情,老头子没掺和其中,但是我可以直白无误告诉你,老头子最早的时候肯定看到了,只是大概觉得没意义,不值得,就懒得插手。你要是因此怨恨老头子当初没出手阻拦,是你陈平安的事情,我一样不拦着你。”   陈平安摇摇头,苦笑道:“我怨恨这个做什么,杨老头什么性格,我很清楚,从不会欠人,也不让人欠他,做什么都是公平买卖。”   郑大风点点头,转头望向陈平安,咧嘴道:“你能这么想是最好,省得我拼了事后被老头子打死骂死,也要一拳打烂你的头颅。”   陈平安貌似无动于衷,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测到小镇看门人的脾性。   郑大风扇着风,“当初那些孩子当中,且不提各自传承和阵营,我最看好杏花巷马苦玄和福禄街赵繇,以及泥瓶巷宋集薪,我师兄李二,也就是李柳李槐他们爹,猪油蒙心,最喜欢你,后来你离开骊珠洞天的种种际遇,我大致上有所了解,才发现我既看错了你,也看错了师兄,以前我觉得你们俩都是缺心眼的傻子,如今才发现是我郑大风眼瞎。”   郑大风其实想说,其实他李二和你陈平安,才是顶聪明的人。   一个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,一步步走到今天,直到走到了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,才开始问那三个问题。   陈平安问道:“杨老头那边,我不敢问这些,而且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。你这边,我觉得可以问问看。”   郑大风笑问道:“怎么,觉得有一位金丹境练气士护着你,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?”   陈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,“杨老头可以权衡利弊,说不定我问到了要害,他还是会一巴掌拍死我,但是你郑大风应该不敢。如果我猜错了,我也不一定是必死无疑,而且你付出的代价,不会很小。”   陈平安其实是想说郑大风这个人,也是生意人,但是直觉告诉他,这个邋遢汉子的眼界和身份,远远不如杨老头。   不过当陈平安真正开口询问,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问题,还是会有浓重的不安,只是跻身第四境之后,已经能够控制心境,做做样子,假装云淡风轻,还是不难的。而且在走入这条小巷后,在郑大风进铺子拎板凳的时候,陈平安就已经从包裹里拿出养剑葫,开始喝酒。  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够看,还有初一和十五,之后还有那位孙家的金丹境练气士。   更何况有些陈年旧事,也该揭开伤疤,拿出来晒一晒太阳了。   郑大风看着神色肃穆的少年,叹了口气,收起那本让他差点磨破嘴皮子、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阅的书籍,卷成一团,轻轻捶打膝盖,懒洋洋道:“你这小子越来越惹人厌了。行了,不用提心吊胆,偷偷绷着个心弦,我都替你累得慌,放心,我不会杀你,杨老头对你如今挺器重,何况我郑大风也不至于你问了几个问题,就要对你打打杀杀,我格局再小,也没小到这个份上。”   郑大风随即道:“但是那两个问题,我不会回答,你有本事自己去顺藤摸瓜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郑大风笑问道:“你怎么不直接问齐静春?”   陈平安果然轻松许多,以身后剑匣轻轻靠着墙壁,仰头喝了口酒,说了一句让郑大风愈发疑惑的话,“我怕齐先生会失望。”   郑大风转头嚷嚷了一声,“梅儿,端两碟瓜子花生出来待客!”   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,笑着端出那两碟碎嘴吃食,当妇人弯腰递给他碟子的时候,郑大风故作惊吓道:“山峰压我顶,好凶的气势啊。”   妇人将两只碟子往郑大风手上一摔,赶紧起身,踩了男人一脚,笑脸妩媚道:“德行!”   郑大风将一碟花生交给陈平安,自己开始嗑瓜子。   陈平安似乎对于郑大风的答案,早有预料,并没有如何失落,问道:“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剑术秘籍,可以卖?”   郑大风随口问道:“是练气士的仙家剑诀,还是江湖上的武学秘籍?”  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:“你应该看得出来,我的那座长生桥早就断了,想要练剑,只能练习武学剑谱。”   郑大风也说得直截了当,“最好的武学秘籍,我也能帮你找来,然后以天价卖给你,但是没啥意思,我劝你别去碰江湖上所谓的绝世秘籍,我郑大风自己就是武道中人,知道这里头的深浅,既然你现在练拳练得够好了,别节外生枝,浪费光阴。”   陈平安吃了颗花生米,想了想,跟这个男人诚恳说道:“谢了。就凭这些话,你欠我那五颗铜钱,不用还了。”   郑大风嘴角抽搐。   瞧瞧,这种无趣至极的少年郎,怎么让他郑大风顺眼得起来?!  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处,晦涩难明。   郑大风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,有气无力道:“麻烦你把面皮摘了吧,本来就长得不俊,戴了这么张面皮,越看越糟心。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华的过节吗?我哪里敢摘下来,光明正大地逛这老龙城内城,天晓得苻家有什么术法可以查看城内动静,比如类似神人以手掌观山河?如果真有,我这不等于在别人家门口,嚷嚷快来打死我吗?人家除非傻,否则肯定一大堆人涌出门把我打死。”   郑大风被逗乐,笑着泄露天机,“行了,杨老头叮嘱过我,只要你自行破开真气符,我就需要保证你在老龙城活蹦乱跳,哪怕你一心求死,大摇大摆去符城大门口显摆,我一样要保证你平平安安离开这座城。”   郑大风突然嘀咕道:“以前没觉得,现在才发现这小子倒是取了个好名字。”   陈平安将信将疑,“你是山巅境武道宗师?还是上五境练气士?”   郑大风气笑道:“你当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,是路边大白菜?你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堆?老龙城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,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经可以横着走了,当然前提是别惹众怒,只挑衅一家一姓,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,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。那些个元婴境老祖,第九境练气士而已,在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。”   郑大风白眼道:“你当这里是咱们骊珠洞天啊?我堂堂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大宗师,就只能看看门收收钱?十一境的阮邛在继任圣人之前,就能在河边打打铁铸铸剑?大骊国师崔瀺进入骊珠洞天,不一样只能鬼鬼祟祟,以分身示人?”   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你要我揭下面皮,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?”   郑大风也是个混不吝的,惊讶道:“这也能看穿?”   一尊青烟凝聚而成的阴神,出现在两人对面的墙角光线阴暗处,冷笑道:“郑大风现在一脑子浆糊,想不明白护道人和传道人到底是什么,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,卦象为大火之中取得栗,上上大吉。所以想着让你身陷险境,到时候他大打出手,再由我护送你离开老龙城,在这期间,他说不定能够搞清楚所谓的两个身份,万一还能顺势破开八境武道瓶颈,刚好符合卦象所言。”   陈平安转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郑大风,“五文钱,先欠着,你现在就算想还,我也不会收。”   郑大风无所谓道:“五文钱,算得了什么,随便你。”   陈平安冷笑道:“郑大风,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杨老头的规矩?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,之后你说了武学和练剑一事,我看你所说不假,才顺水推舟,把这笔账两清了!如果我没有猜错,当时要我送信之人,是杨老头,要你欠钱之人,也还是杨老头吧?现在是不是悔青肠子了?”   别好养剑葫,站起身,将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,陈平安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,“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,可能归根结底,还是杨老头的意思,但我还是要感谢你!”   阴神点点头。   陈平安大步离去。   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,的的确确,悔青了肠子。   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,“是你的意思,还是老头子的意思?你最好说清楚!”   阴神淡然道:“你猜?”   郑大风哈哈一笑,瞬间变得云淡风轻,“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,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。”   阴神讥笑道:“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,神君之徒,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,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,可之于世间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,对你郑大风,会不会就是乾坤颠倒,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?”   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,抬头望向那尊阴神,点头道:“受教了。”   阴神对此不以为然,“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,那你就别自作聪明,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。”   郑大风挥挥手道:“给那少年摆了一道,又给你教训了一通,我烦得很,得离开巷子透口气。”   阴神消逝。   郑大风突然问道:“孙氏祖宅的异象,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?”   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,“应该是。”   郑大风腋下夹书,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街巷口,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。   一位身材高大、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,缓缓走来,他身后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,姗姗而来。   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,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,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,她充满了好奇。   男人微笑道:“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,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。郑掌柜,看得很准。”  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,“苻畦,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,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。”   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,“我穿不穿老龙袍,在老龙城都无所谓,带着她来,才是真正诚意所在。”   既是示威,又是示弱。   示威是说在老龙城,苻畦不用亲自出手,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。   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,愿意投其所好,带上一位双腿很长的女子,来到郑大掌柜眼前。   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,这才转过头,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,“苻畦你口气这么大,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?”   苻畦脸色难堪,然后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,这才脸色平缓下来。   女子战战兢兢,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。   郑大风冷笑道:“同样是生意人,你也配跟我比?”   苻畦一笑置之,“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,那么有些事情,苻畦稍后再提。”   郑大风现在心情何止是不好,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。   五文钱!   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,却是好像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!费尽心机,小心应对,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,不收取这笔账。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之后,以及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“杨老头从不欠人”,郑大风就已经心知肚明,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,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,不好糊弄!   郑大风气得不行,使劲扇动书籍,“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,小小年纪,城府深重,哪里像个少年?”   郑大风突然停下埋怨,颓然无力道:“若是寻常少年,哪里活得到今天。”   这个汉子长吁短叹,开始心烦意乱地翻动书籍,书页哗啦啦响动,一个字也没看进去,自言自语道:“难道真给那阴物一语中的,我真是自作聪明?”   翻到了书籍一页,正是《精诚篇》,还是一些个烂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,大杂烩,然后末尾再装模作样添上几句大道理,简直就是稀里糊涂。在郑大风这种真正学问深远的人看来,若是将文章拆分开来,如同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,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,其她一位美人的樱桃小嘴,处处是迷人的风景,可一旦胡乱拼凑在一起,反而不美,整体丑得不堪入目。   郑大风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,正是《精诚篇》的最后一点尾巴。   还是些大到无边无际的空泛道理。   “相传古之赤子之心者,往往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故而正心诚意,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。”   “又有道家圣人言,不精不诚,不能动人。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这即是天下道教“真人”头衔的来历。”   郑大风很快翻过,下一篇《忠孝篇》,又被迅速翻过,从头翻到尾,啪一下合上书籍,又开始当做扇子扇动清风。   这个汉子,仿佛是将书中的圣人教诲,当做了耳边风。   他最后认命一般,“既然老头子说我这辈子无望第九境,那我还强求个什么?都求了这么多年了,难怪老头子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,也就只剩下聪明了,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?宋长镜不过是跟师兄打了一架,就破境了,我其实一开始就明白的,求不来的,只是偷偷摸摸心存侥幸罢了。哈哈,如今在这老龙城每天看看美人儿,就在八境等死好了……”   郑大风闭上眼睛,不再偷窥女子身段的汉子,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。   一位身材堪称“雄武”的年轻女子,脸上涂满了脂粉,穿得花枝招展,她那大脸盘子就能够镇宅辟邪,当她停下脚步,看到汉子这般模样后,觉得有些心疼,心想多半是想要与自己告白,又不好意思,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,先开口说了,省得自己情郎难为情?   只是她刚咳嗽一声,想要润润嗓子。   那汉子就已经猛然睁眼,拎着板凳就跑回巷子。   她叹息一声,摸着自己的脸颊,自怨自艾起来,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,还是这般动人,倾国倾城。   她猛然惊觉,哎呦一声,原来脸上脂粉给手指搓了下来,她赶紧使劲抹回去。 ……   苻畦没有以神通带着女儿返回符城,而是就这么悠闲逛街回去,身后一驾马车缓缓跟随。   女子叫苻春花,是苻畦的长女,与苻畦长子苻东海,都是有望接过家主之位的继承人之一。   既然是家主或者说那件老龙袍的继承人,那么必然是天资极好的年轻人,苻畦看似中年,实则已是四百岁高龄,十境修为,虽然比不上风雷园李抟景的那些名头,“宝瓶洲最强十境修士”、“上五境之下第一人”,可是身穿老龙袍,加上家族坐拥四件半仙兵,苻畦完全有资格被视为一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。   苻春花也已将近三百岁,与兄长苻东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,而且擅长搏杀,各自护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悬山百余年,历练丰富,遭遇深海大妖,生死一线的险境,早已不是一两次了。关键是苻家子弟跻身金丹境,就意味着能够驾驭半仙兵,所以宝瓶洲一直流传这个说法,苻家练气士的真实境界,需要往上提高半个境界才准确。   苻春花犹豫了半天,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爹,为什么带我来见此人,而不是南华?”   苻畦笑道:“不是早就说过了吗,是为了表示苻家诚意,这位郑掌柜,喜好长腿美人。谍报上,一清二楚。”   女子显然不信这套说辞。   哪怕她是有望继承家主之位的候选人,但是她也好,兄长苻东海以及弟弟苻南华也罢,都知道一点,他们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,远远不足以知晓宝瓶洲山顶的真正风景,而且身处父亲苻畦羽翼庇护之下,既是乘凉,也是拘束,他们往往不敢太过越界,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。   老龙城苻家,看似人人自由散漫,但那些只是无望染指老龙袍的家族废物,早就死心了,也被排斥在家族决策圈之外,事实上,苻家的规矩森严,其实半点不比帝王之家逊色。   最近百年,苻东海负责北俱芦洲的关系经营,她苻春花则负责东南那个大洲的秘密谋划,而原本寂寂无闻、碌碌无为的苻南华,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选中去往骊珠洞天,之后才迅猛崛起,家族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给她这个弟弟,显而易见,家主苻畦对她和苻东海这一百年的生意,并不满意。   苻春花知道已经问不出结果,就换了一个话题,“要不要我去提醒一声孙嘉树?”   苻畦笑道:“孙嘉树?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,可好歹是孙家的一家之主,你一个金丹境练气士,凭什么敲打他?他家祖宅可还有一位元婴境的孙氏老祖,另外那位有希望跻身元婴的金丹练气士,你哥哥辛苦拉拢了几十年,至今才有所松动,苻家若是这个时候敲打孙嘉树,你觉得那名金丹境,还有脸面离开孙氏祖宅来到咱们苻家吗?”   苻春花脸色惨白,生怕父亲误以为自己是在坑害兄长。   苻畦微笑道:“不用紧张,我知道你的性子。其实这次孙嘉树顺势而为,押注在陈平安身上,也是想要试探我们苻家,估摸着就怕我们不出手敲打他,一旦被孙家得逞,然后回到祖宅,摆出一副被苻家仗势欺压的模样,你信不信,根本不需要孙嘉树劝说什么,那名前途远大的金丹境,当年本就是受恩于孙家,经此一役,便板上钉钉留在孙氏祖宅那边了。”   苻春花问道:“难道孙嘉树就不怕那个少年死在我们手上?”   苻畦抬头看了眼天幕,“你会这么想,也是人之常情,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龙袍,才有机会知道一些真正的头顶事。”   苻春花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那片云海。   苻畦笑了笑,“还要更高一些。”   苻春花心神微颤,仰头望去,充满了憧憬。   结成金丹客,方是我辈人。   在成为金丹境之前,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,只是等到真正跻身金丹,才会发现,这才是练气士的半山腰而已,仅此而已。   苻畦突然说了一句,“比起孙家和孙嘉树,我苻家和苻畦,还是要魄力大一些的。我现在需要离开老龙城,去迎接几位北方贵客。你去找到南华,就说陈平安就在孙家祖宅,我想知道,他的选择。这会决定他能否成为老龙城城主,当然也会决定你有没有希望穿上老龙袍。希望我回到老龙城的时候,已经做出了正确选择。”   苻畦摆摆手,“你上车回城。”   苻春花听命行事,父亲已经拔地而起,潇洒掠入那座云海大阵,应该是往北方而去。   苻春花顾不得是什么贵客,值得老龙城城主出城迎接,她坐入车厢后,就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。   她接下来应该如何选择,才能获利最丰?弟弟苻南华又会如何选择?   苻春花发现自己一团乱麻,好像不管做什么,都能挣到一点,但是距离自己的最佳预期,始终很远。   到了弟弟苻南华私邸,苻春花仍是没有头绪,便字斟句酌,小心翼翼说出了父亲苻畦的那番话,其中有删有减,有添有加。   苻南华当然不会全信,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,苻春花不敢胡说,苻南华从头到尾,仔细听过了姐姐苻春花的诉说,刚要起身习惯性踱步思考问题,猛然坐回椅子,淡然道:“我已经想好了,做掉陈平安!”   苻春花开始笑着扳手指头,“灰尘药铺的郑掌柜,最少七境巅峰的武夫,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师,与之交好的内城范家,再加上孙嘉树的孙家,其中有一位祖宅的元婴境孙氏老祖,虽说其余三位金丹,不是祖宅受难,无需出手,但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,孙嘉树多半可以说服三人出手,加上内城的孙氏供奉客卿,南华,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?”   苻南华脸色淡漠,“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价,宰掉那个大骊少年。”   苻春花又笑道:“你大婚在即,不怕出了变数?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骊珠洞天,就算是大骊子民,不怕此事意义深远,坏了老龙城苻家在大骊皇帝心目中的印象?”   苻南华只是深思不语。   苻春花最后嫣然一笑,“苻南华,你最后想一想,姐姐说这些,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,还是想着你不要一意孤行呢?”   苻南华只是沉吟不语。   苻春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清减,最后干脆没了丝毫笑意,冷冷望向这个横空出世的弟弟,一个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银山也才第六境的废物而已,也敢奢望老龙城城主宝座?也配跟自己和苻东海两位金丹境争抢那件袍子?   苻南华收回思绪,缓缓起身,动作如行云流水,气度雍容,他微微一笑,“苻春花,你和苻东海那点龌龊事情,可不止你娘亲一人知道,不过我很好奇,苻东海跟你贴身侍女的那点龌龊事情,你又知不知道?”   苻春花咧嘴一笑,“好弟弟,等我或是苻东海当了城主,一定好好养着你。”   苻南华仿佛完全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威胁,洒然笑道:“在那之前,咱们姐弟还是要精诚合作,谋划一下如何杀掉陈平安才是,对吧?毕竟你现在根本猜不透父亲的心思,不清楚我这个抉择,到底是走向家主之位,还是远离,更何况此事,父亲考验我的同时,也在考验你,好姐姐,你可千万要小心应对啊!”   苻春花眯起眼,神色阴沉。   苻南华站起身后,转头望向大门方向,在心中默默道:“孙嘉树,你为了一个元婴境,就卖掉一个差点杀掉我的陈平安,这笔买卖,值得吗?还是说……”   想到这里,苻南华轻轻摇头,不可能,孙嘉树又不是疯子。   可如果万一?   苻南华直到这一刻,才开始犹豫起来,心中越来越烦躁。   而苻春花望向这个看着长大、却突然变得陌生的弟弟,终于有了一丝忌惮。 ……   苻畦独自御风北去,在千里之外,停下身影,最终落在一艘来自大骊龙泉梧桐山的渡船之上。   上边一位墨家豪侠许弱,横剑在身后,还有一位老蛟出身的林鹿书院副山长。   有这两人坐镇渡船,哪怕是去往倒悬山,都绰绰有余了。   两人护送之人,是一对少年少女,准确说来,是大骊皇子宋睦一人。   少女名为稚圭,她低眉顺眼跟在自家公子“宋集薪”身后,从头到尾,少女都没有看苻畦一眼,可能是苻畦没有身穿老龙袍,加上这位老龙城城主也没有如何自报名号,与剑仙许弱一起站在船头寒暄客套起来,所以她没有认出?   这艘渡船直接穿过那片城头上空的云海,然后落在符城之内。   苻畦在亲自为大骊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处后,来到苻南华私邸,发现这个儿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龙绕梁。   苻畦问道:“怎么苻家上下,毫无动静?”   苻南华抬起头,望向父亲,“我想了很多很多,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。苻家,老龙城,大骊,骊珠洞天,孙嘉树,苻东海苻春花……”   苻南华突然笑了起来,“那你知不知道,其实不管你做什么,你都是下一任老龙城城主?”   苻南华满脸呆滞。   苻畦侧过身,低下头,好似在毕恭毕敬迎接某人。   一个大口大口肆无忌惮吸收“龙气”的少女,好似微醺走入大堂,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她抬起双手,轻轻拍了拍手掌。   一件龙袍浮现在她身后,雾气腾腾,像是在以水雾清洗衣物一般。   之后她站起身,那件龙袍自动穿戴在她身上,上边的九条云海金龙,开始活灵活现地流转游动起来。   她踢掉靴子,盘腿坐在椅子上,披着那件太过宽松的龙袍,显得有些滑稽,她皱着脸委屈道:“没了骊珠洞天的禁制之后,还要假装自己是一只蝼蚁,好辛苦啊。没办法,我暂时还打不过他们中某些人,臭道士,阮邛,宋长镜,那位深不可测的墨家巨子,剑修许弱,等等等等……唉,总之挺多人,算了,不提这些。还是这里好,不愧是当初登陆宝瓶洲的第一处风水宝地……龙气经过这么多年维护,还剩下不少,你们苻家做得不坏,以后肯定有赏,大大有赏!”   苻南华看着少女那张挺熟悉的稚气面孔,然后再转头看看满脸平静的父亲,最后再使劲盯着那件祖传老龙袍。   苻南华发现之前差点疯了一回的自己,这次是真的要疯了。   她环顾四周,“为了顺利来到这里,我受了好多委屈啊。但是最委屈的是,所谓的顺利,还是那个臭道士施舍给我的……”  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华,厉色道:“你这只蝼蚁,听说你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!你根本就不配姓……”   少女转头望向苻畦,“你们姓什么来着?”   苻畦恭敬回道:“启禀小姐,我们姓苻。”   少女有些悻悻然,气焰全无,慵懒缩在椅子里,或者说是蜷缩在那件龙袍之中。   苻南华距离崩溃,只差一线之隔。   少女低头打量着老龙袍,“历史上九位宝瓶洲皇帝的筋骨气血,嗯,还不错。”   她视线下移,喃喃道:“低端的云海差了点。”   她眼睛一亮,露出一双金色瞳孔的诡谲眼眸。  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,苻畦苦笑道:“小姐,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,近期还不能收入龙袍之中,否则万众瞩目之下,动静太大,有心人很容易发现端倪。”   少女叹息一声,“我知道轻重。”   她最后醉眼朦胧,像是一个醉酒汉,“到了这里,真不想再挪窝啊。”   她猛然跳下椅子,轻轻一抖,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龙袍,立即变得无比合身,她站在大堂上,望向门外,她似乎在犹豫什么。 ……   孙氏祖宅,老祖听到现任家主的计划后,苦笑道:“当真值得吗?就不怕此战之后,一蹶不振,被苻家联手四家一起吞并了咱们?”   孙嘉树脸色如常,“我只恨孙家家底不够大,我孙嘉树只能赌这么大。”   孙氏老祖沉默许久,问道:“如果被那少年知晓我们孙家的初衷?”   孙嘉树眼神坚毅道:“他不会知道的,就算退一万步说,他知道了真相,可我孙家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,以后的回报,注定只多不少。”   孙氏老祖再问,“如此急功近利,当真合适吗?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,顺其自然,水到渠成?”   孙嘉树摇头道:“我孙嘉树一个人,当然能等,可是东宝瓶洲和天下大势,不能等!”   这位孙家的元婴老祖唯有叹息,不再劝说什么。   在那之后,少年从内城高楼那间屋子,走回孙氏祖宅的池塘。   之后竟然风和日丽,天下太平。   孙嘉树还是隔三差五回来一趟祖宅。   还是每次回来,都要住上一夜,然后跟三位金丹境供奉赌上一次,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钱,第二次是两枚,第三次是四枚,第四次是八枚。   最终孙嘉树赌了四次,输了四次,在那之后孙嘉树就不再下注了。   而那个陈平安,依旧每天会去守夜钓鱼,然后等待旭日东升朝霞万丈的那一刻。   在陈平安住在孙氏祖宅的第二十天,孙嘉树还在以道家一门坐忘术深入睡眠,结果就听陈平安在远处大声喊道:“孙嘉树,快看!”   孙嘉树猛然起身,靴子也不穿,推开窗户,眺望天空。   只见东方云海之中,又有十数条金色蛟龙汹涌而下,然后又被那个背剑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,次次出拳酣畅淋漓,毫不犹豫。   孙嘉树在这一刻,怅然若失。   道心失守,几近崩溃。   所幸孙氏老祖赶紧来到他身边,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,“嘉树,无需如此,嘉树可以四季常青,人却绝无事事如意,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,正是为了今天。”   孙嘉树脸色发白,喃喃道:“只差一次。”   虽然他的心境趋于稳定,但是失魂落魄,心神不宁。  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龙城。 ……   老龙城内城,灰尘药铺外的街巷口子上,郑大风望了一眼东方朝霞,心神恍惚之间,赶紧掏出那本书籍,翻到一页,不断那篇《精诚篇》,默默朗诵,当天地异象结束之后,郑大风震碎书籍,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,走回巷子,哭丧着脸道:“传道人,哈哈,竟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……”
第二百五十五章 传道人传道   孙嘉树这一晚,本该要宴请一位东南大洲的某位大人物,可是年轻家主临时起意,让内城孙府推掉这次接风宴,虽然很不合适,以至于那边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异议,但是孙嘉树没有任何解释,在书房已经掐断老宅与孙府的联系,然后去往后边的小祠堂。   那边的管事有些束手无策,孙氏元婴老祖不愿孙府为难,已经百年光阴不在孙府那边现身的老人,亲自向那位管事面授机宜,这才让孙府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。   之后一番沐浴更衣的孙嘉树,独自站在祠堂内,敬香后,如同面壁思过,沉默不语。   祠堂除了灵位,墙上还悬挂有一幅幅孙家历代已逝家主的画像,多是如今孙嘉树这般不起眼的装束,这一代孙氏家主之位,属于爷传孙的隔代传承,孙嘉树爷爷在卸任家主之后,就去游历中土神洲,当年孙嘉树以弱冠之龄,继承如此大的一份家业,孙嘉树这些年可谓甘苦自知。   孙嘉树望着那些挂像,有人在家族危难之际力挽狂澜,有人开辟出新的商路,有人为家族结识拉拢了上五境修士的至交好友,有人一生碌碌无为,连累孙家在老龙城抬不起头,有人决策失误,害得孙家不断让出外城地盘,祖宗家业不断被蚕食分割,有人误入歧途,潜心修道,家族大权旁落外戚之手……   孙嘉树很想知道将来自己被挂在墙上,后世子孙又是如何看待自己,是振臂奋发的中兴之祖,还是埋下家族祸根的罪魁祸首,亦或是一个错失千载难逢良机的蠢货?   夜幕深沉,那位元婴老祖缓缓走入祠堂,沉默许久,终于开口安慰道:“事不过三,你愿意选择相信那少年,赌第四次,已经殊为不易,输在了第五次上,无需如此懊恼。那位有望跻身元婴的金丹供奉,其实愿意陪你赌这四次,本就倾向于留在孙氏祖宅,而不是被苻东海拉拢过去。”   孙嘉树没有转身,依旧抬头凝望着一幅画像,点头道:“这一点,我已经想通了,并无太多心结。在押注这件事上,事情没有变得更好,也没变得更差,结果我能够接受。退一步说,我孙家还不至于少了一位未来元婴境,就要死要活。”   孙氏老祖欲言又止,涉及到孙嘉树的大道根本,哪怕是他,也不好随便询问。这就像孙氏祖宅三位供奉,不管与孙嘉树个人关系如何好,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为,也绝不会主动开口问,而只是当一个乐子在那边猜测。   孙嘉树摊开一只手掌,“我与陈平安相处,从头到尾,都只是在做生意。不是我不把刘灞桥当朋友,而是陈平安此人,太过奇怪,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搏一把大的,没办法,我孙嘉树是商人,是孙家家主。原来知道得太多,也不好。”   孙嘉树转过头,举起那只手掌,“等到陈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龙,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动,让我一切谋划落空,反受其害,我才知道自己这次捞偏门,错得离谱,以至于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……一座老龙城。”   哪怕是被世间誉为地仙的一位元婴老祖,也看不出年轻人那只手掌有任何异样。   但是老人无比确定,孙嘉树看到的,就是最终的真相。   孙嘉树满脸悲怆神色,“若只是少了陈平安一个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,失去一座老龙城,我孙嘉树打落牙齿和血吞,其实我照样能忍!钱跑了,再挣就是,赚钱的能耐,我孙嘉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!”   老人只能一言不发,静待下文。   孙嘉树收起手掌,握紧拳头,颤声道:“可是经过这番波折,我发现自己的取财之道,原本一直坚信堂堂正正,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,最为契合正大光明、源远流长八字祖训,但是却被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陈平安,验证为偏门小道,商家老祖早就遗言后世,偏财如流水,来去皆快,兴勃焉亡也忽焉,故而绝不可取。”   孙嘉树转过头去,不让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。   他微微低头,仿佛也不愿那些家族老祖看到他的神色。   元婴境老人缓缓走到孙嘉树身边,“事已至此,难道你就此心灰意冷,什么事情也不做了?”   孙嘉树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,“苻家莫名其妙地没有动作,里外不是人的,只有我孙嘉树。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确定,陈平安认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,他又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,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。”   老人皱眉道:“陈平安对你如何,不好说。可他的性情,你还没有吃透?”   孙嘉树无奈道:“之前我觉得已经看透,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,孙家该有的,陈平安不会少了一分,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,老死不相往来。可现在,不好说了。我不确定陈平安对人对己,是否完全一致。”   老人拍了拍孙嘉树的肩膀,“嘉树,你很聪明,又有天赋,当个孙氏家主,没有任何问题,哪怕是现在捅出这么个篓子,我还是这么认为。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,不对一位孙氏家主指手画脚,只以长辈对晚辈多说一句,抛开种种算计,家族荣辱,以及那宝瓶洲大势,你到底还是孙嘉树,是刘灞桥最好的朋友,陈平安又是刘灞桥介绍给你的朋友,你不妨以简简单单的朋友之道,与之相处,暂时就不要考虑什么家族了。”   孙嘉树转过头,疑惑道:“可行?”   老人笑道:“不妨试试看,反正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了。而有些事,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。人生在世,遇到一个坎不怕,努力走过去就是了,过不过得去,两说,你好歹尝试过。如你所言,孙家还扛得住。”   孙嘉树还有些犹豫狐疑,“那我试试看?”   老人转头望向祠堂外的天色,“去吧。别忘了,今天就是山海龟起航的日子。”   孙嘉树深呼吸一口气,转身离开祠堂,虽然下定决心,年轻人的步伐并不轻松。   “这次嘉树这孩子是真输惨了,输怕了。一口气接连输了三次,输小暑钱,错失一位有望元婴的百年供奉。输给不动如山的苻家,最后输道心,本心开始动摇,最是致命。换成是我站在他这个位置上,恐怕只会比他更差,心境早已崩碎,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。”   老人不再凝视孙嘉树的背影,重新望向那些挂像,笑了笑,“有此一劫,也算好事。总好过将来闯下大祸,再难亡羊补牢。太过顺风顺水,一直自负于聪明才智,终归不是长久之道。诸位以为然?”   墙壁上一幅幅挂像,哗啦啦作响,似在附和。 ……   符城内,宋集薪身边时刻跟随有那名林鹿书院副山长。   老龙城与大骊的买卖,早于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就已经敲定,宋集薪此行,不过是以大骊皇子宋睦的身份,象征性抛头露面。这一切,既是大骊国师崔瀺的运筹帷幄,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。此次宋集薪由龙泉郡渡口南下老龙城,在大骊京城调养身体的皇帝陛下,对宋集薪没有提出什么要求,以至于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时候,生出一些错觉,婢女稚圭才是此次远游的真正主心骨。   龙泉郡,老龙城。   稚圭,王朱为珠。   宋集薪知道这些他知道的蛛丝马迹,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线千里,已经编织成一张大网,最终会形成一个南下一个北上的局面,加上大隋高氏愿意退让一大步,与大骊宋氏结盟,宝瓶洲中部有北俱芦洲天君谢实,拦腰斩断观湖书院对北方地带的严密控制,虽然书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万钧,扼杀了彩衣国梳水国在内中部十数国蠢蠢欲动的战争苗头,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条大骊铁骑的推进路径,势如破竹,长驱南下,策马扬鞭于南海之滨……   宋集薪对此默不作声,只是看在眼中,放在肚里。   宝瓶洲形势如何有利于大骊宋氏,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,不提他跟庙堂重臣、柱国功勋们毫无交集,长春宫还有一个同胞弟弟,以及一位死心塌地偏爱幼子的娘娘,当初他去了一趟长春宫,名义上是骨肉分离多年,儿子认祖归宗后,应当主动问候娘亲,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长春宫,表现得如何伤心,宋集薪内心深处,发现自己很难感同身受,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在那边痛彻心扉,而他毫无恻隐之心,宋集薪当时就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,除了挤出一点泪水,跟那位被打入冷宫的权贵妇人,就再没有更多的言语,只是她问一句,宋集薪答一句,不像是母子重聚,反而像是一场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对。   再加上一个弟弟宋和在旁边流泪,那次见面,母子三人应该都很别扭。   宋集薪独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,他说想要自己散步逛逛,林鹿书院副山长便不再跟随。宋集薪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,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,只不过宋集薪腰间的那对老龙翻云佩和老龙布雨佩,足够让他在苻家畅通无阻。  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。剑仙许弱也不知所踪,这个人,据说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头的墨家豪侠,宋集薪一直想要结交示好,但是总觉得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许弱,其实最不好说话,双方很难交心,也许哪天等自己走到那个位置上,才会好一些?宋集薪便忍着,以免适得其反。   一路行去,宋集薪欣赏着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园林和亭台楼阁,看多了,便有些无聊。以前他在小镇那些街巷瞎逛,不管身边有没有带着婢女稚圭,都没觉得风景如此不耐看。宋集薪想起稚圭,心中阴霾越来越浓郁。   他很怕有一天,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,一回头,再没有她的纤细身影。   就像现在这样,宋集薪转过头,空荡荡的廊道,只有不识趣的笼中鹦鹉在那里说着人话,还是拗口晦涩的老龙城方言,宋集薪转身走到鸟笼前,用手指重重敲击竹编鸟笼,“闭嘴!”   鹦鹉学舌极快极准,回了宋集薪一句宝瓶洲雅言,“闭嘴!”   宋集薪一挑眉头,又道:“宋睦是大爷。”   那只五彩鹦鹉默默转过身去,用屁股对着宋集薪,然后来了一句,“你大爷!”   宋集薪不怒反笑,心情好转,笑着离去。 ……   苻家有一座登龙台,是老龙城一处禁地,不在符城内,而是在老龙城最东边的海边大崖上,登龙台高数十丈,是老龙城最高的建筑,但是空无一物,一直有位金丹境练气士在此结茅修行,以防外人擅自闯入。   今天苻畦亲自领着一位客人登台观景,此外只有嫡子苻南华作陪,再无他人。   而且最奇怪的地方,是苻畦在登龙台脚就停下身影,只让那位客人独自登上高台。   金丹境练气士跟苻畦恭敬打过招呼之后,多看了眼苻南华,就返回茅屋,继续感悟大海潮汐,用以砥砺神魂。   苻畦轻声道:“南华,你之前没有选择对陈平安出手,是不是认为孙嘉树那么聪明的人,只会做出比你更聪明的举动?”   苻南华老老实实回答:“除此之外,我始终在扪心自问,若是以老龙城城主的身份,对待此事,我应该如何做。是公器私用,还是……”   苻南华神色尴尬,不再说下去。   苻畦赞赏道:“如此看来,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,你是真听进去了。苻家子孙,不能等到当了城主的那一天,才开始以城主身份行事,这点视野眼界都没有的话,哪怕是家族最强者,只知道为了一己私欲,打打杀杀,横行无忌,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,莫说是苻家,整座老龙城,又算个什么东西?”   苻南华一狠心,咬牙道:“父亲,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,将来如何能够名正言顺继承城主?”   苻畦哑然失笑,“如何?用钱砸啊,老龙城苻家别的不说,钱是真不少。你以为当初我是怎么从金丹境跻身十境元婴的?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,都够买下孙家在城外的三百里长街。在那之后,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巅峰?除了还算勤勉修行,更多还是用钱堆出来的,不然你以为?”   苻南华目瞪口呆。   就这么简单?   苻畦双手负后,抬头望向那个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,微笑道:“我看好你之外,她的意见,哪怕只是一句无心之言,还是最重要,形容为一锤定音也不夸张。老龙城苻家有些人和事,你目前无法接触,但是接下来你会了解得越来越多,宝瓶洲山巅的真正风景,也会逐一呈现在你眼前。”   苻南华眼神炙热起来。   苻畦笑意晦暗,“然后总有一天,你就会发现四周全是血腥味。”   那个拾级而上的外乡人,是一位少女,她走上登龙台后,她满脸血污,不断有血泪从金黄眼眸中流淌而下。   她茕茕孑立,形单影只,环顾四周。   九大洲,五湖四海,山上山下,尽是坟冢,皆是仇寇! ……   这一天陈平安依旧守夜钓鱼,然后掐着时辰,开始练习剑炉立桩,等到天亮后,又一次睁眼望向东边的海面上空。只是这次陈平安没有再惹来金色气流的下坠,但是陈平安咧嘴笑,站起身朝那边挥挥手,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。   陈平安收起鱼竿鱼篓,返回孙家祖宅,结果看到孙嘉树在河边等待自己。   他在等陈平安,其实陈平安也在等他孙嘉树。   郑大风当初在内城小巷,怂恿自己摘掉那张遮掩容貌的面皮,之后更有阴神对郑大风从中作梗。   看似与孙家无关的只言片语,陈平安稍作咀嚼,就能尝出里头的暗藏杀机。   失望?当然会有。   怒火滔天?谈不上。   刘灞桥介绍孙嘉树给自己认识,肯定是好心好意,所以愿不愿意来到孙氏祖宅,是陈平安自己的选择,归根结底,还是趋利避害的本能,只是回头来看,这个选择可能不是最差的,但也不是最好的。   苻家和孙家信奉的商贾之道,学问宗旨是什么?孙嘉树在闲聊之中,其实已经透露过一些。   陈平安对孙嘉树的印象再次模糊起来,而且内心已经充满了戒备和审视。   一个人的本性单纯淳朴,完全不等同于憨傻迟钝。要做真正的好人,得知道什么是坏人。一个好人能够好好活着,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。   这些浅显的东西,陈平安根本不用书上告诉他,市井巷弄的鸡飞狗跳,街坊邻居的鸡毛蒜皮,龙窑学徒的勾心斗角,不都在讲这些?   孙嘉树看着那个愈行愈近的背剑少年,深呼吸一口气,先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作揖赔礼。   陈平安挪开脚步,避让了孙嘉树这个看似无缘无故的赔罪。   孙嘉树起身后,对此不以为意,苦笑道:“陈平安,我已经帮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岛渡船,我孙家已经没有颜面请你登上山海龟。”   陈平安问道:“孙嘉树,这是为什么?”   孙嘉树犹豫片刻,干脆蹲下身,面朝河水,捡起脚边的一粒粒石子,轻轻丢入水中,“我之前想要富贵险中求,捞取一笔大偏财。故意隐瞒苻家对老龙城的掌控力度,只让你带上那张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,然后从那栋苻家盯得很紧的高楼走出,赌的就是性情执拗的苻南华咽不下那口气,要兴师动众带人杀你,在那之后,我会拼了半个孙家不要,也要保住你陈平安,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悬山,就会觉得欠我孙嘉树一个天大人情,我相信迟早有一天,孙家的回报,只会比失去的更多。”   陈平安还是那么提着鱼竿拎着鱼篓,站在原地,问了一个关键问题,“你怎么确定保得住我的性命?”   孙嘉树头也不回,伸手指了指头顶,“有些人问最高处的人和事,苻南华没资格知道,但是我孙嘉树作为孙家家主,知道,老龙城城主苻畦当然更知道。这场晚辈之间的意气之争,我只要押上全部家当,摆出不惜与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态,那么苻畦就会在狠狠敲打一番孙家之后,在某个火候主动收手。你陈平安当然只会有惊无险,不会死,而我孙嘉树就能够趁机跟你成为患难之交。”   直到这一刻,陈平安才满腔怒火,脸色阴沉,悄然运转气机,将那股怒意死死压在心湖。   孙嘉树又丢出一颗石子,“孙家这些年声势正盛,表面上与苻家有了一争高下的实力,但是我看得稍微远一点,除了一门心思投靠大骊王朝的苻家,五大姓氏中,范家紧随苻家其后,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,有观湖书院,有北俱芦洲的仙家府邸,有东南大洲的顶尖豪阀,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,唯独我孙家,一直举棋不定,因为我也看中了大骊宋氏,只是我找不到门路,早些年我让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骊京城,别说是大骊皇帝,就连藩王宋长镜的王府大门都进不去,一个买卖人,提着猪头找不到庙的感觉,实在太让人绝望了。”  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,“你不把我陈平安当朋友,很正常,那么刘灞桥呢?”   孙嘉树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万语,竟然没有一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。   孙嘉树满脸苦涩望向河水。   直指人心,不过如此。   暗中观察此处对话的孙氏老祖,都为孙嘉树捏了一把汗。   孙嘉树微微低头,双手托住腮帮,既然再无应对良策,这个聪明至极的生意人,便干脆顺着本心自言自语道:“我当然是把他当朋友的,但是可能这一次之后,只会多了你陈平安一个敌人,少了刘灞桥一个朋友。”   陈平安问了第三个问题,“之所以说这些,是不敢杀我?怕将来有一天,给人重返浩然天下后,一脚踏平孙氏祖宅?”   孙嘉树摇头道:“我不想杀你。”   他转过头,强颜欢笑,“陈平安,这句话,你信不信?”   陈平安没有回答。   孙嘉树站起身,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,不再那么神色萎靡,终于恢复了几分老龙城孙嘉树的风采,“该说的,不该说的,我都说了。之后不管你陈平安做什么,我都不会后悔,这点担当,我孙嘉树还是有的。”   陈平安叹了口气,“拿了行李,我就会去内城灰尘药铺,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岛去往倒悬山。”   孙嘉树点头道:“好。”   两人一前一后,默默走回孙氏祖宅,陈平安果真挎好包裹,就凭借记忆,走上那条黄泥土路。   孙嘉树独自吃着早餐,还是腌菜米粥馒头,孙氏老祖坐在对面,刚要说话,孙嘉树已经说道:“这件事的来龙去脉,我会尽快跟刘灞桥说清楚。”   老人问道:“是怕陈平安抢先告发,到时候更加为难?还是自己良心难安,不吐不快?”   孙嘉树停下筷子,用心想了想,坦诚道:“好像都有。”   老人试探性问道:“为什么不一不做二不休,在桃花岛渡船上做点手脚?”   孙嘉树解开心结后,精神振作不少,笑着摇头:“不能以一个错去掩盖另一个错,我是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。”   听到这个答复后,老人好像比孙嘉树如释重负,笑道:“那这个闷亏,孙家就算没白吃。大势之下,先行一步,当然是最好,但是能够始终不犯大错,一样不容易。已经有了大家大业,就不能总想着孤注一掷,要不得啊。”   孙嘉树笑道:“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!”   老人站起身,“你慢慢吃,好好调整心态,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绪起伏。”   孙嘉树放下手中筷子,起身恭送,等到老人走出屋子,他才重新坐下,继续埋头吃早餐。   苦味难当。   至于孙嘉树若是应对不当,就要被孙氏老祖强行剥夺家主身份,这一点,先前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,心知肚明,而且双方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。   走出孙氏祖宅的地盘,来到一处繁华市井,问过了路,雇佣一辆普通马车驶向内城,这一次开销,就很正常,毕竟不用跟种种飞禽走兽、蛟龙属裔的骏马豪车,在那条大街上同行三百里。   由外城进入内城才是一笔不小的花费。   坐上马车后,之后反而是陈平安在为车夫指路。   因为车厢内多出了一尊阴神,正是灰尘药铺外出现的那位,自称姓赵,陈平安便尊称为赵先生。   到了小巷外,陈平安付过车钱,今天郑大风没有在槐树下,而是坐在药铺柜台后发呆,见着了陈平安也不觉得奇怪,告诉陈平安药铺是小,但是药铺后边很大,陈平安掀开门帘,发现竟然与杨家药铺是差不多的格局,后边有个青石板大院子,一样是正房和两侧厢房,厢房都空着,随便陈平安挑选,陈平安选了左手边一间,在屋内放下剑匣和行囊,只别了养剑葫在腰间,郑大风学着杨老头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,不知道从哪个古董杂项店淘了一支老烟杆,坐在板凳上吞云吐雾。   只不过在陈平安看来,老人抽旱烟,是深沉如古井。   郑大风抽旱烟,就只有滑稽了。   陈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门口,说了准备乘坐桂花岛渡船一事,郑大风点头说很容易,保证把他陈平安当自家老祖宗供奉起来。   然后各自不对脾气的两个家伙,两两无言,一个抽旱烟,一个喝着酒。   这让门帘后头那些个脑袋,觉得好生无趣,很快纷纷散去。   郑大风百无聊赖抽着旱烟,实在不知道老头子为何好这一口,根本没啥滋味嘛。时不时斜眼瞥一下那个沉闷少年,月有阴晴圆缺,盈亏自有定数,随着骊珠洞天的破碎下坠,如今这小子的运道不算太差了,只说陈平安这次进入老龙城的时机,若非大骊渡口和云林姜氏的先后到来,苻畦未必会如此好说话。   陈平安则是想着如何讲那五文钱的事情。   郑大风突然开口问道:“随口一问,如果当初齐先生说你陈平安,这辈子都没办法跻身第四境,你会如何?”   陈平安思量片刻,“那我应该就会认命了。”   郑大风似乎有些意外,然后翻了个白眼,愈发觉得没劲。   就这也能当自己的传道人?在这种事情上,陈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货色吗?   郑大风不愿死心,问道:“认命之后呢?”   这种事情不痛不痒,陈平安就随口回答:“当然是继续练拳啊,还能如何?我当时需要靠练拳吊命,再说了练拳又不只是破境,能够强身健体,多点气力总是好事。”   郑大风眯起眼,笑问道:“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三境瓶颈,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,咋办?”   陈平安转头看着这个汉子,差一点就要将梳水国老剑圣的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,你似不似个傻子?练拳是好事,破境更是好事,你既然都到了瓶颈,当然是想着如何破境。   郑大风啧啧道:“你难道就不会想起齐先生的盖棺定论,说你无法跻身第四境?”   陈平安瞪大眼睛,觉得郑大风这家伙脑子肯定给门板夹过吧,怎的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,也如此莫名其妙,陈平安喝了口酒,“齐先生学问当然很大,可是齐先生的心意初衷,定然是想着我好的,若是破境是坏事,我就忍着,若是好事,但如果是齐先生一开始想错了,难道我就真不破境了?”   说到这里,陈平安在心中喃喃道:“如果是这样,齐先生才会失望。”   郑大风脸色越来越凝重,已经顾不得抽旱烟,“齐先生怎么可能会错?!”   陈平安正色道:“如果我……还有机会站在齐先生面前,问先生你会不会犯错,你觉得齐先生会怎么回答?”   郑大风如遭雷击,满脸痛苦之色,丢了烟杆,双手直挠头。   郑大风眼眶通红,布满血丝,直愣愣望向陈平安,大声喝道:“陈平安!齐先生可有话要你带给我?!说,直接说,有的话,我便心甘情愿做你的护道人!十年,一百年都无妨!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   郑大风猛然起身,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,在院子里疯狂打转,脚步絮乱,连一个三境武夫都不如。   陈平安喃喃道:“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?”   那尊阴神浮现在他身侧,他早已遮蔽了院子这一方小天地的气象,不会有任何声音动静穿过那道门帘。   郑大风四处乱撞,“齐先生,我听过你的很多次传道受业解惑,你一定暗藏玄机说与我听了,只是我当初不曾领会而已,想想,好好想想,郑大风,不要急不要急……”   小院之内,地面上出现一缕缕杂乱罡风,凝聚如实质剑锋刀刃,好在有阴神从旁小心翼翼压制,才没有击碎青石板撞烂廊柱门扉。   陈平安默默喝酒,用心仔细观看郑大风和那些奇异景象。   最后郑大风满脸泪水,脚步不停,只是抬头望向了陈平安,“齐先生可有道理教你,陈平安,你快快说来,不管是什么,只管说,不管是读书人三不朽的圣贤大道,还是为人处世的修身齐家,你只管说来……”   陈平安怀抱养剑葫,面无表情问道:“凭什么?”   郑大风几近哀嚎,“你是我的传道人!陈平安,你才是我郑大风的传道人!”   阴神轻声提醒道:“陈平安,事情不妙,如果郑大风再这么下去,极有可能变成一个魂魄分离的武道疯子,哪怕清醒过来,也真的一辈子无望山巅境了。而且我未必压得住他,这座药铺,连同这条巷子和临近街道,恐怕都要被郑大风全部打烂,死伤无数。”   陈平安其实心境远远没有脸色那么平静,但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道人?还要他一个刚刚跻身第四境的家伙,去指点一位八境巅峰的大宗师?陈平安看着院中越来越多的罡风,许多已经如条条溪涧汇聚为江河,形成一道道高达七八尺的陆地龙卷,所经之处,青石地板悉数崩碎。   陈平安赶紧驾驭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,从中取出那些刻满他道理的小竹简,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,将上边的文字内容一一说给郑大风,可郑大风只是痛苦摇头,说不对不对,郑大风脚下生风,已经离开地面,像一只断线风筝胡乱飘荡,并且七窍流血,惨不忍睹。   哪怕陈平安将李希圣许多提笔写在竹楼墙壁上的美好诗词、文章佳句,竭尽可能记起,大声说出,郑大风还是摇头,此时这位远游境武夫已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,只能在空中踉跄出拳,尽量以此维持头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。   武道山巅的八九境之间,比起三四和六七,风光更加壮阔,却也更加险峻。   被称为叩心关。   至于九十之间的关隘,更是恐怖骇人,被誉为撞天门,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难度,可想而知。   郑大风这一切都知道,所以才会羡慕那个整天浑浑噩噩的师兄李二,才会嫉妒那个一次生死大战就跻身十境的宋长镜!   他与李二私底下的交手,差点被打死的次数,一只手都数不过来!   为何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宋长镜都可以,偏偏他一路攀升、势如破竹直达第八境的郑大风,就不行?!   为何老头子偏偏还要说他此生无望第九境?在他已经不堪重负的心关之上,再雪上加霜?!   为何翻过了那篇《精诚篇》,见过了传道人的两次出拳打退天大机缘,悟透了精诚之意,仍是瓶颈有所松动,却死活跨不过去?   阴神下意识攥紧拳头,死死盯住那个几乎要心神崩溃的郑大风,这尊阴神好像在犹豫不决,到底要不要悍然出手。   但是他始终不敢轻举妄动,这次若是阻拦郑大风的发狂,那郑大风的武道前程就真的废了。   郑大风突然骤然停下身形,悬停在空中,浑身浴血,鲜红面容模糊不清,哀莫大于心死,“师父,我做不到了,我真的做不到,对不起……”   看着一身鲜血的郑大风,已经束手无策的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一个小姑娘,一年到头身穿红棉袄,活蹦乱跳,天真烂漫。   记得李槐说过,小姑娘经常会问一些她先生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,而齐先生从不会觉得这有何不对。   陈平安仿佛心有灵犀,轻声呢喃道:“弟子不必不如师。”   一句细若蚊蝇的自言自语。   在郑大风耳畔,却响若大潮拍打老龙城。   郑大风痴痴低头,望向那只老烟杆。   依稀记得,从来不愿跟他多说什么的老人,每次透过烟雾冷冷望向自己,每当这种时候,就会让心高气高的郑大风,与之直视的勇气都生不出来半点。   在今天之前,郑大风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。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身份来历,他郑大风知道。世人不知道老头子的神通广大,他无比清楚。世人不知老头子的辉煌事迹,他郑大风还是知道。既然如此,他郑大风如何能够以弟子身份,不过八境武夫修为,就有资格去跟那位老人对视?   郑大风抬起头,深深呼吸一口气,伸手抹掉满脸血迹,轻声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郑大风没有豪言壮语,没有放肆大笑,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风走去,在心中对自己默念道:“师父,你已在极高处,没关系,弟子郑大风,会一步一步走来见你。”   这一天,有人步步登天,直接破开了那片云海,踩在高高云海之上,那人登高望向更高处。   一座老龙城,大风起兮云飞扬。
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  陈平安抬头望向高空,郑大风的破境气象之大,直接让那片苻家云海显出真身,不过最终人与云海一起缓缓消逝,忍不住忧心忡忡问道:“会不会动静太大了点?”   阴神笑道:“动静足够大,才能震慑鼠辈和豺狼。”   郑大风能够厚积薄发,一举打破瓶颈,这尊阴神当然乐见其成,若是郑大风在此夭折,神君与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,可它们这些从那座小庙走出的阴物阴神,却无这份待遇。一旦坏了神君的谋划,惹来震怒,在千万里之外将它弹指灭杀,毫不奇怪。   一贯谨小慎微的陈平安认真嚼了嚼这句话,觉得还真有道理,不过这种道理,暂时不适用于自己,无妨,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简上的文字,先攒着,行走江湖技不压身,道理更是如此。   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会不会闹得满城皆知,以后郑大风想要点做什么,岂不是处处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线?”   阴神瞥了眼东海方向,摇头道:“苻畦已经出马了,借此契机,郑大风应该会顺势做下几笔生意,从云海返回的时候,一定不会像上去的时候那么大张旗鼓。”   陈平安点点头,收起所有翠绿欲滴的片片小竹简,收入方寸物之中,这些竹简,既有当初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剩下的普通绿竹,更多还是返回落魄山后,魏檗赠予的竹楼残余,都是从青神山迁出的棋墩山奋勇竹,在梳水国渡口青蚨坊做了买卖之后,知道了青神山神霄竹的价值连城,陈平安愈发珍稀,以至于好些在书上看到的美好句子,都要咀嚼几遍,才决定要不要刻在竹简之上。   阴神突然问道:“能不能给我一片小竹简,写有‘神仙有别,阴阳相隔,魂以定神,魄塑金身’的那片。”  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摇头拒绝:“不行。”   你以为你是宝瓶李槐他们啊,想要啥我就给啥?   但是陈平安随即想起头回在小巷,阴神当面揭穿郑大风的心思,不管是不是杨老头的意思,好像都应该承情,想通了这个关节,陈平安立即就大方起来,“好,送你就送你,一片竹简而已。”   阴神虽然不理解为何陈平安更改心意,之前它由于心意迫切,所以说得过于直白,其实阴神不愿占这个便宜,微笑解释道:“我方才话没说完,其实是想要跟你购买那片竹简,十枚谷雨钱,如何?”   陈平安刚从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简,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后,顿时有些头皮发麻,疑惑道:“哪怕竹简是青神山奋勇竹制成,可就这么点大,不值这个吓人的天价啊?”   阴神淡然笑道:“卖给其他任何人,撑死了就是几枚小暑钱,但是对我而言,这篇竹简加上这句话,就值这个价。怎么,嫌价钱太高,不卖?要便宜一些才肯卖?那就一枚小暑钱?”   陈平安站起身递过那片竹简,笑呵呵道:“赵老先生,东西收好。”   阴神一手接过竹简,一手手心堆放着十枚谷雨钱,陈平安接过那把灵气盎然的谷雨钱,使劲看了两眼,然后赶紧收入方寸物。   阴神打趣道:“不确定真伪?小暑钱和谷雨钱的造假,在山上层出不穷。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我本来就也没见过真正的谷雨钱,而是我信得过赵老先生。”   陈平安酒也不喝了,别好装有飞剑十五的养剑葫芦在腰间。   小雪钱,相当于世俗王朝的一千两银子。一颗小暑钱,等同于一百枚小雪钱。一颗谷雨钱,则是等价于十枚小暑钱。这就是山上货币交易的所谓“千百十”。至于为了骊珠洞天特制的金精铜钱,比起谷雨钱还要珍贵。   十枚谷雨钱!   这会儿终于有点腰缠万贯的感觉了。   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赵老先生,不然我把那些竹简都给你瞧瞧,你找找有没有还想买的?”   阴神摇头笑道:“钱囊空空,买不起了。”   十枚谷雨钱,其实是它此次跟随郑大风南下老龙城的所有积蓄。   之所以出此高价,恭贺郑大风破境是一回事,自己当时神魂震动,一眼相中了那句谶语,更加关键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,它不行。不是他真愿意一口气拿出十枚谷雨钱,而是不得不如此为之,其中深意,玄之又玄,恐怕只有阴阳家的练气士才能体会。   结果陈平安又说道:“没事,赵老先生你看上哪片竹简,我送你便是。”   阴神转头打量着这个少年,笑了笑,不再说话,重新仰头望向云海,觉得有点意思。   老龙城实在太大,就像一般很少有人,会去留心空中一只纸鸢、一只飞鸟的动静,郑大风的御风登天,随后破境引来云海异象,男人脚底下的老百姓不会察觉什么,但是几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武道大小宗师,都在情不自禁地仰头关注这一幕,尤其是苻家,闹出的动静最大,在登龙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,甚至亲自去往云海,见一见这个能够破开云海大阵的人物。   由于云海遮掩,外人看不清云海之上的男子容貌,大多数老龙城位居高位的修行中人,更多还是凑个热闹,猜测那位巅峰强者的真实身份,是那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关而出?还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在为即将下嫁老龙城的家族嫡女,敲山震虎?   老龙城商贸繁华,冠绝宝瓶洲,作为连通三大洲物资的重要中转枢纽,这里鱼龙混杂,有钱人多,赌鬼也多,私底下好友之间的较劲,甚至是几家大的赌档的押注,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来。赌得千奇百怪,有赌此人身份的,赌此人会不会被苻家打残的,赌此人性别甚至是姓氏的……   内城范家府邸,现任家主和几位家族老祖、供奉客卿,没有任何年轻子弟,全部都是百岁高龄往上的老人,此刻并肩站在一座高楼廊道,人人满脸喜气。他们以云海之上的人物登天起始地,开始推算,加上之前的情报,可以推断出正是灰尘药铺的郑大风,毫无征兆地跻身第九境,成为武道止境的山巅境大宗师,对于范家而言,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,而且郑大风未来数十年,不出意外都会待在老龙城,范家无异于多出一位从天而降的山巅境武夫,八九之差,云泥之别!   纯粹武夫入门炼体,中期炼气,巅峰炼神,各有三境,越往后,尤其是第七境之后,相邻两境的差距,就会越来越像一道鸿沟,所以流传着一句武道俗语:高境对敌低境,杀人不过一拳事。   只不过也有人觉得这个杀字,应该改为伤字,更加准确。   与棋坛国手的段位有点相似,同样是九段,分强九弱九,七八段的棋手,偶尔以妙招神仙手击败弱九国手,不是没有可能,但到底属于特例,不是棋坛常理。话说回来,宝瓶洲的棋手段位评定,尤其是八九段,往往只是由某个朝廷的棋待诏轮番对弈,而各位棋待诏的棋力水平,本身就相差悬殊,远远比不得中土神洲,儒家学宫书院会亲自让棋道君子出面勘验。   一位范家金丹老祖抚须而笑:“范小子有这么一位传道人,真是好大的福气!”   笑声四起。   骤然之间,老龙城上空的云海汹涌下沉,几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,就身处云海之中,四顾茫然,哪怕先前近在咫尺的亲朋好友、同道中人,然后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,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,这一刻的气机运转,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凝滞减缓的状况,不过转瞬之后,天地又恢复清明,云雾消散得半点不剩,很多蛰伏或是供奉于老龙城的金丹境修士,心情尤为沉重。   郑大风是以八境远游境御风而去,却是以九境山巅境步行返回小巷。   药铺里的女子们,从头到尾都在嬉笑打闹,没有任何异样感触,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,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种安稳。她们见着了从铺子外边走入的掌柜,也没往深处去想,汉子手里拎了两坛从邻近大街买来的美酒,掀起门帘,低头弯腰走入院子,一坛酒高高抛给坐在板凳上的少年,他自己捡起老烟杆,再次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,沉默不语,既不抽旱烟,也不豪饮醇酒。   他开口第一句话,不是对老头子“钦定”的传道人陈平安说,而是询问阴神,“老赵,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?老头子到底还有什么交待?陈平安过几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岛渡船离开此地,护道人一事,你能不能给句准话?”   阴神摇头道:“神君只叮嘱我,你若是破境成功,就好好享福,若是破境失败,就丢海喂鱼。”   郑大风双手使劲揉着脸颊,“我的亲娘哎,还是一头雾水。”   郑大风将老烟杆搁在怀中,打开酒坛泥封,低头对着酒坛哧溜一下,如龙汲水,酒水凝聚为一线,自个儿跑到郑大风嘴中,郑大风抹了抹嘴,仰头望向那片云海,“老赵,你说老头子有没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见的景象?有没有料到我差点就要一鼓作气叩心关,再撞天门?有没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门附近的景象,差点就要……”   郑大风哀叹一声,然后又低头喝了口酒,突然间眉开眼笑,“说不得老头子那句话,一开始就是两层意思,‘终生无望第九境’,哈哈,老头子真是顽皮……”   阴神扯了扯嘴角。   觉得郑大风真是不知死活。   郑大风好似脖子给人掐住,四处张望,很是心虚,赶紧起身,来到院子中央,面朝北方,自言自语道:“老头子,别见怪啊,弟子郑大风破境成功,却无法当面跟你讲这件喜事,内心愧疚得很,老头子你英明神武,度量大,莫生气,弟子唯有三鞠躬三炷香,聊表心意了!”   郑大风果真手持香火状,向遥远的大骊方向,拜了三拜。   陈平安很纳闷,杨老头怎么会教出李二和郑大风这么天壤之别的徒弟。   不过一想到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几个,同样是性格迥异,相差十万八千里,于是陈平安就不奇怪了。   但是郑大风在敬香之前有一个古怪动作,陈平安看得一清二楚,郑大风举起一条胳膊,伸手在头顶绕了一下,仿佛那里藏有三炷香,给他拿回手中。   郑大风做完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,满身懒散意味地坐回板凳,好像真打定主意开始享福了,他盯着陈平安,陈平安跟他对视。   一个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债却死活不想还钱的无赖。   一个像是在说你敢不还钱、我打不死你也烦死你。   阴神看着这两位,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懂现今的世道了。   一个嗓音打破僵局,有人掀起帘子,却没有立即走进院子,他一手将竹帘高高抬起,一手拎着一壶老龙城最好的桂花小酿,光是那只精美酒壶就能卖一枚雪花钱,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里还有外人,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不决,站在原地,轻声问道:“郑先生……我能进来吗?”   在少年走入灰尘药铺后,阴神就已散去身影。   陈平安转头望去,是一位同龄人,看得出来是一位纯粹武夫,暂时应该还是三境,通过观察少年言语间的呼吸吐纳,以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筋骨皮肉轻微颤动,以及流泻在外的血气精神,这位老龙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,但是瑕疵较多,许多一口纯粹真气在体内气府的“巡狩驿路”,似乎不够宽,且不够平整……   陈平安突然有讶异。  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俯瞰别人的武道境界。   直到这一刻,陈平安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跻身武道第四境了。   郑大风没有计较陈平安的神游万里,对着少年招手笑道:“知道瞒不过你爷爷,不过不是我说你啊,道贺礼就是一壶范家酿造的桂花小酿?是不是太马虎了一些,我这个人从来大事上含糊,小事上特别讲究的,你把酒留下后,麻溜儿回范家,找你爷爷提一提,做人可不能太小气了。”   少年哑然,无奈道:“郑先生,我是听爷爷说了这事,偷跑出来送酒的,不是我家长辈的意思,不然先生等我以后继承了那艘桂花岛,再准备一份大礼?这壶酒是我从家里偷来的,回头可别跟我爷爷说啊,我这就给先生去跟家里讨要贺礼去……”   少年放下酒后,就屁颠屁颠跑了。   郑大风没有阻拦那位风风火火的范家小子,斜眼看了一下暮气沉沉、死精死精的陈平安,心想同样是少年郎,瞧瞧人家范小子,待人诚恳,出手大方,好说话,一身的优点,再看看你陈平安,五文钱的旧账,你能记这么久,长得还不白,古板迂腐,一身的臭毛病!   从少年的言语中,足够让陈平安了解到很多内幕。   少年出身于那个跟随苻家一起押注大骊的老龙城范家,如今拜师于郑大风,未来会拥有那艘桂花岛渡船。   再加上之前阴神的透露,郑大风要与城主苻畦做买卖。   陈平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,不管这些大人物的弯弯肠子,自己这趟选择范家渡船去往倒悬山,应该问题不大了。   未来老龙城是神仙打架,还是群魔乱舞,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,陈平安只需要先待在药铺耐心等待几天,然后登上那座桂花岛,到达倒悬山,去往剑气长城,找到宁姑娘,送出背后那把剑……   郑大风伸手一抓,笑道:“范小子,回来,你还真去帮我厚着脸皮讨要贺礼啊?”   其实少年回到家说什么,郑大风根本不在乎,他实在是觉得跟陈平安相处一院,有点无聊,还不如抓个开心果回来解闷,省得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,关键是他一个九境武夫还不好撒野,甚至内心深处还有点晃晃荡荡。   已经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后领突然被人扯住,踉跄后退,吓了他一大跳,还以为遇上了刺客,然后听到了郑大先生如同响彻心扉的嗓音后,少年嘿嘿一笑,挥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紧张,少年转身快步跑回灰尘铺子,对几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几声姐姐,又掀开帘子回到院子,身后是一阵阵欢快的莺声燕语。   少年打心底喜欢这种氛围。   范家大门里的那些仙子女侠,当然更漂亮,更仙气,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,她们看到自己后流露出来的笑意,跟这里的姐姐们,是不一样的。   一个是对着范家未来家主,一个是对着不知道哪个角落蹦出来的少年。   少年不反感前者,但是喜欢后者。   陈平安给少年搬了条凳子,少年赶忙快步接过,笑道:“谢谢啊。”  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:“不客气。”   然后少年拎着凳子,望向郑大风,“先生,我该坐在哪儿?”   郑大风大手一挥,打趣道:“去门口竹帘那边坐着,帮忙把风。”   “好嘞。”   少年开开心心跑去坐在门口,还是正襟危坐的那种,腰杆绷得挺直,眼观鼻鼻观心,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,虽然少年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肃穆,可是一双眼眸忍不住泛起笑意。清澈得就像哗啦啦流淌的溪涧,开心会有声响,不开心也有,而不是那种水深无言,没什么贵人语迟。   陈平安突然之间,有些羡慕这个少年。   门口少年身上,有一种他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的东西。   文圣老秀才当初喝醉了酒,被他背着,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说,少年郎肩头要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,不要去想什么家仇国恨,道德文章。   门口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的。   陈平安做不到。   郑大风仿佛察觉到陈平安的异样情绪,虽然未必知晓确切想法,但是汉子想了想,笑着将那壶桂花小酿丢回给范家小子。   少年灿烂笑道:“郑先生,我可只敢喝一口啊。”   陈平安高高举起养剑葫,也跟着笑起来,道:“一起喝。”   那少年愣了一下,使劲点头道:“那我这一口喝得多一些!哦对了,我叫范二,不是小名儿,就叫范二,因为我前边还有个姐,叫范峻茂,我所以叫范二……好吧,其实有没有我姐,我爹娘给我取这么个名字,都挺让我伤心的。你呢?可以说吗?”   少年喝了一大口酒,满脸通红,咳嗽连连,看来因为这个名字,确实有点伤心。   陈平安喝过了酒,笑道:“我叫陈平安,平平安安的平安。”
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岛之巅   范家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会在六天后出发,而孙家的山海龟则已经率先出海远游,陈平安本想去亲眼看一下山海龟的模样,但是想着老龙城最近人多眼杂,郑大风又刚刚破境,惹出天大动静,就告诉自己不要给人添麻烦,把这份好奇心就着酒水一起喝掉了。   接下来两天范家少年还是每天过来灰尘药铺,拎着桂花小酿跟郑大风讨教武学,郑大风虽然人不太正经,聊起武道一事,判若两人,虽然措辞还是有些花俏了点,可陈平安在旁听着,觉得对于范家少年当下的武道破境,确实大有裨益,说是金玉良言都不为过。只是郑大风讲述的内容,对于陈平安没有什么用处,最后心底反而还有点疑问。   郑大风不介意陈平安旁听这些有关三境瓶颈的小打小闹,甚至巴不得陈平安一个心痒,自己蹦出来,要对范家小子言传身教,到时候他就乐得轻松自在,大可以跑去前边铺子,为姐姐妹妹们排忧解愁。只可惜陈平安只听不说,装傻扮痴,好像半点不骄傲自己的武道四境,这让郑大风怨念更深,瞧瞧,一个比入定老僧、坐忘道人还稳得住的少年,要他风流不羁的郑大风如何喜欢得起来?   如果不是陈平安算是他的大半个传道人,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壶桂花小酿,郑大风早就要让陈平安卷铺盖滚蛋,赶紧离开这间春光满溢的药铺,搬去范家府邸那边当你的贵客,只管在那边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。   这天范二听完了郑大风的疑难解惑,汉子已经火急火燎去铺子跟女子调笑,少年便跟陈平安闲聊起来,两个同龄人坐在屋檐下乘凉。   跟已是一家之主、身负重担的孙嘉树相比,孙嘉树言行举止滴水不漏,让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,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许多,但是也不是那种全然不知民间疾苦的那种天真,少年聪明,开朗直爽,而且家教极好,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,取名字这件事上,就看得出来。   每当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,都是满满的钦佩,要知道他与姐姐是同父异母,何况生在豪门富贵之家,可范二对那位身为范家主妇的“大娘”,一样特别亲近,总说自己亲生娘亲太娇惯着自己了,好是好,可就是担心自己会长不大,大娘对自己从来都是宠溺但也讲规矩,对错分明,读书开窍了,习武有成了,待人接物做得好了,大娘都会嘉奖,说好在哪里,但是做错了事,大娘也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大人对待,绝不会训斥喝骂,而是心平气和与他讲道理,所以范二发自肺腑地敬重这位大娘。   少年范二愿意对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大骊少年陈平安,说着这些独属于少年的开心和忧愁。   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倾听范二的诉说,听得津津有味,范二起先还怕陈平安觉得烦,后来见陈平安是真心喜欢,范二便会忍不住要多喝几口酒。   陈平安后来也跟范二说了许多家乡龙泉的事情,聊了他当窑工烧炭、上山下水的事情。   范二紧随其后的问题,往往都很天马行空,“陈平安你还要吃土啊?有米饭那么好吃吗?不管了,只要能扛饿就行!不然你教教我,哪些泥土更好吃些,以后我在家受罚挨饿之前,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!”   “你能从头到尾就靠自己一个人,烧出一件瓷器吗?陈平安,以后我成人礼的时候,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,酒杯茶盏这种小东西就行了,不用太讲究,有个能让人认得出是啥的粗胚模样就成,我好跟人显摆,说这是我朋友亲手做的,他们一定吃瘪,眼馋死他们。”   “天井是什么东西?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,咋办?那天井对着的池子,里头能养鱼龟虾蟹吗?”   陈平安一一回答范二,最后笑着说了一句最让范二高兴的话,“我有个好朋友叫刘羡阳,现在可有出息了,已经一个人去了婆娑洲那么远的地方,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,以后介绍你们俩认识啊。”   范二就在那边小鸡啄米,满脸期待。   他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有一天陈平安带着刘羡阳登门做客,要如何安排他们俩的住处,每天喝什么酒吃什么菜,去老龙城哪儿玩……   之后范二缺了一天没有来灰尘药铺。   这天暮色里,药铺早早打烊关门,陈平安和郑大风在后院正房,吃着一位妇人做的一桌子饭菜,郑大风倒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姿色,让那位姐姐不收钱,好让他在陈平安面前涨涨面子,没奈何妇人六亲不认,斩钉截铁,一颗铜钱不可少。   郑大风一手持筷,一手持杯,吃菜喝酒两不误,随口问道:“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没的,有意思?”   陈平安细嚼慢咽对付饭菜,放下筷子后,“有意思。”   郑大风嗤之以鼻,可最后还是忍不住主动开口,“我离开骊珠洞天才这么点时间,你就捞到了这么多宝贝?咋来的,给说道说道?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运来的?”   陈平安顶了一嘴,“跟你不熟。”   郑大风斜眼道:“跟范二就熟了?”   陈平安说道:“比你熟。”   郑大风呲牙咧嘴,“老头子愿意把珍藏已久的十五卖给你,对你是真不差。”   陈平安这次没有反驳什么。   既然破功先开了口,郑大风就不要啥面子了,又问,“跟孙嘉树那个聪明蛋分道扬镳啦?”   陈平安点点头。   郑大风笑道:“这个孙子很有钱的,不挽回一下?跟他成了朋友,哪怕是酒肉朋友,以后到了老龙城,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。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也就那样了。”   犹豫了一下,陈平安补充道:“孙嘉树人不坏,就是有些事情,不够厚道,我如果是商人,不太敢跟他做大买卖。因为他这种人,对谁有都有个估价,大致值多少钱,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生意,孙嘉树一清二楚,如果说到最后,再好的关系,也就只是生意而已,谁能保证他不把人卖了挣钱?但是我可能看错了他,误会了他,可不管怎么样,孙嘉树如何,跟我是没关系了。”   郑大风笑道:“他没你想得那么简单,当然也没你想得那么差劲。以后这个人,会挺了不起,你今天错过了他,既是孙嘉树的损失,也是你小子的损失。你要是不信,咱们走着瞧。”   陈平安问道:“你是说钱财上的损失?”   郑大风一条腿踩在长凳上,“不然?天下熙攘,图个啥?名,不是钱?修为,不是钱?都是钱。”   陈平安笑道:“只是钱,那就更没关系了。”   郑大风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,舍不得钱,也最舍得钱,看似矛盾,实则不矛盾,归根结底,每个人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脚下大道,在于左右双脚的平衡,只要做到这一点,哪怕蹦跳着前行,一样能够走到众山之巅。   曾经并肩同行,又分道而行,未必就是陈平安和孙嘉树有高下之分,好坏之别,就只是不同路而已。   事实上,关于眼前少年的心性,郑大风看得很透彻,不过人之砒霜我之甘饴罢了,李二喜欢,他就不喜欢,可不喜欢归不喜欢,不得不承认,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,自有其道。再者,天底下有几人可以做他郑大风的传道人?   老头子可以做,但是不愿意,只承认师徒关系,不想要在道这个字上琢磨更多。   陈平安未必愿意,可世事无巧不成书,就是这么有趣。   郑大风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些深远处的景象,有些已经近距离亲眼看到,有些暂时离着还有点远,汉子便有些慵懒乏味,决定结束这场还不如一桌子死咸死咸饭菜有滋味的对话,说道:“欠你的五文钱,在你坐上桂花岛之前,我一定还你,肯定公道。这次我破境,也会跟你一并结账。既然老头子没说清楚护道人一事,我又没觉着是你的护道人,那我就当没这回事,最少跟你陈平安是如此。”   陈平安没意见,点头答应。   郑大风拿起老烟杆,开始吞云吐雾,抽旱烟久了,习惯成自然,觉得还挺不错,难怪老头子好这一口。   郑大风眼神恍惚。   当初破开云海,郑大风差一点就要去做一天之内连破两境的壮举,然后郑大风看到了云海之上的一幕风景。   让他打消了念头。   纯粹武夫的九十之间,需撞天门,自然可见天门。这不奇怪,但是郑大风深信不疑,自己看到的天门,与任何一位已经跻身十境的武道前辈,绝不相同。   那道天门,的的确确出现了。   但是不止有天门而已。   郑大风看到了天门一根通天大柱之上,有一个面容模糊的神将,披挂一副如霜雪般的庄严铠甲,神将被一把剑钉死在天门柱子上,金黄色的血液,涂满了天柱。   郑大风当时仰头望着那具凄惨尸体。   有一个瞬间,仿佛那具神将尸体活了过来,在与他郑大风凝视,神将嘴唇微动,似乎在说一个字。   走!   郑大风那一刻差点就要肝胆崩裂,魂飞魄散,更差一点就要沦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怜虫。   当时苻畦的出现,帮助郑大风挣脱了那种束缚,而此刻陈平安的问话,打破了郑大风的思绪。   “郑大风,我的三境,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出来的,范二既然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,你为什么不帮他?”   郑大风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个家伙,笑出声,“你觉得范二的三境底子,打得‘不算好’?”   陈平安皱眉道:“难道是‘很不好’?”   郑大风差点被一口旱烟活活呛死,大笑道:“不好个屁!不提我郑大风,师兄李二,当然还有那个藩王宋长镜,按照宝瓶洲武夫的正常水准来说,范二的底子从一境到三境,打得已经够好了,而且范二本身就是个武道天才,你小子竟然说不算好?那宝瓶洲的纯粹武夫,都可以拿块豆腐撞死自己算了,不然用娘们的腰带上吊自杀也行。”   陈平安将信将疑,总觉得这个家伙是在推卸责任,一天到晚想着跟药铺女子嬉皮笑脸,不愿多花心思在范二身上。   郑大风笑眯眯道:“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个你,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李二当初的三境底子,可能比你都要差一点。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,你只是三境出色而已,李二的九境底子,堪称世间最强,我的八境也差不多。奇了怪了,谁有这么大本事,能用拳头把你打出先前那么个三境?总不可能是李二给老头子喊回骊珠洞天,手把手教你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是其他人。”   郑大风这次是真好奇了,旱烟也不再抽,“到底那人是怎么锤炼的体魄神魂?”   陈平安脸色微变,光是回想一下落魄山竹楼的境遇,他就觉得糟心。   郑大风笑道:“随便说说,你只要大致聊一下,之前所有买卖之外,我就再送你一本最入门、但是被誉为‘最没错’的武道剑谱,当初是老头子从一位生前是剑修的阴神那边要来的,我和李二,还有李柳三人都学过,只是对我最没有意义,老头子主要还是为了李柳,对你陈平安则未必无用。”   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淬炼体魄神魂,就跟捣糯米打麻糍差不多,信不信由你,就这么简单,不过后边我还要做点事情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陈平安双指黏在一起,指向自己的胳膊,“然后自己给自己剥皮,抽筋,一寸一寸慢慢来,眼睛不能眨一下,不用彻底剥掉皮肤,也不用抽断筋,每次都有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结束,之后就给人扛着去泡药桶,伤口很快就可以痊愈。”   郑大风问道:“总共几次?一两次?三四次?”   陈平安咧嘴一笑,“每天都要做,一双手数不过来。”   郑大风先是一脸匪夷所思,然后捧腹大笑,“好好好,就冲你小子吃了这么多苦头,老子想一想就开心得不行,那部剑谱回头我整理好,保证不动任何手脚,完完整整送给你便是!”  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。   这人够无聊的。   不过想想也是,不无聊的话,能开这么间每天不挣钱光赔钱的药铺?   郑大风笑了半天,好不容易止住笑声,“范二的先天底子不比你差,但是心境上,到底是大家少爷,磨砺得少了,所以体魄神魂一体的武道根本,说句不好听点,相比我们,仍然属于外强中干,经不起你这般的折腾打熬,否则会碎的。”   郑大风双指捏住酒桌上那只杯子,瞬间化作齑粉。   郑大风淡然道:“武道要紧?还是命重要?”   陈平安开始起身收拾碗筷。   郑大风心情沉重起来。   因为他突然发现,当初陈平安本命瓷打碎一事,水很深,比想象中还要深不见底。   没来由的,看着少年娴熟叠放碗碟,郑大风有些可怜他。   陈平安?   除了姓氏没什么好说的,名字好像取反了吧?   郑大风随口问道:“陈平安,你模样随谁,你爹还是你娘?”  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:“听老街坊说随我娘亲多一些。”   然后陈平安瞥了眼郑大风,“反正随谁,都比你长得周正。”   郑大风没好气道:“滚滚滚,收拾你的菜盘子去!”   对这个小子,老子果然就不该有那份恻隐之心。 ……   之前在那座老龙城东海之滨的登龙台,城主苻畦去往云海查探异象,久久未归,那位在海边结茅修行的金丹境供奉,离开修道之处,来到少城主苻南华身边,苻南华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,顺着老人的视线,看到远处缓缓走来一位横剑于身后的男子,气态闲适,就只像是一位游览至此的外乡人,苻南华看不出对方深浅,轻声问道:“此人修为很高?”   金丹老者能够单独一人帮助苻家坐镇登龙台,战力相当不俗,两件法宝攻守兼备,在整座老龙城都是名列前茅的强者,老人此刻脸上的神色绝不轻松,沉声道:“想来极高。”   苻南华有些震动,这话说得很有门道,不在极高二字,而在“想来”之上,这意味着一位金丹境大佬都看不出对方的真正实力,而且境界比起老人的第九境金丹境,只高不低。最可怕的是那位不速之客,带着剑,一旦是剑修,哪怕只是金丹之上的元婴境,一位十境剑修的杀力,可想而知。   苻南华再问道:“来者不善?”   金丹境摇头道:“不太像。”   那人悠然走来,全然不顾老龙城苻家订立的禁地规矩,直接跨过那座无形的雷池阵法,走到老人和苻南华身前,男人双手手肘抵住身后横放的剑鞘上,笑道:“我叫许弱,来自大骊,如今正在你家做客。”   苻南华恍然,当初渡船落在符城,自己没有资格去迎接父亲苻畦和大骊贵客,家族里只有寥寥数人“接驾”,苻南华不敢在这种大事上自作聪明,既然父亲不愿他露面,肯定有其深意,就只好乖乖装聋作哑。但是许弱的大名,苻南华早有耳闻,不是什么大骊许弱,而是墨家许弱,现在听到此人自报名号后,他赶紧压下心中激荡涟漪,立即作揖行礼,“苻南华拜见剑仙前辈。”   许弱笑着抱拳还了一礼。   苻南华直身后,转头对金丹老者笑道:“楚爷爷,没事了。”   不曾想老人在错愕之后,作揖之礼,比苻南华这个小辈更加虔诚,竟是久久不愿起身,“中土神洲翠微楚氏不孝子孙楚阳,替家族拜谢许大侠的救命之恩!”   许弱哑然失笑,当年翠微楚氏的那桩祸事,当年他不过是路过,随手为之,替楚氏挡下了一座山上宗字头仙家的纠缠不休,摆摆手道:“不用这么客气,我只是恪守墨家宗旨。”   老人仍是没有起身,颤声道:“大恩即是大恩,若非许大侠出手相救,楚阳便真成了丧家之犬,以后便是想要认祖归宗,也成了奢望。许大侠古道热肠,自是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头,楚阳却绝不敢忘恩负义!”   许弱无奈道:“心意我领了,你总这么弯着腰,也不是个事。”   只看面相比许弱要年长一辈的金丹老人,收起那份大礼,望向那位能够将名山大川融入剑意的强大剑仙,笑道:“不曾想能够在宝瓶洲遇见许大侠,楚阳在此结茅枯坐数十年,心里头那点对苻家的憋屈怨气,今天算是彻底没了!”   苻南华有些哭笑。   不愧是老龙城金丹第一人,脾气真是臭,还不如何念恩情!   无奈之余,苻南华又是百感交集,金丹楚阳早年游历到老龙城,何等跋扈,因为一件小事,与一个老龙城大姓家族起了间隙,打得翻天覆地,楚阳一人力战群雄而不落下风,到最后还是苻畦亲自出手,先亲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,再丢出一座金山银山,又让出登龙台这处风水宝地,才让楚阳捏着鼻子成为苻家供奉之一,哪怕苻家如此诚心诚意,楚阳照样跟苻家坦言,以后苻家任何恩怨,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,他楚阳都不会出手,若是苻家谁胆敢挟恩图报,别怪他楚阳翻脸不认人,最后苻家还是得捏着鼻子点头答应。   可这么一位有望成为地仙的金丹修士,此时此刻,跟苻南华年少时面对高深莫测的楚阳,心态如出一辙。   苻南华突发奇想,这位墨家豪侠,会不会也有他由衷仰慕的人?会不会也要在遇上那个人的时候,心甘情愿以晚辈自居,抬头望之?   苻南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一幕。   许弱不与金丹老者客套寒暄,径直走向登龙台。   楚阳连出声提醒的意思都没有,苻南华想要开口,但是很快就将那些言语咽回肚子。   随着老龙城云海骤然下坠,苻畦很快就返回此地,出现在苻南华身旁,看着登高而上的许弱,这位老龙城城主没有丝毫不悦,而是带着苻南华直接回城,金丹老者与苻畦点头示意,便也返回海边茅屋,继续潜心修道。   苻畦如此放心许弱接近少女稚圭。   不单单是自知阻拦不了一位享誉中土的剑仙,更因为许弱的墨家身份。   墨家游侠行走天下,这本身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。   许弱走到大半,少女已经走下登龙台,素雅清爽的婢女装束,干净秀气的脸庞,不再满脸淌血,眼眸金黄。   两人在半路相遇,许弱停下脚步,跟随少女一起往下走去,轻声提醒道:“落在某些儒家圣人眼中,你登上此台,就是在挑衅规矩。”   少女在许弱面前,不知为何没有在骊珠洞天和大骊京城的种种掩饰,脸色冰冷,“既然我能活着爬出那口水井,还能活着离开骊珠洞天,就说明我活着这件事,早就是四方圣人默认的,登不登上这座高台,重要吗?”   不等许弱说什么,稚圭已经自问自答,“我看不重要,一点都不重要。”   许弱哦了一声,不再有下文。   少女笑道:“当年诸子百家,唯独你墨家……”   许弱瞬间推剑出鞘两寸,整座登龙台都被一条无形的大江之水环绕包裹,声势浩大,以至于原本汹涌撞向岸边的一股大海潮水,都自行退去。结茅修行的金丹老人猛然睁眼,又迅速闭上眼睛。   少女啧啧笑道:“你的剑术是很高明,而且可以更高,但是这气魄嘛,真比不得你们墨家祖师呀。”   许弱皱了皱眉,“差不多就可以了,得寸进尺不是好事,这里终究是浩然天下。”   少女眯起眼,撇撇嘴道:“对呀,我怎么会不知道,这儿就是一座古战场遗址,遍地尸骸,堆积起来比中土大岳穗山还要高,鲜血比你引来的这条大渎之水本体还要多。”   许弱停下脚步,破天荒有些怒气,“山崖书院齐先生就没有教过你?!”   少女脚步不停,步伐轻灵,“教了啊,他最喜欢说教,只是我不爱听而已。”   许弱之后沉默跟随,在少女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,气势磅礴的江水剑意消散一空。   信手拈来,随心所欲。   许弱当初对峙刚刚跻身玉璞境的风雪庙魏晋,同样是推剑出鞘些许,以高山剑意抵御魏晋的那一剑,看似旗鼓相当,显而易见,许弱远远没有倾力而为。   其实许弱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完整拔剑出鞘了。   当初在大骊王朝的红烛镇,许弱遇上了那个戴斗笠的男子,两人在喝酒的时候,许弱想要向男人请教一剑,但是那人只是笑着说,你不要挥霍了一剑鞘的精气神,继续攒着吧。   许弱当时就知道自己与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。   如果不是受限于墨家门生的身份,许弱也很想去往剑气长城。   那堵长城墙头上的剑仙,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剑仙,根本是两回事。   许弱如何能够不心神往之?   要不然借此机会,去趟倒悬山?   许弱心中一动,觉得似乎可行。   但是瞥了眼少女的背影,许弱叹息一声,还是算了吧,眼前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丫头,可不是省油的灯。   而且她的年龄真不算小了。   许弱再次停下脚步,好像没了护送她回到苻家的意思。   少女转头望去,有些奇怪。   许弱始终站在原地。   少女只当是他的剑仙脾气上头,不愿意搭理自己,她反正无所谓,很快回头,继续前行。   许弱最后干脆转身,返回登龙台,走到最高处,这里曾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登陆地点,然后一路向北逃窜,开辟出那条走龙道,最终陨落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,没能入海跨洲去往俱芦洲。   许弱不知道这一次,自称王朱的少女能够走多远。 ……   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在今日黄昏起航。   范二专程跑来为陈平安送行,两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马车一起去往老龙城外。   郑大风应该是昨夜留了一只包裹在陈平安屋门口,就随手丢在那边,然后这位掌柜早餐不吃,日上三竿也在蒙头大睡,打定主意要一觉睡到饱,期间没有理睬范二的敲门和陈平安的道别。   桂花岛在内老龙城六艘跨洲渡船,都不在孙家那条城外大街的尽头,而是在最南边一座孤悬海外的大岛之上,需要换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岛屿,距离宝瓶洲陆地的“龙头”老龙城,有三十多里远。   在岸边停船,又有范家马车等候多时,两个同龄人坐在车厢里,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只钱袋,递给陈平安,轻声道:“家里管得紧,我没啥钱的,陈平安,真不骗你,可不是我范二小气啊。这几颗金元宝都是我的压岁钱,这还是因为钱少,是一些熟悉长辈偷偷给的,加上又不是什么山上神仙的雪花钱小暑钱什么的,爹娘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一点心意,你一定要收下。还有这两壶桂花小酿酒,你带着路上喝,驾车的马爷爷帮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里头,到了桂花岛那边,他会偷偷拿给你的。因为郑先生说了话,咱家桂花岛出海之后,肯定好好款待你,不缺这点酒水,可还是那句话嘛,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,不一样的。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钱我就不拿了,酒我肯定收下。”   范二有点伤心郁闷,“为啥?你也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人啊?咱们这样的朋友之间,不都讲究一个千金散尽眼不眨吗?我这一路上,其实挺心疼的辛辛苦苦,攒了五六年呢。”   陈平安轻轻撞了一下少年肩头,压低嗓音问道:“老龙城有花酒不?以后咱们岁数大一些……”   范二眼睛一亮,立即懂了,“放心,我这两年再多攒一些金元宝啊。”  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:“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,说天底下最好喝的酒,就是花酒,这要是都没喝过一次,就不配称酒仙……范二,咱们到时候只喝酒啊。”   范二郑重其事道:“必须的!”   遮掩老龙城视野的大岛之外,原来还有一座岛屿,岛上亭台楼阁连绵起伏,满山桂树,芬芳怡人。   两座岛屿之间,海中有一条宽阔道路衔接,众多豪奢马车只能停马于道路这一头,可两位少年这辆马车却能直往桂花岛渡船那边,惹来许多诧异视线,只是当有练气士认出那位驾车的老车夫后,便不敢再埋怨什么。   马车缓缓停下,陈平安和范二走下马车,范二苦着脸道:“陈平安,我就不送你上船了,这段时间偷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酿,他好不容易瞒着大娘藏下的酒,全给我偷没了,今儿回去肯定要罚我去祠堂……”   陈平安赶紧说道:“你千万别吃泥土,之前骗你能当饭吃,是我开玩笑的。”   范二呆若木鸡,哭丧着脸道:“我昨夜挖了好两斤多藏床底下呢,白挖了?”   陈平安哈哈大笑,从慈眉善目的老车夫手中接过两壶酒,倒退着走向桂花岛,对范二笑道:“走了啊!”   范二使劲点头,挥手告别,好像记起一事,大声喊道:“陈平安,我觉得你这个名字挺好的,跟我差不多,爹娘取名字的时候,都走心了!”   陈平安脸一黑,转身跑向上岛的山路。   范二有些得意,“让你骗我泥土能当饭吃。”   范二转过身,对老车夫笑道:“马爷爷,走,直接去家里的祠堂!”   少年觉得自己这次极为气概豪迈,看来那些酒没白喝,没白偷,已是浑身的英雄胆!  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说道:“范小子,你爹说了,这次不用去祠堂受罚。”   范二双手抱头,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懊恼。  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爷,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在桂花岛上的草鞋少年,没来由觉得今天天气格外好。   陈平安登山而行,好像每走一步,就离那位姑娘近了一步。   所以越来越脚步如飞,一直到走到了桂花岛之巅,环顾四周,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气,然后故意憋着这口气。   因为陈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楼老人在崖畔说的一句话。   “这一口气吐出之时,要叫天地变色!要叫神仙跪地磕头,要叫世间所有武夫,觉得你是苍天在上!”   然后陈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国老剑圣说的一句话。   如果有一位姑娘对你说,陈平安,你是一个好人……哈哈,你俩关系铁定黄了!   陈平安顿时有些泄气,直挠头。   最后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,“我爹姓陈,我娘也姓陈,所以我叫……陈平安。”   陈平安蹲下身,开始喝闷酒,忍不住嘀咕道:“陈平安你似不似个撒子?!”
第二百五十八章 群山之巅,上有武神   陈平安腰间挂了一枚桂树制成的木牌,正面刻着一句怪话,“生于明月里,人间次第开”,反面为“范氏桂客”,桂客而非贵客,也挺奇怪,而且这枚范二亲自送给陈平安的桂树木牌,还偷偷摸摸刻下了“范二之友”的蝇头小字,这肯定范二的手笔,一个会偷偷往床底下藏两斤泥土的家伙,做得出这种事情。   很快有人露面迎接陈平安,姗姗而来,行走之间,绝无半点妖娆诱人的意味,是一位中年妇人,虽然不过中人之姿,但是气质很好,清雅恬淡,而且陈平安观其气象,应该是一位中五境的练气士,她自称是桂花岛的挂名管事之一,笑言占着年纪大的便宜,陈公子可以喊她桂姨,桂花的桂。陈平安便喊了声桂姨,说这趟去往倒悬山,多有麻烦。   妇人微笑摇头,“我们这些生意人,有贵客临门,从来不会觉得是什么麻烦事。”   她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木牌,解释道:“凭借咱们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,陈公子在桂花岛购买任何东西,一律七折。”   然后妇人忍俊不禁,笑意多了几分亲昵,“范小子捎了口信给我这个当姨的,所以陈公子可以再破例,全部打六折。”   陈平安虽然点头,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,只要不是特别一见钟情的心仪物件,这趟跨洲远游,就不要购买任何东西了。毕竟别人把你当朋友,你也得把别人当朋友。所以真正的朋友之间,做买卖,实在不是陈平安的擅长,因为很难拿捏那个分寸火候。   妇人桂姨领着陈平安走向一座名为桂宫的高门大宅,一路为少年介绍桂花岛的风土人情,专门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,说一定要多尝尝,陈平安的独栋小院就有,不用客气,只管跟那位担任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。   陈平安没有拒绝,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,笑道:“喝酒我喜欢。”   妇人瞥了眼那枚“朱红色酒葫芦”,笑了笑,“那就好。”   桂花岛上有上千棵桂树,山巅那棵参天古木的祖宗树,岁数比老龙城还大,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农家仙人亲手栽下,桂花岛能够成为一艘跨洲渡船,历经千年而无损,甚至随着山上桂树的树根蔓延,加上范家以独特手法添土,桂花岛还会缓慢成长,都要归功于那棵祖宗桂花树,而范家售卖的桂花小酿,之所以天价,依然是有价无市的行情,也因为酿酒的桂花,取自千岁高龄的老桂,宝瓶洲与老龙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贾,偶有购得,往往用以送礼或是独饮。   过了桂宫大门,妇人带着陈平安一路穿廊过道,庭院并不显得富丽堂皇,竟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式,妇人最后领着陈平安到了一座叫“圭脉”的院子,看到陈平安仰头多看了几眼,解释道:“桂花因为叶脉如同儒家礼器里的圭,所以称为桂,这座院子,虽然占地不大,却是桂花岛灵气最为充裕的好地方。”   陈平安觉得有些暴殄天物,自己又不是练气士,灵气厚薄并无意义,这么一个洞天福地,还不如让别人花钱入住,便试探性说道:“桂姨,我是纯粹武夫,给我住太浪费了,我换一处院子吧?”   妇人柔声笑道:“不是钱的事情,陈公子只管放心住下。以公子和我家少爷的关系,哪怕以后此地成为公子的独有小院,桂花岛不再对外人开放,我都不觉得意外。”   这两句话一下戳中陈平安的心坎,想到范二,陈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这座雅致宁静的圭脉小院。   院中早有一位貌美少女等候,亭亭玉立,气质偏冷清,哪怕只是安静站立,都站得极有风韵,但是见到妇人和陈平安后,她立即对着陈平安展颜一笑,嫣然道:“陈公子,我叫金粟,金色的金,粟米的粟,古书上就是桂花之意。以后就由我来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。”   清冷少女这一笑,颇有我花开来百花杀的风情。   陈平安有些拘谨,下意识抱拳还礼,“以后就有劳金粟姑娘了。”   然后他有些失落,摘下酒壶迅速喝了口酒。   妇人擅长察言观色,敏锐察觉到少年的一丝变化,却也没有深思,世间百态,少年有些心事,也实属正常。   妇人告辞离去,但是在门口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、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,正是那位驾车送两人前来桂花岛的范家老车夫,妇人笑问道:“是范小子还有叮嘱要交待?”   老车夫面对这位桂姨,似乎相当礼敬,摇头笑道:“是受家主所托,与陈公子一起去往倒悬山,在此期间,我恐怕要住在圭脉小院。”   桂姨眼神讶异更浓,问道:“需要金粟住在别处吗?”   老车夫点了点头,“最好是这样,让她挑一个近一点的院子,每天送些饭菜过来就行,其余事宜,无需操心。”   桂姨虽然心中疑惑,却也没有多说什么,转头跟脸色如常的金粟打了声招呼,一起离开。   老车夫不忘提醒了一句,“家主吩咐,还得叨扰桂夫人一件事,让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,分出一些树荫在圭脉小院,免得被外人有心窥探。”   桂姨点了点头,在桂花岛上,摘得百余位桂花小娘头魁的少女金粟,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老车夫和草鞋少年。  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脉院子后,一阵清凉山风吹拂而过此地,同时有树荫笼罩院落,只是一闪而逝,之后就依然是阳光灿烂。   被范二称呼为马爷爷的老车夫面朝陈平安,开诚布公道:“我叫马致,是范家清客之一,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剑修,但是天赋不高,杀力不强,哪怕对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阳,一样不是他的对手。这次我马致是受家主所托,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尘药铺郑先生所托,要我来陪陈公子试剑。”   陈平安一听到郑先生,就知道这应该是郑大风的酬劳报答之一,便在这座小院第二次拱手抱拳。   老人笑着点头,“先不急,我就住在小院厢房,今天陈公子先好好休息,可以多逛逛桂花岛,否则明天开始试剑,陈公子就未必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。”   老人走向一间侧屋,关上门后,笑道:“如果郑大先生不是开玩笑,那么这回范家桂花岛的待客之道,有点夸张啊,那个少年武夫当真扛得住?我马致在金丹同辈剑修之中再不济事,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剑修啊。”   说到这里,老人气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余的墨色飞剑,它现世之后,开始萦绕老人缓缓飞旋,剑气浓厚,拖曳出一条条黑色流萤。   满室森寒剑气,盛夏时分的暑气,瞬间点滴不存。   陈平安住在面对院门的正屋,关上门后,这才小心翼翼打开当初郑大风丢在门口的包袱,有一本还带着新鲜墨香的书籍,刊印精良,书名为《剑术正经》,极有可能是郑大风通过范家的人脉关系,找了家信得过书坊,由他亲自刊印成册,仅是映入眼帘的书名四字,极见功力,实在无法跟吊儿郎当的郑大风联系在一起。   这本《剑术正经》之外,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钱袋,掂量了一下,钱币数量不多,十数颗,陈平安误以为是小暑钱或是谷雨钱,结果打开一看,吓得陈平安赶紧捂住钱袋,竟是一袋子能让谷雨钱喊大爷的金精铜钱!金精铜钱何等珍贵,陈平安无比清楚,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是怎么到手的?就是一枚枚金精铜钱轻飘飘丢出去的结果!   陈平安甚至没有清点数目,没有辨认金精铜钱的种类,是供养钱?迎春钱?压胜钱?还是三者皆有?陈平安二话不说直接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。   最后只剩下一块玉牌和一封信。   玉牌没有任何篆刻雕饰,就只是方方正正的简单玉牌,但是质地细腻,摸上去如同世间最好的绸缎质感,一看就是很好的老东西,到底有多好,以陈平安目前的眼力,瞧不出。   陈平安打开信封,信上笔迹,果真与《剑术正经》书名相同,必然是郑大风的亲笔手书。信上几件事说得简明扼要,这部剑经,道不高,但已是武学的顶点,所载剑术,全是返璞归真的招式,很适合陈平安这种一根筋的人来研习苦修。十五颗金精铜钱,是偿还五文钱。   至于那块玉牌,郑大风在信上只说了三个字,咫尺物。   除此之外,便再没有任何介绍,渊源来历,如何使用,只字不提。   但哪怕只有这三个字,分量就已经足够。   少年崔瀺当初远游大隋,这位大骊国师随身携带,也就是一件咫尺物。   信的末尾,郑大风说马致陪他试剑,只是三笔买卖的一点小彩头,是为了让陈平安更好适应剑气长城对一名纯粹武夫的无形“压胜”,所以金丹剑修马致,到时候会祭出本命飞剑,既是指点剑术,也能教会陈平安如何对敌一位中五境剑修。   聊到这件事,郑大风变得有些不吝笔墨,还加了几句类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,但是陈平安哪怕只是拿着信,看着那些文字,就能想象郑大风写信之时满脸贱兮兮的贼笑。陈平安心知肚明,是郑大风听说了自己的三境磨砺,所以没打算让自己在四境上舒服,估计这会儿郑大风在灰尘药铺正偷着乐,一想到他陈平安要在桂花岛吃尽苦头,那家伙接下来一定喝凉水都像是在喝酒。   否则老剑修不会让陈平安今天就逛完桂花岛。   郑大风挖的这个坑,陈平安不得不跳。   收好剑经,以及玉牌,咫尺物一样可以放入方寸物。  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神诰宗贺小凉,她的方寸物咫尺物,那才叫多,可谓琳琅满目。   但是想起这位第一印象原本极好的道姑仙子,陈平安现在心头唯有浓重的阴霾。  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,出门去游历桂花岛。   从山顶望下去,渡船尚未起航,山脚还有诸多练气士在陆续登船。   收起视线,陈平安平视望向远方,三面皆是海水无垠的壮丽景象,让人心旷神怡,置身其中,倍感渺小。   陈平安记起一事。   关于最强二字。   竹楼崔姓老人说他的三境,是天底下的最强三境。   不是宝瓶洲。   之后郑大风在闲谈之中,提及此事,也说李二曾是底子最为雄厚的最强九境武夫,只不过如今跻身第十境,陈平安猜测李二暂时应该就失去了最强二字。   陈平安眺望远方,听崔瀺说这座浩然天下极大,有五湖四海九大洲,宝瓶洲、俱芦洲、皑皑洲、婆娑洲和金甲洲等,如众星拱月,围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,而中土神洲又有数个大王朝,大骊唯有吞并半座宝瓶洲,版图才能与它们媲美。  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。   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,武神,天底下存在吗?   少年崔瀺当时嘿嘿一笑,没有给出答案。 ……—   金甲洲。   一处灵气稀薄到了极点的古战场废墟,一座座“生前”高达数十丈、百余丈的巨大神像,全部坍塌倒地,无一幸免,绵延开去,如同一条支离破碎的山脉。   此地就成了一洲练气士的天然禁地。   经常有一阵阵毫无征兆的罡风席卷天地,对于地仙金丹之下的中五境练气士而言,无异于刀锋削骨。   在一座最为巍峨雄壮的倒地残破佛像处,似乎倒地之前是拈花而笑的佛陀神像,在轰然倒地之时,胳膊齐肩而断,整条手臂横在大地之上,佛陀手指所捻花朵,早已粉碎,五指也只剩下三指,其中翘起一指,指向天空,仅是一指就高达十数丈,可想而知,这尊神像在完好无损的情况下,是何等高大。   有一位赤脚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,双眼紧闭,双手掐诀,迎风而立。   少女面容普通,就像市井坊间随处可见的一位小姑娘。   有罡风来袭,如潮水撞向这根佛像手指和屹立于指尖的少女。   少女没有睁开眼眸,只是嘴唇微动,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轻声道:“开。”   罡风一分作二,如同被人当中劈开,从佛像手指两侧呼啸而过,唯有丝丝缕缕的漏网之鱼,成功拂过了少女脸颊,瞬间在她脸上割裂出一条条血槽,但是刹那之间,少女容颜就恢复如初。   风吹过少女,带走兰花香。 ……   俱芦洲附近的海域,一座大山之巅,山势如锥刺天,唯有山顶是一处圆形洼地,碗口状,如一口水井,深不见底,却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,在这座活火山的“井口”之中,有一位全身不着一缕的魁梧汉子,单手托住腮帮,盘腿坐在黝黑礁石上,沉思不语,四周全是滚动的火焰岩浆,热浪翻天,男人浑然不觉。   男子天生重瞳。   他有些愁眉苦脸,喃喃道:“这金身境门槛有点难破开啊,还得怪自己吃了太多灵丹妙药,两百斤?还是三百斤?看来等到跻身金身境,再不能傻乎乎把那玩意儿当饭吃了。别的不说,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烦,传出去真是有损六境武夫的面子。”   一把凌厉飞剑无声无息地从井口那边刺下,魁梧男子瘫软在地,颓然滑入火海之中。   那把与山下剑客大小无异的本命飞剑,犹不罢休,在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飞掠,无数滚石坠入火海。   如果在北俱芦洲的别处,以这把飞剑的主人修为,和本命飞剑的锋锐程度,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岳都穿透了。可是在此地,飞剑切割井壁石块,却极为受阻。   有一位背负长剑的长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,在一剑刺中重瞳男子后,老人嗓音如雷鸣响彻井底,“终于找到你了,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!别装死了,我知道你命硬得很,没关系,是你自己选择这处逃无可逃的死地,葬身于此后,落得个尸骨无存,你一身罪孽说不定还能减轻几分。”   老者伸出并拢双指,绕到肩后,轻轻在剑柄一抹。   佩剑出鞘,冲入云霄,然后急速下坠,从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,当长剑钻入火海岩浆之中,轰然巨响,溅起数丈高的火焰浪花。   火海之中,隐约之间有模糊身影迅猛游曳,那把长剑如同鱼叉,次次迅猛刺去。   火山山脚四方,各有一人在缓缓登山,有老道人在一块块山石上张贴一张张符箓,有僧人双手结印,然后轻轻拍向大地。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没有尽头的画卷,从山脚一直向上拉,如地衣铺地。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笔,在对着地面挥毫泼墨,写下一句句儒家圣人教诲。   山顶老人在试图以双剑斩杀凶人之余,自嘲道:“我堂堂金丹境剑修,追杀一个尚未七境的江湖武夫,竟然需要如此大费周章。”   老人想到那一桩桩惨事,不单是他的宗门祸事,还有山上山下无数枉死之人,这位金丹剑修心中怒极,怒容道:“你这种杀人只为取乐的家伙,死不足惜!百死难赎!” ……   两军对峙,擂鼓震天。   一位大军之中,一座临时搭建而成的高台,竟然有一位慵懒斜躺在卧榻之上的锦衣男子,看着还不到三十岁,有两位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坐在卧榻两端,一位为年轻男子揉捏太阳穴,一位用弯腰俯身轻轻敲打男子的小腿。   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后,竖立着一杆主帅大纛,正在猎猎作响。   一位姿容绝美却是这般婢女作态的美人,小心翼翼敲打锦衣男子小腿外侧,她瞥了眼另外那位女子,妩媚笑道:“公子,听说这次对方阵营,有一位八境剑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帮着压阵哩。看来咱们撷秀的前夫,真的很爱撷秀,冲冠一怒为红颜,真是可歌可泣,公子,不然你就把撷秀还给人家嘛,破镜重圆,也是美谈,反正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媚态美人抬起一手,掩嘴娇笑,“反正公子你也把咱们撷秀姑娘品尝得差不多了,何况她又是小心眼的,从来不愿跟姐妹们雨露均沾,岂不是害得公子扫兴?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的丫鬟。”   另外那名被称为撷秀的绝色女子,置若罔闻,只是以双手拇指轻轻抵住锦衣男子的太阳穴,动作轻柔地小心推揉。   锦衣男子眯眼笑道:“撷秀害羞,公子我心疼她,至于你,是经得起折腾的,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,一味怜惜,不解风情,你还不得造反?”   敲腿的女子满脸春意,对着那个“撷秀”轻轻挑眉。   后者浑然不觉对方的挑衅。   锦衣男子轻轻抬了抬脚,“为公子脱靴!”   那女子瞬间眼神炙热起来,跪倒在榻前,双手颤颤巍巍为锦衣男子摘下双靴。   男人坐起身,伸了个懒腰,“咱们扶摇洲,竟然只比那个宝瓶洲大一些,太没劲了。”   他光着脚,伸手从女子“撷秀”领口探入,最后取出一枚带着美人体温的金色圆球,轻轻一捏,瞬间穿上一副经常会被误认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银色宝甲,出奇之处在于这副宝甲布满各种伤痕,心口处更是露出一个好似被长剑刺透的小窟窿。   穿上不知名宝甲的年轻男子,缓缓向前走出几步,突然转头对名为撷秀的女子笑道:“你前夫万般事皆不如我,唯独一件事,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他,那就是讲笑话。”   他伸出一臂,伸手指向遥远的对方大纛,嘴角翘起,对女子说道:“比如请了剑修还请了兵家修士,你家公子差点就被他笑死了。”   那名为年轻男子脱靴的美人,坐在地上,背靠卧榻,捧腹大笑,风情万种。   年轻男人转向敌军大阵,仰天大笑,“他人妻妾好,别家寡妇更好!”   身穿如霜雪宝甲的男子,拔地而起,破空而去,直接跃过己方大军骑阵,在千军万马的头顶,如白虹挂空。 ……——   皑皑洲的最北方,无穷无尽的冰天雪地,风雪汹涌,不见天日。   有人身披一件雪白貂裘,偶尔被风雪吹拂得貂裘紧紧贴身,才可以发现身材苗条,压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,露出一双明亮眼眸。   此人腰间悬佩有只露出一小截的乌鞘长刀。   她时不时会从大裘中探出手,以拇指轻轻摩挲刀柄。   露出一段玉藕似的白皙手腕,好似比白雪还要白,而且还会泛起晶莹色彩。   应该是一位年轻女子。   却胆敢独自行走于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,在九大洲最北端的皑皑洲,她走在了皑皑洲的最北方。   一位金丹境练气士都未必敢如此托大,独自北游。   女子掏出一只坚硬似铁的馒头,轻轻撕咬咽下,视线始终凝视着前方。   皑皑洲这片极寒地带,荒无人烟,但是经常会有大妖出没,占据天时地利,极其难缠,金丹境之中,除了剑修,都不愿意来此,跟那帮狡黠阴险的大妖畜生们纠缠不休。一旦惹来众怒,往往会陷入重重包围,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。   女子停下脚步,刚好吃完那只馒头。   前方风雪迷雾之中,缓缓探出一颗雪狼的巨大头颅。   当它出现后,方圆百丈之内,风雪骤然停歇。   女子提了提貂帽,扬起脑袋,与那头高如小山的雪狼对峙。   她打了个饱嗝。   然后只是一刀。   片刻之后,天地之间始终毫无异样,她就已经开始放刀归鞘。   她继续向前,微笑道:“借你头颅一用,换点脂粉钱。”   当她一直走到距离那头雪狼跟前,那头大妖才刚好如一座山峰轰然倒塌。   她看着那颗被一刀斩下的巨大狼头,有些犯难,这么大一颗脑袋,难道要自己扛回去?   所以她转头望向远处风雪之中,抬起手打招呼道:“你,过来,帮我将这颗脑袋带回去,饶你不死。作为犒劳,雪狼剩下的尸体全部归你。”   之后,女子在风雪中返程,身后跟着一头双手捧住血淋漓狼头的搬山猿。   哪怕那具雪狼的无头尸体附近,数头大妖蠢蠢欲动,暗中垂涎不已,但是始终没有谁敢跨入雷池半步。 ……  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,各自疆域广袤。   在一座塌陷的“陆沉”版图上,已经被一座大湖淹没。   湖底有一处古战场遗址,有一位男子在狩猎那些魂魄不散的英灵,捕获之后,就放入腰间的小鱼篓。 ……   在一座大海的上空,高到仿佛一抬手就可以触及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,此处分出两层涛涛云海,两者相隔百余里,在高处云海中,有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云海缺口,有一位干瘦长眉的老人,盘腿坐在云井旁边,手中持有一根翠绿欲滴的鱼竿,却无鱼线。   在下边那层云海上,距离老人大概七八十里,有一大群云雾鲸飞掠经过。   老人做了一个抛竿姿势,青竹鱼竿顶端,在阳光映照下,隐约可见一条银白色丝线,极其细微。   鱼线捆绑住一头长达数里的巨大云雾鲸,天生神力的云雾鲸开始剧烈挣扎。   老人往后猛拽鱼竿,同时站起身,鱼竿被拉扯得弯出一个惊人圆弧,老人哈哈大笑道:“好家伙!力气还挺大!”   双方对峙了一炷香功夫,老人握住鱼竿在云海之上跑来跑去,骂骂咧咧,十分滑稽。   一名纯粹武夫能够御风远游,最少也是八境。   哪怕只是八境武夫,打死一头云雾鲸绰绰有余,便是与一群云雾鲸对峙,也是稳操胜券。   但是老人垂钓的玄机所在,在于以一口真气凝聚为细若发丝的鱼线,纯粹以此对敌一头云雾鲸的神力,始终不断,这才是最惊世骇俗的地方。   纯粹武夫,本身就强大在纯粹二字。 ……   中土神洲,一座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庞然大物,就此覆灭,国祚断绝。   一般而言,能够覆灭这么大一个王朝的势力,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个存在。   但是这一次,绝非如此。   亡国之城,硝烟四起的辉煌皇宫之中,有一骑缓缓前行,所过之处,武将士卒纷纷潮水退散。   这一骑,直接策马去往那座享誉九洲的大殿。   战马没有沿着龙璧两侧的台阶进入大殿,而是马蹄直接踩踏在龙璧之上,就像一匹野马在沿着山野斜坡向上而已。   骑马之人,身材高大,身披金黄战甲,遮覆有隐藏面容的面甲。   手持一杆符箓遍布、金光流动的长枪,比起寻常战阵铁枪,要长许多。   坐骑是一匹蛟龙后裔的龙驹,神异非常,世所罕见。   这名骑将腰间还悬挂有一把无鞘剑,长剑无锋,锈迹斑斑,模模糊糊的两个古篆小字,磨损不堪。   在骑马进入大殿之前,这名立下灭国之功的武将,突然高高举起手臂,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。   骑将做出这个动作后,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应,但是云淡风轻,勒缰停下片刻后,便轻轻一夹马腹,继续前行,马蹄跨过大殿门槛后,这名骑将视线的尽头,是那张被称为天底下最珍稀的龙椅。   武将低下头,看了眼无鞘长剑。   听说剑鞘遗留在了宝瓶洲那个小地方,是让人去取回,还是自己跑一趟?   这名武将摘下面甲和头盔。   露出一头青丝,倾泻而下。   她,而不是他。   女子武神。
第二百五十九章 练拳百万   桂花岛山顶那株祖宗老桂树,陈平安站在暑气几无的树荫下,不得不想起家乡的老槐树,只是眼前桂树叶茂如盖,老槐树却已不在,陈平安伤感之后,会心一笑,犹然记得红棉袄小姑娘扛着槐枝奔跑的画面,李宝瓶的活泼可爱,天不怕地不怕,跟老龙城范二的无忧无虑,能够把每一天都过得很美好,都会让陈平安羡慕不已,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他们这样的人,不知道这算不算圣贤书上所谓的见贤思齐?   除了陈平安,老桂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渡船乘客,都是慕名而来的看客,对着这棵高龄老树指指点点,还有一些女子挑选位置站定,让几位专门候在此地的桂花岛画师,为她们提笔作画,还有一家三口,要那位丹青妙手的练气士画师,帮他们画了一幅全家福,留作纪念。   范二先前在马车上提醒过陈平安,能够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做生意的客人,境界有高低,出身有好坏,但是有一点,是共通的,那就是这些人都不好惹,七拐八弯,谁都能搬出一两位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阀。因为范家在桂花岛除了自家几座库藏物资,许多财大气粗的客人,也会借助桂花岛承载货物,这批人,不缺背景和财力,甚至有可能会比范家更加富可敌国,只是缺了一艘机缘而得的跨洲渡船,以及一条成熟安稳的航线而已。   陈平安本就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,所以范二这份提醒,属于锦上添花。   当下陈平安安安静静站在远处,在等一位中年画师停笔交付画卷后,陈平安才走上前去,与那位兴高采烈手捧画卷的女子擦肩而过,他瞥了眼一位女子练气士手中的画卷,惟妙惟肖,不是家乡门上那种彩绘门神的死板不动,画卷之上,女子衣衫和青丝缓缓飘拂,一树桂叶亦是如涟漪晃动,不过以陈平安的眼力,发现女子真容与画卷上,略有出入,好像给那位画师画得增色几分,陈平安叹为观止,比起之前鲲船上的拓碑手法,各有千秋。   中年画师看到这位背剑少年,抖了抖手腕,他身后有一位桂花小娘端着小案,摆放有文房四宝。   画师笑问道:“公子可是也要作画?我们桂花岛此次跨洲远游,到达倒悬山之前,一路上会有十景,每一处都是世间独一份的美景,其中就有这株祖宗老桂树,沾了仙桂的光,我们笔下所绘画卷,会有淡淡的香气萦绕,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,而且可避虫蚁毁坏。绝不会让公子失望。”   陈平安在动身之前,就已经收起那枚桂客木牌,点头笑道:“我想要画三幅一样的,敢问先生,需要多少钱?”   中年画师愣了一下,不知道眼前草鞋少年,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阀公孙,还是不谙世情的有钱子弟,一般人最多画一幅,哪里会一口气要三幅之多,只不过谁也不嫌自己挣钱多,画师微笑道:“一幅画十枚雪花钱,若是公子要三幅,可以便宜些,只收公子二十五枚。”   那位姿色远远不如圭脉小院金粟的桂花小娘,嫣然而笑,柔声补充了一句,“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岛特殊木牌,还可以再打折。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没有,我只是普通客人。”   一幅画十枚雪花钱,对于买酒从来拣最便宜的陈平安而言,实在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开销,但是今天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,直接掏出二十五枚雪花钱,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,放在她端着的小案上即可,范家画师并不过手。然后中年画师让陈平安站在桂花树下,接连换了几个位置,最后挑中一个景象最佳的地点,陈平安独自站在树下,面对画师的审视,明显有些拘谨,在画师和颜悦色地安慰几句之后,才略微放松一些,四肢不再那么僵硬,但还是有些绷着脸,画师不敢过多指手画脚,本想着大不了自己落笔之时,多花点心思。   那位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,这般腼腆的客人,在神仙汇集之地的桂花岛可不多见,曾经一些胆大的男女,还要问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树上,让画师干脆来一幅登高望远图,女子则问能否折桂一枝拎在手中,当然不行。   中年画师拿起笔,轻轻挥袖,那张出自青鸾国的珍稀宣纸,从小案上滑落,缓缓飞掠到他身前,悬停不动,就像搁放在平整的画案之上。画师没有急于在纸上落笔,而是开始酝酿情绪,写字入木三分,作人物画,也当画出一份精气神。   画师一手负后,一手持笔,凝望着那位树下少年,背负剑匣,双拳紧握,垂放在身体两侧,眼眸明亮,肤色微黑,穿着一双不常见的草鞋,穿着朴素得有点寒酸,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,不会给人半点邋遢观感。身高比起南方青壮男子,只是稍矮些许,可能在宝瓶洲北方地带,会相对显得更加少年身材一些。   但是画技娴熟的画师惊讶发现自己,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气神,不是说少年没有,而是画师无法确定,总觉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笔,都很难画到“十分神似”的境界,画师不愿露怯,以免煮熟的鸭子飞走,二十五枚雪花钱,他能抽成五枚,可不是小数目。   中年画师只好硬着头皮,假装胸有成竹地开始作画。   第一幅少年画像,只能说是十分形似而已,莫说是他这种练气士,就是山下王朝的寻常宫廷画师,都可以做到,画师自己极其不满意,但是有苦说不出。   画完之后,画师略作休息,那位少年也摘下了腰间酒壶,喝了口酒,喝酒之后,愈发放松,少年转头望了一眼北方陆地,脸上多了点会心笑意,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人或事,少年收回视线后,双臂环胸,挺起胸膛,笑容灿烂。   画师无意间瞥见这一幕,灵光乍现,有了。   于是第二幅画就明显多出几分灵气,少年郎离乡远游千万里的那份复杂情感,在画师笔端缓缓流泻而出。   中年画师休息的间隙,少年再次喝酒,然后便没了笑意,不再双手环胸,而且好似不愿腰间的酒葫芦在画中出现,隐藏悬挂在了身后,但是少年无形中的气势,更加稳重,更像一位离乡再远、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大人。   第三幅画,画师也比较满意。   桂花小娘已经熟门熟路地将三幅画卷加上白玉画轴,在陈平安一路小跑而来,看过了三幅画后,看上去很高兴,没有半点异议。将画作交给少年,中年画师其实有点忐忑,“希望公子能够满意。”   陈平安双手捧住三轴画卷,笑容灿烂道:“很好了!谢谢啊!”   中年画师如释重负,笑道:“以后公子若是还想作画,可以跟我预约,之后桂花岛九景,我肯定都会准时作画,价格一律给公子打九折。我叫苏玉亭,公子只需跟渡船任何一位桂花小娘问一下,到时候就可以找到我。”   陈平安点了点头,告辞离去。   其实陈平安没好意思说,之后海上九景,机会不大了,按照郑大风不坑死他不罢休的架势,以及陈平安喜欢自讨苦吃的脾气,此后已经不太可能离开圭脉小院半步。   回到圭脉小院的屋子,陈平安开始提笔写信,还是写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,匠气十足,别说是跟弟子崔东山相比,恐怕连李宝瓶都远远比不上。   之前在老龙城灰尘药铺,陈平安本想给山崖书院和家乡龙泉各寄一封信,只是生怕横生枝节,毕竟老龙城姓苻,不敢轻举妄动。知道范家桂花岛上有飞剑传讯的仙家驿站后,就想着乘船后再说,刚好这次很凑巧,画了三幅画像,一幅连同书信送给李宝瓶,一幅家书寄往龙泉,到时候再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,帮着他去爹娘坟头上坟,将那幅画烧掉,好让爹娘知道如今自己过得很好,所以陈平安当时在桂树下才会藏起养剑葫,可不能让爹娘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小酒鬼了啊。   写完了两封信,带着两幅画卷,陈平安再次离开院子,去往仙家驿站。这次陈平安在门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,虽然陈平安坚持自己去驿站寄信,可是金粟也坚持要带路,说她虽然不住在圭脉小院,但还是那座小院的婢女,如果陈平安连这种事情都要独自处理,她一定会被桂姨和范家责罚,陈平安无可奈何,只好让她跟随,好在之后到了驿站,金粟都只是默不作声,没有任何插手,哪怕陈平安还是收起了桂客木牌,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雪花钱,女子也只当全然没有看见。   金粟将陈平安送回小院门口,就停步告辞。回到住处,桂姨就在一座雅静小院之中,原来她们住在一处。   哪怕是桂花岛的老人,都并不清楚,金粟是这位妇人的唯一弟子。   金粟坐在妇人对面,妇人笑问道:“怎么,有心事?跟那个少年有关?”  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对这位授业恩师,也没有太多笑容,“有点怪。”   桂姨笑道:“你如今还只是在桂花岛这一隅之地,跟着渡船在海上来来回回,其实跟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,会觉得那个少年奇怪,很正常。”  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娇憨神色,赌气道:“我也下船去过几趟内城,见识过很多老龙城年轻俊彦。”   妇人哑然失笑,“然后就对孙嘉树一见钟情?甚至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苻南华的好意?你知不知道,范家更希望你与苻南华走得更近一些,只不过范家虽然是生意人,但是家风一向不错,哪怕你不懂事,还差点闯出祸事,依然不愿强人所难,换一个老龙城大姓试试看?你这会儿早就要吃苦头了。”   金粟眼神凌厉,“范家待我不薄,我将来自然会报恩,可若是敢在这种事情上逼人太甚,我……”   不等女子说完,妇人身体前倾,伸手在弟子额头上重重一拍,气笑道:“少说些无用大话,一个跌跌撞撞跻身中五境的洞府练气士,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?只说天赋,你跟范小子差不多,在老龙城是算惊艳,可在整座宝瓶洲,就算不得最拔尖了,若是再搁在整座浩然天下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妇人叹了口气,收取一位合心合意的“得己意”弟子,何其艰难,想要弟子一路破境,步步登天,更是艰难。所以真正的山顶仙家,收取弟子一事,从来都是重中之重,仅次于自身的证道长生,她认识两位十境地仙和一位玉璞境修士,为了考验一位未来弟子的心性,耗时最少的十年,最长的长达百年,万事俱备之后,才会接受弟子的拜师礼。   心情高傲的年轻女子一不做二不休,反正这里没有外人,起身挪了个位置,坐在妇人身边,抱住桂姨的手臂,撒娇道:“金粟不是还有一个好师父嘛。”   桂姨用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女子,打趣道:“你是有一个好师父,我却有一个不让人省心的蹩脚徒弟。”   年轻女子抱住妇人胳膊,脑袋靠着妇人肩膀,呢喃道:“师父,你说孙嘉树喜欢我吗?”   桂姨没有回答问题,而是调侃了一句,“春天已去,春心还在。”   金粟满脸娇羞,埋怨道:“师父!”   妇人转头凝视着弟子的脸庞,和蔼笑道:“这么俊俏的好姑娘,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呢?”   金粟满心欢喜。   但是妇人随即叹息道: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孙嘉树除了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,还是老龙城的孙家家主,是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孙家中兴之祖的男人,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门生弟子。就算你们俩最后排除万难,最终能够走到一起,一旦嫁为商人妇,你的修行之路,会很难的。”   年轻女子神色黯然。   妇人摸着金粟的柔顺青丝,“大道风光无限好,可是行走不易,一切取舍,皆是修行,人生在世,本就是一场苦修。”   妇人突然笑道:“师父就不明白了,你为何偏偏看不上范小子?多好一孩子,你要是能够真心喜欢他,师父哪怕拼了脸面不要,耗费掉与范家的千年香火情,也要促成你们两个的一段姻缘。”   金粟哎呦一声,连忙坐直身体,“师父,千万别乱点鸳鸯谱,那范小子傻乎乎的,没有半点豪杰气魄或是枭雄之姿,整天瞎胡闹,我要是看上他这么个小屁孩,那才是真鬼迷心窍。”   妇人笑着摇头。   金粟轻声道:“师父你瞧瞧,范二结识的这个朋友,多无趣,榆木疙瘩似的,做什么说什么都一板一眼,这种人,哪怕家世再好,再让范家隆重对待,以后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里去。”   妇人略作思索,关于此事,既不认可,也不否定。 ……  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,暂时便再无闲事挂心头,就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。   金丹老剑修其实不用离开屋子,就可以观察少年的练拳,但是老人仍然推门走出,光明正大地观看拳桩。   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,只是默默练拳。   在乘坐梳水国渡船之前,陈平安走桩练拳相对很慢,那条二十万里路的走龙道,以及之后的羊脂堂渡船上,陈平安当时已经处于一脚跨入四境门槛的状态,所以出拳极快,总计三十万拳,好像一个眨眼功夫就完成了。   如今彻底打破三境瓶颈,跻身第四境,陈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。   纯粹武夫的炼气三境,是炼气,而非修士的练气,是要在魂、魄、胆三件事上下死功夫。   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,曾经说过陈平安这个最强三境,只要成功破境,之后炼气三境就会走得一马平川,畅通无阻。   关于如今第四境的打熬,陈平安总觉得有点飘忽空荡,不像前三境,步步都落在结实地面上,所以陈平安暂时还感触不深,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够扎实。   老人有过建议,四五六的武夫三层境界,最好是在古战场遗址上寻觅机缘,诸多阴风煞气,至阳至刚的罡风,各种来历驳杂的絮乱气机,全部都是武夫用来淬炼魂魄胆的好东西,归根结底,还是吃苦二字。   这是与天地斗。   退而求其次,是战场杀伐,置身其中,越是血战死战,越能够体悟“举世皆敌”。   再其次,才是江湖上的捉对厮杀,将江湖宗师或是中五境练气士作为磨刀石,砥砺武道修为。   而那座剑气长城,剑气肆意纵横于天地间,先天排斥剑修之外的所有练气士,更别提纯粹武夫,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,或是护道人的本事不够大,贪图境界攀升,暴毙于剑气长城,所以老人才会要求陈平安必须跻身第四境,才出发去往倒悬山,登上那座城头,然后再活着走下剑气长城的城头。   至于陈平安需要在城头熬多久,至于如何拿捏分寸,尽量多爬几趟城头,老人没有多说一个字,应该是觉得这些纯属废话。   光脚老人的眼光太高,在百年之前就已经跻身十境巅峰,所以他的眼光,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最高处。   故而许多武道“明师”都要重复多次的言语,老人竟是一句也没有跟陈平安说。   比如三四、六七之间的破境机缘,只字不提。   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强之人的玄机,也不去说。   老人说得越少,其实是期望越高。   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,九境算什么?十境都不够看!   你陈平安就该直奔那传说中的武神境!   要我这个心比天高的崔老儿,也要觉得你陈平安是苍天在上!  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,崔老头说得很少,陈平安反而领会更多。   孙氏祖宅的接连两次天大机缘,陈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,只觉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,之后知道了真相,哪怕一次次守夜,好不容易等到了机缘降临,真到了那一刻,陈平安蓦然发现,只觉得自己这一拳还得再出!   然后毫不犹豫就将那些金色气流化成的云海蛟龙,再次给打回天上。   一老一小,都不讲理。   金丹境剑修马致,起先并未如何惊奇,但是长久观看少年打拳之后,终于看出了端倪。   老人摇头苦笑,只觉得见鬼了。   一位纯粹武夫的魂魄胆,都已有雏形,只待打熬而已。这意味着从第四境到跻身第六境,会很快,堪称畅通无阻,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,完全可以吓破旁人胆。  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,老人其实不会如此震惊,可明明郑先生言之凿凿,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。   天底下哪有如此蛮横霸道的第四境?   这位范家清客发现自己气府之中的本命飞剑,蠢蠢欲动。   老人竟有了一丝向少年出剑切磋的念头。   练气士第九境的金丹剑修,对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认真出剑?   老人满心怅然,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。   不过老剑修很快就释然,天大地大,自己这只躲在老龙城的井底之蛙,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?   眼前背剑练拳的少年,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。   老人突发奇想,笑问道:“陈平安,你该不会是想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四境武夫吧?”   陈平安刚好一次六步走桩走完,返身出拳不停,开口答道:“必须是。”   老人只当这位能够动用关系、劳驾自己试剑的少年郎,出身宝瓶洲最顶尖的豪阀仙门,心高气远,又是少年心性,故而并不觉得太过突兀,这种朝气勃勃的年少轻狂,不讨厌。   老人并不知道。   眼前少年所练之拳,就这么一个粗浅的拳桩,已经打了数十万遍。 ……   黄昏中,先前被巨大岛屿遮掩的桂花岛渡船,缓缓起航,若是有人在老龙城城头,登高望远,就能够看到这艘渡船的庞大身影。   当然,如果就在孤悬海外的这座岛屿上,会看得一清二楚。   比如孙氏家主孙嘉树。   这次离开老龙城,孙嘉树没有让家族供奉跟随,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位风雷园年轻剑修,刘灞桥。   风尘仆仆赶来老龙城的刘灞桥,此时蹲在岛屿观景亭的栏杆上,远望桂花岛,略显疲惫萧索,疲惫是因为一路御剑南下,难免心神交瘁,脸上的落寞,则是百感交集,好似一股郁气从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,想要一口吐出,却又怕伤到了朋友。   孙嘉树轻声道:“为何不去桂花岛解释一下?”   刘灞桥哪怕是天资卓绝的剑修,这一路火急火燎地离开风雷园,御剑如此之远,仍是嘴唇干裂,伸手抹了抹,摇头道:“我哪有那脸皮去见陈平安。”   孙嘉树斜靠着亭柱,坐在刘灞桥旁边,苦笑道:“这次是我对不住你。”   刘灞桥摆摆手,“气归气,道理还是道理,陈平安只是我刘灞桥的朋友,不等于就是你孙嘉树的朋友,我也没有想到陈平安藏着那么多秘密,连你孙嘉树都免不了财帛动人心,其实归根结底,是我的错,还是低估了我这位朋友的本事,孙嘉树,你也别因为我这么说,就愈发愧疚难当,不需要,也不该如此。”   孙嘉树手臂搁在栏杆上,侧身望去,清风拂面,本就英俊的男子愈发飘逸出尘,轻声道:“理是这个理,可是事情本不该变得这么糟糕的,你既不骂我也不揍我,这会儿还跟我讲道理,你刘灞桥是一个多么不喜欢嘴上讲道理的人,我孙嘉树比谁都清楚。所以怎么觉得你这是要跟我绝交的意思?”   刘灞桥摇头道:“不会。你想多了。”   刘灞桥转头扯了扯嘴角,笑道:“真的。”   孙嘉树笑道:“你这次给我坑得这么惨,算不算我本将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?”   刘灞桥已经继续望向远方,咧咧嘴,“酸,比陈平安的腌菜还酸。”   孙嘉树笑了起来,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声。   两人起身返回老龙城,孙嘉树带着刘灞桥去了孙氏祖宅。   那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元婴境孙氏老祖,对刘灞桥这个风雷园后起之秀,第一次见面,就极其喜欢。   作为地仙,老人如今已经难得动筷子,今天仍是跟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桌,吃了顿宵夜,全是刘灞桥爱吃的饭菜。   刘灞桥跟孙氏老祖插科打诨,跟早年一个德性,吹嘘吹捧从来不知肉麻是什么,揭短也毫不含糊,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。   刘灞桥还要赶回风雷园,吃过饭就直接挂上那枚老龙翻云佩,御剑离去。   孙嘉树在夜幕中,独自手持鱼竿,在岸边默默垂钓。   深夜时分,孙嘉树突然抬起头。   刘灞桥御剑折返回到这里,落在孙嘉树身后,一脚将这位孙氏家主踹到河里去。   之后风雷园剑修一言不发,继续御剑北去。   孙嘉树落汤鸡似的走上岸,反而开心笑了。   孙氏老祖凭空出现在孙嘉树身旁,语重心长道:“刘灞桥这种朋友,人这辈子,不管是甲子岁月还是百年千年,能有一个都是福气,一定要好好珍惜。”   孙嘉树抹了把脸,笑道:“今天才真正晓得了。老祖宗,以后能不能由着我任性一次,做一点孙嘉树想做的事情,但是以孙氏家主的身份?”   老人毫不犹豫,“孙氏列祖列宗,乐见其成。”   孙嘉树猛然间向老人一揖到底,“谢老祖宗开恩!”   老人爽朗笑道:“起来!不像话!臭小子,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。”   孙嘉树提着鱼竿鱼篓,快步走回孙氏祖宅,当晚就离开,去往内城孙府处理事务。   孙氏祖宅的一位金丹境供奉,在孙嘉树离开后没多久,就找到孙氏老祖,开门见山地笑言道:“孙氏有此家主,我愿与孙氏再续百年之约。”   老人大笑着答应下来。   最后老人独自来到祠堂,默默点燃三炷香。 ……   灰尘药铺。  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罚,少年就大大方方来找郑先生闲聊。   少年登门的时候,汉子正趴在柜台上,调戏一位体态丰腴的铺子妇人,问她家那个当车夫的男人,一天劳碌,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了。妇人在灰尘药铺早就习惯了掌柜汉子的这点伎俩,满脸媚笑地回了一句,我家床铺都找木匠修了好几回。   范二刚好听到这句话,假装什么都没听懂,妇人有些娇羞,毕竟跟掌柜的胡乱说话,针锋相对,属于解闷好玩,在一般外人面前,她还真不敢如此豪放。郑大风不愿放过妇人,对范二笑着说道:“以后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,可以找这位姐姐帮你介绍熟人。”   范二哦了一声。   店铺里顿时响起铺天盖地的讨伐声,有扬言要将掌柜嘴巴用针线缝起来的,有威胁给钱也不再做饭的。郑大风只当是挠痒痒,笑嘻嘻带着少年去往后院,两人落座前,范二已经主动帮郑大风捣鼓好老烟杆,后者吐出一口烟圈,一想到那小子总算滚出了老龙城,真是神清气爽。  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,问道:“郑先生,苻家成亲,你去不去?”   郑大风没好气道:“如果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是我,就去。”   范二小声道:“听说苻南华尚未过门的媳妇,长得……不是特别好看。”   郑大风嗤笑道:“云林姜氏的嫡女,不好看?要是给我当媳妇,老子能每天不下床!”   范二无言以对。   郑大先生什么都好,就是这说话直来直往的,让他有点吃不消。   只说跟人聊天一事,还是跟陈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。   郑大风突然问道:“陈平安把你当成了朋友?”   范二使劲点头道:“对啊,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了!”   郑大风仰起头吞云吐雾,玩味道:“傻人有傻福。”   范二难得反驳这位武道境界与天高的传道恩师,“先生,可不许这么说陈平安,他不傻的,聪明得很,连我都要佩服他会那么多事情。我就觉得能认识陈平安,是我的福气。”   郑大风瞥了眼这个缺根筋的傻小子,“难怪你们能成为朋友。”   郑大风收敛神色,沉声道:“我刚刚亲自确定了两件事情。范二,你听好了。”  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,洗耳恭听。   郑大风伸出一根手指,“我的师兄,李二,曾经是天底下最强的九境,而我郑大风,曾经是最强八境。所以李二生了一对很有出息的儿女,娶了个……这个就不提了,而我差一点,只差一点,就要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,由八境直入十境。再回头来看陈平安的武夫三境,两次引来天地异象,以及他现在的一身家当,所以有个说法,是对的,千真万确!”   范二瞪大眼睛,满是好奇。   郑大风神色凝重,“只要成为整座浩然天下某个武道境界中的最强者,就可以得到一笔源源不断的福缘,当然,如果想着蹲茅坑不拉屎,也不行,该破境还是需要破境,否则有违武道宗旨,反而不妙。”   范二小心翼翼问道:“先生,难道你是想说,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强三境?可是我姐说我资质平平,很不咋的啊,难道是因为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?哈哈,难怪先生说难怪我和陈平安成为好朋友,难怪难怪,原来我们俩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……”   郑大风气不打一处来,指向竹帘门口,笑骂道:“滚,去那边坐着。”   范二赶紧搬着小板凳去那边乖乖坐着,看来是自己想岔了。   这才跟陈平安相处了几天,原来挺聪明伶俐一孩子,就突然变得这么缺心眼了?   郑大风狠狠抽了一口旱烟,“你三境马上就可以顺势破开,到了第四境,我打算帮你争一争那一线机会,虽然很渺茫,但是我郑大风好歹是九境武夫,不比李二宋长镜差太远,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认真一次,还有什么绝对做不到的事情!”   范二怯生生道:“最强第四境?”   郑大风点点头,“总算没把脑子一起送给姓陈的。”   郑大风满脸正色,心中其实偷着乐,你陈平安在桂花岛和剑气长城吃尽苦头的同时,无形中还要渡过一个寻常武夫不用奢望、对你而言却是凶险至极的大关隘,结果到最后,哪怕过了那一关,又历经了千辛万苦,最强四境却是你身边的朋友范二,而不是你小子,这是不是很有意思?   话说回来,一座浩然天下,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骄子万万千,一个天资并不出奇的范二都敌不过,陈平安根本不用争什么最强四境。   就在这个时候,范二憋了半天,还是忍不住说道:“先生,按照你的说法,陈平安已经是第四境了,我如果偷偷摸摸当了这个第四境,会不会有天跟他撞在一起啊?先生,其实我当初习武,只是没有练气士的天赋,所以就想要到达很高很高的那个第八境,能够像练气士那样御风远游就行了,什么最强四境,我信心不大,而且也不那么想要啊……”   说到最后,少年低下头,不敢正视郑大风。   郑大风满腔热血和雄心壮志,就这么给当头一盆凉水浇头。   好在郑大风心智坚韧远超常人,否则也不会有今日境界,只当是自己的临时起意,又是一件无聊事而已。   郑大风笑了笑,“先别急着否定,等你跻身第四境再说,到时候你改变主意的话,可以告诉我。”   范二笑道:“好的。”   郑大风挥挥手,“赶紧滚蛋,一点志气也没有,看着就烦。”   少年起身将板凳放回原位,走到竹帘门口的时候,转头嘿嘿笑道:“还不是随先生,喜欢享福。”  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。   少年路过前边生意冷清的药铺,那些妇人少女的道别,少年一一打招呼回应过去。   跨出灰尘药铺后,范二抬头看了眼天色,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家,万一这趟去往北方大骊,她不小心给他找了个不喜欢的姐夫,自己可要头疼了。姐姐好,爹娘好,老祖宗们好,客卿供奉们好,郑先生好,刚刚认识的朋友陈平安也好,唯独姐夫不好?得多别扭。   少年甩了甩脑袋,独自走在小巷之中,趁着四下无人,打了一通他觉得最威风霸气的王八拳。   只可惜陈平安不在场,不然他一定要甘拜下风。   下一次见面,跟陈平安一定要学那江湖豪杰,斩鸡头烧黄纸,称兄道弟!   范二越想越开心,出拳越来越像王八拳,还不忘给自己轻轻呼喝助威,停下后,啧啧道:“这一套拳法,真是打得荡气回肠!”   少年并不知道身后小巷,灰尘药铺门口,站着一位身穿绿袍的年轻女子,满脸倦容,好似远游归来,她正喝着酒,瞧着少年的背影,嘀咕道:“范二这名字,爹娘真没取错,二到不行了。” ……   泛海远游的桂花岛上,陈平安在夜色中在圭脉小院,一遍遍练习六步走桩。   到达剑气长城之前,当真有望出拳一百万!   在走桩之后,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。   到了后半夜,陈平安这才回到自己屋子,盛夏时分,少年躺在那张清凉如水的名贵竹席上,习惯性将木匣放在床里边,一伸手就能拿到。   闭上眼睛,缓缓入睡。   少年脸上有些笑意。   他就要去那座剑气长城,去那座城头练习拳桩了。
第二百六十章 海上生明月   在范二走出小巷的时候,那位年纪轻轻的绿袍女子已经步入灰尘药铺。   当她走入其中,争芳斗艳的妇人少女,顿时黯然失色,她们面面相觑,与这位女子同处一室,她们心中的自惭形秽,油然而生。   相比范二的客客气气,这位女子就没那么平易近人了,大步走向竹帘,去往后院。   从头到尾,没有哪位药铺女子敢出声阻拦。   郑大风坐在正屋台阶上,抽着旱烟,绿袍女子环顾四周,抬手一招,一根小板凳从厢房屋檐下瞬间出现在她身后,她坐着开始喝酒。   郑大风当然认得此人,他此次南下进入老龙城,所见第一人,就是这位名声不显的范家大小姐,范峻茂。   老龙城五大姓,符孙范侯丁。  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,孙家是出了名的底蕴深厚,拥有一位元婴地仙坐镇祖宅。   方家虽无元婴震慑群雄,却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和一位九境金丹剑修,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,尤其是江湖,方家拥有极大的威势,遍布各地的银庄、镖局、当铺客栈,星罗棋布,相比苻家和孙家,方家挣的是蝇头小利,走的是积少成多的路数。   侯家的顶尖战力,那拨中五境的供奉清客,不占任何优势,但是有一位离家多年的庶子,已是观湖书院的贤人,虽然那位贤人离家之后,从未返乡祭祖,但是侯家的的确确因此受益深远,每年都会派人去往观湖书院拜年。   侯家除了去往倒悬山的那艘跨洲渡船,还拥有老龙城去往北俱芦洲最多的航线,路程大多不长,从数万里到三十万里,例如北段尽头在梳水国的那条走龙道,侯家就占据了半壁江山,零零碎碎,加在一起,不容小觑。   侯家与俱芦洲南部仙家门派多有交集,经过最近两百年的苦心经营,已经在那边扶植起数个山上门派。   丁家原本差点就要从五大姓氏中除名,被一个虎视眈眈了将近百年的崛起姓氏所顶替,尤其是丁家当初惹恼了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,也就是在登龙台结茅修行的那位,元气大伤,声势坠入谷底,但是在这个时候,一位来自东南大洲的年轻人,改变了一切,他初次进入老龙城,十分落魄,到最后也没能在老龙城惊起半点涟漪,离开老龙城之前,仍是落魄不堪。   可在丁家几乎就要彻底衰败之际,这个年轻人及时赶到老龙城,带人带钱,为丁家力挽狂澜,到最后不过是带走了一位女子而已。   老龙城那时候才得知,年轻人竟是东南桐叶洲最大宗字头仙家的嫡传弟子,辈分奇高。   在那之后,丁家就搭上了桐叶洲这条线,这些年发展势头迅猛,隐约间有了跟孙家掰掰手腕的迹象。   唯独范家,不温不火,始终不引人注意。   家族内既无十境元婴老祖,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强大金丹,更没有天资卓绝的后起之秀,从来都是步步紧跟苻家,大树底下好乘凉,靠着这一层关系,勉强抱住了五大姓氏之一的头衔。   所以与范家有间隙的侯家,就敢自言范家不过是城主苻畦的一条看门狗,年复一年吃着残羹冷炙,吃不饱饿不死,历代家主都胸无大志,混吃等死。   而老龙城城主一直认可范家为五大姓之一,老龙城绝大部分人,却认为丁家更加名副其实,范家不该位列其中,这其实也是一桩趣事。   郑大风透过烟雾,凝视着不远处一袭墨绿长袍的年轻女子,优哉游哉喝着酒。   关于此人,老头子没有细说她的根脚,只说到了老龙城,先找她,只需要打个照面即可,然后才是去跟老龙城城主苻畦商议买卖。   郑大风习惯了老头子的云遮雾绕,抽旱烟是如此,做事更是如此,所以对名为范峻茂的女子,懒得去刨根问底,当初以八境武夫境界观察范峻茂,就只是一位尚未跻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,但是如今跻身九境之后,再来打量一番,郑大风发现自己当初看错了,当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练气士。   女子只喝酒不说话。   郑大风就陪着她沉默不言,反正女子长得水灵,是他占便宜。   郑大风突然发出一连串啧啧啧,“厉害厉害,以前总觉得在老龙城,就见不到比小镇更夸张的奇人怪事,今天真是涨了见识。”   原来那个“范峻茂”在喝酒的时候,就跻身了第十境,元婴境,一举成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。   虽然她已经尽量压制破境流露出的那点蛛丝马迹,可郑大风还是抓到了一点端倪,心中惊叹不已。   确认无误了。   老头子对于此人,势在必得。   甚至说不定此人早就是老头子心目中的胜负手之一。   范峻茂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,“以后在老龙城,你听命于我。”   郑大风皱了皱眉头。   绿袍女子站起身,冷笑不已,然后做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动作,抬起手臂,做了一个抛掷动作,脸上笑意森严,双手朝郑大风心口轻轻一戳,缓缓道:“嗖,死啦。”   郑大风站起身,这一刻,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药铺掌柜。   而是与李二有过五次“求死”之战的郑大风,那个曾经在小镇门外,打死过数十位来到骊珠洞天寻找机缘的看门人。   女子微微一笑,“我现在打不过你。”   但是她很快补充道:“暂时的。”   她整个人化为丝丝缕缕的墨绿色雾气,然后瞬间冲向云霄,与那片云海融为一体。   下一刻,她坐在云海边缘,双脚悬空,轻轻晃荡起来,以至于整座云海都随之微微起伏,就像市井少女荡着秋千,她喝着酒,望向大海。   海上生明月。   观景女子的明亮眼眸之中,亦是此景。 ……   拂晓时分,陈平安就已经在小院练习走桩,天地寂寥,唯有晨曦懒洋洋躺在少年的肩头。   等到金丹剑修马致推门而出,陈平安已经走桩完毕,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《剑术正经》,陈平安在练拳间隙,读书其实没有停过,既有自己沿途购买的杂书,也有当初从彩衣国郡守府邸书房“偷来”的山水游记,当然还有老秀才赠送的那本儒家入门典籍,加上跟弟子崔东山那一路相伴游历,早已知道正经二字,不是俗语所谓正儿八经的正经,而是极大的一个说法,一本书能够称为经,已是世俗立言之巅,若是再加上一个正字,更是了不得。   郑大风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,但是在某些事情上,其实并不含糊。   郑大风不喜欢陈平安,陈平安何尝就喜欢这个小镇看门人了?   但是两看相厌,不等于可以只看对方惹人厌的地方。两看欢喜,则一样不可以只看到好的地方。   就像顾粲,小小年纪,性子阴沉,陈平安就很怕他在书简湖跟随截江真君刘志茂,朝夕相处,最后顾粲变成自己年幼时最讨厌的那种人。李槐,刚离开家乡的时候,典型的窝里横,不知道如今变得如何了?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时候,挺身而出,而不是像之前远游大隋,次次只敢躲在他陈平安身后?林守一,虽然早熟沉稳,是修道的良材美玉,一路潜心问道,陈平安就会担心潜心问道是好事,可若只是一心问道,连患难与共的李宝瓶李槐他们,在大道之前,林守一会不会觉得只是挂碍,从而不念旧情,双方愈行愈远,如何是好?   还有那最好的朋友,刘羡阳,很早就扬言要去看家乡之外最高的山,最大的江河,他这辈子绝不能死在小镇这么个小地方,那么刘羡阳会不会看惯了雄山峻岭和山上风光后,干脆就连家乡也不愿回了?   陈平安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忧,所以他才会由衷羡慕范二的无忧无虑。   陈平安跟邻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马苦玄不太一样,两位注定要一飞冲天的天之骄子,一个若是看到求而不得的好东西,宋集薪多半会冷嘲热讽,马苦玄一个心情不好的话,可能就会干脆一拳将其打碎,我得不到的,你也别想要了。   陈平安略微收起思绪,继续翻开那本被郑大风临时取名为《剑术正经》的剑谱。   若说正经很大,剑术则就很小了,因为剑术是武夫剑客所学技击之法,往往只有练气士当中的剑修,才能言说剑道二字。被马苦玄活活打死的彩衣国剑神,梳水国剑圣宋雨烧,古榆国剑尊林孤山,松溪国剑仙苏琅,就都是山下武夫,大体上还是在混迹江湖,不被山上视为同道。   那个头戴斗笠腰挂竹刀的家伙,是一个例外,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气的剑修,仍然喜欢自称剑客,喜欢浪荡四方。   这部剑谱上只记载了六招剑术,攻守各二式,攻为雪崩式和镇神头,守为山岳式和披甲式,之外两招,是用来淬炼剑客体魄神魂的剑术,不在杀敌而在养身,一为炼化,二为入神,炼化有点类似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,入神类似剑炉立桩,一动一静。   六招剑术之中,陈平安尤其喜欢雪崩式,剑势极快,人随剑走,就像一团乱雪,让人眼花缭乱。   六招剑术,相对应有六幅图。   绘有图画的那一页颇为神异,纸张异于相邻的雪白书页,淡银色,所绘之人,在不停练剑,从起手到收剑,反复循环,一丝不苟,而且图画上的剑客,体内会有一股金色丝线沿着特定轨迹,缓缓流转。   天底下再繁琐复杂的剑招,归根结底还是死的,武道天才多看几遍,总能学个八九分形似,关键还是在出招时的真气运转路径,这就是一门上乘武学往往成为一姓家学的关键所在,那一口武夫真气,起始于何处气府,路过哪几座窍穴,最终停于何处,在这期间,是一鼓作气逛遍所有气府,还是快慢有变,都是讲究,都是大学问,为何有亲传弟子的说法?就因为往往不会记录在秘笈纸张上,而是师徒之间,代代承袭,亲口相传。   封面四字,《剑术正经》。   序言数十字,大致讲述剑谱来源。   正文,详细讲解六招剑术的运气方式。   注解,是郑大风自己的感悟心得。   四块内容,郑大风竟然用上了四种书法风格,妩媚秀气,端庄文雅,雄迈奔放,以及病恹恹的纤细如柳条。   有浓墨腴笔,就像灰尘药铺的成熟妇人,有枯墨涩笔,有浓淡适中。   毋庸置疑,这是郑大风在炫耀他的书法功底。   但是不可否认,郑大风这一手,让陈平安大为佩服,心想不愧是整天游手好闲的看门人,每天在地上用树枝划来画去,都能练出这么一手功底扎实的书法。   金丹老人在陈平安合上剑谱之后,才缓缓坐在少年对面,“此处已经被山顶那株祖宗桂的树荫遮蔽气象,只要动静不要太多,外边渡船客人都不会察觉。陈平安,之前已经与你说过我的境界,今天是试剑第一天,在此之前,我多说一些,若是说到你已经听过的地方,你可以直接告知于我,我跳过便是。”   陈平安点点头,端正坐姿。   老人缓缓道:“山上有个说法,甲子老练气,百岁小剑修。说的就是六十岁才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,已经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,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剑修,哪怕破境之时已经百岁高龄,仍是一位年轻有为、前程似锦的练气士。为何?”   不用陈平安开口说话,老人已经自问自答:“很简单,我们剑修,杀力之大,冠绝天下。成为练气士已属不易,成为剑修更加需要天赋,最后能否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,又是大门槛,好不容易养出飞剑之后,能否养活得起这位吃金山吞银山的小祖宗,又是难上加难。我马致,两百七十岁,在八十年前就已经跻身金丹境,当时在老龙城还惹出不小的动静,五大姓氏有四个,同时重金邀请我担任供奉……好汉不提当年勇,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,只说我在破境之初,就明白一件事,这辈子都不用去想什么陆地神仙元婴境了,为何?”   老人再次自问自答,“一是天资不够,二是实在没钱。”   老人说到这里,自嘲笑道:“如果范家愿意倾尽家族半数的钱财,帮助我淬炼那把本命飞剑,四处购买天材地宝,铸造剑炉,说不定能够让我顺势突破九境瓶颈。但是范家再好,也不可能如此作为,毕竟我不姓范。”   老人虽然十分理解,可仍是满怀失落,沧桑脸庞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。   范家如此,合情合理。   金丹老人好像是在说服自己,好让自己宽心,自言自语道:“就像那与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龙虎山,还要分出一个天师府黄紫贵人和外姓天师,历代诸多外姓天师,不乏惊才绝艳的上五境神仙,甚至历史上还有过外姓天师道法压过天师府大天师的情况,可是那一方天师印,一把仙剑,从来不会落入外姓天师之手。”   陈平安对此不难理解,点头道:“兵者,国之凶器也。那些个大的仙家豪阀,其实势力跟一个国家已经相差不大。单说一个家族或者国家,若是半点规矩不讲,哪怕得到当下的一时兴盛,却只会埋下祸根,后世子孙,恐怕就要花费数倍的力气才能正本清源。”   “然也!”   金丹老人附和点头,一直将眼前少年误认为是高门子弟,所以陈平安这番见解,老人没有感到任何意外。   金丹老人随即喟叹道:“话虽如此,可是这个仙师辈出、妖魔作祟的复杂世道,还是有很多只凭自己喜好、只想一拳一剑打碎一切的人物,也不是说他们做得全然不对,说句心里话,那等无法无天的痛快惬意,旁观之人,内心难免都会有些艳羡,只是这种人可以有,但是绝不可以人人推崇,尤其看久了热闹,真当那一拳那一剑莫名其妙砸在自己头上的那天,真心苦也。”   显而易见,老人肯定遭受过这类祸从天降的无妄之灾。   老人叹息一声,金丹境,尤其是剑修,哪怕在中土神洲也会有一席之地,无非是从宝瓶洲的一国状元郎变成了一位进士,可到底还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遥神仙。   马致压下心境涟漪,微笑道:“陈公子是武道中人,可既然要练剑,以我作为假想敌,就该知道练气士的底细……”   马致突然停下言语,“想来这些公子都已清楚,我就不唠叨了?”   陈平安摇头道:“马先生只管说,好话不嫌多。”   马致微微一笑,“练气士中五境,洞府,观海,龙门,金丹,元婴。我所在的金丹境,能够将整座气海凝聚为一颗金色丹丸,至于金丹的品相、大小和意象,因人而异,一般来说,通过龙门境时期的丹室,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优劣,我正是当初丹室粗糙,侥幸结丹,金丹品相便好不到哪里去,便知道自己无望元婴了,若非如此,我马致一位金丹剑修,为何仍是敌不过登龙台结茅的楚阳?这些年老龙城,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金丹同辈,和那些个中五境的小家伙,以此取笑我马致。久而久之,便流传起了一句话,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,马致是也……”   马致说起这桩糗事,哈哈大笑起来,显然全无心结。   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马先生,能不能问一句关于你的修为境界?”   马致点头道:“自无不可。”   陈平安小心问道:“马先生什么岁数跻身龙门境,丹室有几幅图画、几种场景?”   马致心中恍然。   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,否则绝对问不出如此问题。   那些个撞大运跻身中五境的山泽散修,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龙门境的丹室,可以不止一幅画卷,真正的修道天才,可以有两幅丹室“壁画”,马致这一生接触过的前辈修士,有数位元婴地仙,就都是两幅,一位玉璞境神仙,则是三幅之多,惊世骇俗。   马致抚须而笑,并不藏掖,坦诚相告,“先前提过一嘴,我马致是在一百九十岁的时候跻身九境金丹,龙门境嘛,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,一百二十多岁的时候,因为我修道较晚,否则百岁之前鲤鱼跳龙门,问题不大。”   陈平安一脸震惊,咽了咽唾沫。   马致以为是少年惊讶于自己的修道天资,老人笑意多了几分。   殊不知陈平安之所以有此疑问,是记起了当初在泥瓶巷祖宅,一位姑娘充满懊恼和不满的自言自语,被当时竖起耳朵的陈平安给一字不差听了去,“我只达到龙门境”,“丹室之内六幅图案”,“尚未画龙点睛,尚未天女飞天”……   陈平安默默摘下养剑葫,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酿,压压惊,多喝两口,赶紧压压惊。   马致被蒙在鼓里,反而笑着安慰少年,“陈公子,以你的出众资质,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,未来成就,只会比我只高不低,只要脚踏实地,大道可期!不妨就从今日开始,适应我的剑气做起。”   陈平安脸色尴尬,点点头,“好!”   马致站起身,正色道:“武道炼气三境,魂魄胆,其中三魂七魄,三魂为胎光、爽灵、幽精,我就以三种不同的剑气,先后帮你洗涮、冲荡和砥砺体内三魂。我自会拿捏好分寸,不会伤及你的元气,在此期间,你大可以同时练习那本剑谱上的攻守四招,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话……”   老人笑容玩味。   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早早具备魂魄胆的雏形,可是被一名金丹剑修的剑气侵入气府,扫荡三魂,其中滋味,别说是咬牙练习剑术,能不能站稳脚跟还两说。话说回来,如果陈平安真能做到,哪怕只是支撑一时半刻,剑谱记载的那四招剑术,必定会进步神速。   “陈公子,小心了,我先以一分剑道真意,试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。”   马致笑了笑,一柄本命飞剑从老人心口处飞掠而出,悬停在两人之间,“此剑被我取名为凉荫,诞生之初,是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树荫之下,已经与我相伴两百多年光阴,算不得如何锋利,可是与人对敌,悄无声息伤人神魂,还算不俗。”  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,使劲拍了两下,是要里头的初一、十五两把飞剑安静一点,不用出来跟同行抖搂威风。   然后陈平安微微皱眉,纹丝不动,就连气息吐纳都与往常一模一样。   老人则是心中倍感震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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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241-250剑来261-27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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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科技大学硕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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